《新诗百年》 ‖ 育邦
育邦，1976年生。诗人，小说家。从事小说、诗歌、文论的写作。著有小说集《再见，甲壳虫》，小说《身份证》；著有诗集《体内的战争》，有诗入选多种选本。
育邦的诗
◎折腾
二十多年后我才艰难地明白
生活就是一场无缘无故的折腾
在折腾中
我们完成自我教育
——以投降的姿势来结业
在折腾中
我们完成爱
——以恨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折腾中
我们将完成生命的展示
——急于恢复与尘土的亲缘关系
画外音：
啊，生活（抱歉，先抒个情）
这个伟大的理发师
继续折腾我们乱糟糟的头发吧
……长出来，剪除
再长，再剪
如此，循环不已
◎危险的中年
——为《喜闻》而作，呈余丛、臧北
我带来一段坍塌的时光
余丛危坐，整理着零落破碎的生活
臧北心无旁骛，专于煮茶
那个晚上
除了吃蟹
我们还喝普洱和铁观音
夜深时
琴自鸣
叶自落
中年的面影从茶水中浮现出来
2015年10月31日
◎与商略访王阳明故居
一株苦苣菜
从时光的窗口探出身来
委身于阔大的空气
斜插在蓝天之上
一开始，偶尔有人发现他
就以为是一株毒草而已
到后来，众人已丧失厌恶的兴致
当它并不存在
他幽居在尘世深处
因为孤寂
他越发纯粹
他只为自己的内心而生长
夜晚来临
他与星辰交谈
兜里装着白云和岁月
悠闲踱步
跟在自家的菜园里一样
在这个被称为余姚的南方小城里
他放弃尘土
仅靠清风和朝露
就在乱世上，傲然孑立
在倾圮的废墟中
他修长的背影
正欲乘风而去
2015年10月20日
◎雨中过华不注，访赵孟頫不遇
——兼致风华、夫刚、散皮
赵孟頫
作为大师
他理解花的生命周期
他理解戎装出行的必要性
他清醒地观察阴晴阳缺
他知道自己与我们一样愚蠢，一样庸俗
他写诗，以抵抗这场灾难
奇迹没有发生
他画下鹊华秋色
谢天谢地，藉人类尚存对于美的可怜认知
他成功地嘲讽了时光的失败
天地有情，宽宥了我们的无知
目送一段段荒唐的岁月
他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
加入到孤寂的山峰中
在那里
他既心潮澎湃，又无动于衷
世界再大
他却从未想过离开
黄河与鹊山
黄河对岸，便是鹊山
黄河粗暴地对待艺术
任性地冲进鹊山和华山之间
让赵孟頫先生有些难堪
毛白杨枝繁叶茂
忠实地执行着春天的律令
黄河浑浊，向东流去
多少时光一同被带走
广袤大地的气息在河岸边飘荡
就如同弦歌鼓琴的孔夫子刚刚离去
留下他长长的叹息
我们承认河流是导师
我们不再羞愧于命运的失败
鹊山烟雨弥漫，巍然不动
加上我们，河水，和尘埃
与夜空中的星斗一样
参与世界变动不居的行走
华不注山
鹊山湖，只能容身在枯寂的文献中
孤独的湖水已退去，从喧嚣的人世间流走了
它以生命轮回的方式
忧伤地活在黄河里，或者更远的大海
但华不注山，未曾移动
它像傻瓜一样站在原地
天上白云苍狗，山下贩夫走卒
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当我们赶到山前
正赶上一场大雨
那是曾经莲花盛开的湖水
在对我们讲一个沧海桑田的故事
淋湿我们一生的
——正是不期而遇的向往
和这一次性的雨水
2015年4月26日
◎中年
我知道
我与世界的媾和
玷污了我的日子以及从前的我
我有别于我自己
我从千里之外带回一片树叶
当我看到鸽子，就会流泪
在人与人构成的森林里
我总是采撷那些
色彩绚烂、光怪陆离的蘑菇
仅仅因为它们是有毒的
在菩萨众多的大庙里
我所点燃的每一柱香都那么孤单
忧郁而烦躁地明灭
我把剑挂在虚无的天空中
因为它已疲惫
我徒劳地搓一搓手
迎接日趋衰老的夕阳
它简朴得如一滴清水
凋零，流逝
却拥有寂静
2015年3月2日
◎悼大姑
纸花轿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一只乌鸫优雅地踱着小碎步
随后消逝在黑夜中
我能看到她漆黑的双眼
大姑已然切断与尘世的所有联系
但依然眷念树林的气息
她开始了人生中最为遥远的旅程
秋天的车轴河水在静谧上涨
散发出药店的气味
她寂寥一人登上小舟
沧浪阵阵，却悄无声息
明月满船向东游弋
大姑将独往大海
我知道，她不惧怕
她微笑着站在船头
她一直喜爱河面上的海鸥
家离海边不远
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下海
在那里，她将开辟一片新的菜园
2015年10月27日。
◎过宋陵
——兼致以亮、伟驰、肖水
在宏伟的墓地
帝王的权柄早已朽烂
我们绕过细密的荆棘
爬上高高的荒冢
践踏安顿于此的灵魂
由于歉意，我们沉默
静对夕阳，如同默哀
青色的麦浪涌动
好似浩瀚的大海奔腾向前
延伸到地平线之外
这抔尘土崛起的地方
已丧失权力
却置换了孤寂的尊严
永恒的胜利者给予那些石像
——麦田守望者——以褒奖
这叫我们嫉妒
他平等地召集我们
席地而坐，取消中心
又次第安排我们在地下相见
——那里有世界上最盛大的舞会
不远处，日趋衰退的乡村隐现在薄暮的微光中
泡桐树正在开花
大地的晚钟呜咽悠长
世界，迎来又一个漫漫黑夜
2015年4月27日
◎君自故乡来
他从风的故乡来
他骑一匹白马而来
他的行状与生涯也如风一般
洁净，且没有痕迹
他来到我们这个帝国
确切地说，是来到我们居住的这个城池
他先后在菜场和超市中
迷路
他对促销与会员制一头雾水
对于讨价还价也一无所知
他不知迂回
很快，他就无聊和烦躁起来
人们就怂恿他去杀人
要么就认怂，跟他们一样
甘心做一个平庸腐朽的人
他无法学会成为城里人
——他们全身心地憎恨生活
却从未曾想过离开
也因为这一点，他还能飞驰
有时候能摆脱引力
在空中飞翔一小会儿
也能爬到山顶
去数一数星星
面对浩瀚的帝国与无尽的生活
——主要是他们无所不在的机体
他的智慧日益枯竭
他每说一句话，脸色就更加苍白
他每一思考，偏头痛就疯狂发作
他蔑视信仰
而荒唐的塑像林立在他要去的每一寸土地上
他并不敬惧
也不匍匐在地，俯首跪拜
对抗是如此之深
但他还是无法寻找到真理的影子
他只看到一块城砖
——据说它已经历数十个世纪的风雨
于是他信奉它
经过他身边的人
却投给他鄙夷的微笑
在这里，没有疯人院
他为此绝望许久
当黄昏降临
他看到了亲切的夕阳
地平线之外也许就是他的故乡
他无法计算出
这一生，他吞食了多少黑暗
才侥幸地换取这片刻的宁静
在他弥留之际
他的白马达达而来
载他归去
没有美丽，也没有错误
死亡给他带来自由与风的欢笑
这一次，他回到了永恒的故乡
2015年3月3日
◎苍穹之下
在浮华的城市边缘
那些站立在高岗上的墓碑
秩序井然，像列队的士兵
它们沉默
恪守自己的尊严
在日光下投下阴影
在土地上书写盲目的自信与死亡的荣光
它们冷漠
却乐于呈现
时间和空间
勾勒出它们伟岸的形象
并形成巨大的苍穹
在此之下
我慢慢走近它们
一个挨着一个，俯身查看
直到在拥挤的大理石堆中
发现自己的名字
——它在野花丛中闪烁
那时，天空自然就黯淡下来
镜片也会破碎
那颗属于我的星星
急遽降落
从寂静与繁星中剥离出来
坠进荒草之中
隐没于尘埃之下
2015年3月2日
◎松涧观筑（三章）
——兼致卫新、黄梵兄及三月二十一日在观筑小聚的诸友
1
我代表人类，走进栅栏
此刻，我是明朗的
是的，当我抱起你的时候
春天就走进我的世界
你有一个被黑暗主宰的必然命运
那是我的忧郁时刻
但是，遗憾的是
对于未来，我无权代表
2
茅屋安睡在春光中
需要打开窗户
那些沉淀在大地间的事物
在泥土中腐烂
我踩过枯枝败叶
清脆，沙沙作响
如同惊蛰不期造访
我捡起两个松果，还有一束松针
假如我愿意
就带它们回家
3
松林间
有两条交叉分岔的小路
一条面对远山
一条通向地平线
我的犹豫不在于选择
而是想到他们无尽的一生
总是被日出、日落和月光所照亮
我就沉默不语
走到水塘旁
坐在石头上
聆听青蛙奏鸣
看着夕阳西下
2015年3月29日。
◎谒施耐庵墓
——兼致桂林、明官
初冬时节
柿子树袒露出枝干
磊落干净
灰鹭飞向远方
又降落下来
栖息于西北的灌木丛中
一片羽毛静静地躺在小路上
——指向幽愤
他卜居于跺上
隐没在蓬蒿之中
那些杂乱丛生的草芥正是一幅幅命运
他迷失在这些植物中
并画下它们
世界在一片火光中毁灭
他在水中重建，随物赋形
夜晚寒冷寂寥
那些轻浮的云朵
飘来飘去
一颗微暗的星星指引着他
指向更深的蔚蓝
那里蕴藏着他不可更改的缄默
岁月的巨大秘密
在无数飞来飞去的汉字中
呈现，闪耀着光芒
当他死去时
双脚沾满了泥土
散发着迷人的腥味
2015年11月17日。
◎庙山坞，拟大痴道人题画诗
——兼致蒋立波、陈铿、伊坤、王建潮诸兄
我跋山涉水，走啊走
一直走到点雪尚存的山峰
——烟云的出生地
日薄崦嵫之时
我才来到了庙山坞
——那个安置心灵的小小涧壑
我常于山中静坐
取来一瓢山泉煮茶
龙井与晨岚夕照
涤荡着衰老的肠胃
在溪水里
倒影着杳冥的过去时光——
我梦想过兼济天下
为了获取升迁
我努力做一名合格的书吏
可结果呢——
以收监入狱结束声名狼藉的职业生涯
出狱后，我旅居尘嚣
卖卜为生
名为浪迹江湖
实不过左冲右突
在寻找一条野逸的小径
幽居在庙山坞
就是幽居在我的本来面目中
我梦见陶渊明
我在纸上写下了“发呆就好”
在苍茫的江面上
苍鹭投下它流动的倒影
青山辽远，沉默地伫立着
倾听流水的声音
近处，我看到寒林和蚂蚁
远处，我眺望漫长的时光河流
在这瞬息变化的薄暮时分
我发现——我的生命正在向世界敞开
正如它向我敞开一样
天机即命运
不容丝毫犹豫
我就拿去画笔
取出那张暂时寄存在天地间的画
随即，它被我命名为《富春山居图》
它是深藏于内心的石头
它是由来已久的莲花
我所认领的——
既小于零
又大于全世界
2013年12月
◎城南旧影
——人物速写，记一位老头
关于生命的一切玄学皆不起作用
兴奋剂已经失效
催眠术更是多余
在过道中
他制造了小规模的沟壑
物什在其中蓬勃生长
并且开花、分蘖、繁殖
他重新定义了拜物教
有人说，你是艺术家
他笑而不答
木刻雕花已漫漶不堪
征收的印戳盖在每一个转角之处
他留着光头
淹留在自己培育的丛林中
他无意与世界争夺领地
他不过是在经营时光的杂货铺
死亡总是自个儿玩着他的阴暗魔术
阳光照在额头上
微弱的反光
迅疾击溃这些可笑的把戏
蜘蛛一动不动地伏在他的房檐下
他走过去
轻轻地推它一下
——“春天来了”
2014年3月19日。
◎石像路
界碑伫立于幽暗之中
我们跨过边界
进入墓园
毫无生息地走进去
两只石像谦卑地跪在泥土上
陪伴着暴戾的亡灵
我们走过去——
毫无目的地走过去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与死亡在一起
他们生来如此
我们迫不及待，要与死亡会唔
而那些率先抵达者
对我们的态度一贯是
——爱理不理
面对无边的黑暗
如同面对无边的虚无
我们沉默
穿越这片灌木丛
生活本身没有灵感
也从未呈现爱
星星的倒影暗淡
那些属于你自己的星斗
坚韧，开辟着夜晚的道路
偶尔，我们相互靠近
影子交叠
如此亲切，而又如此陌生
经由伤感的小路
我们抵达虚寂
在幽森世界的尽头
我们各自进入自我
同时，失去身体
2014年6月4日，纪念5月30日夜穿越明孝陵石像路。
◎拟乌夜啼
——呈胡弦、海马、马翼翔、杨帆诸兄
春天的心脏中
人们都有点微醺，渐渐沉睡
在尘世与丛林接壤的边界
夜色暧昧，捉摸不定
一只杜鹃，作为原住民
卜居于此，由来已久
它重复练习单调的奏鸣曲
就像我们重复练习日常生活一样
树叶飒飒作响
不悲不喜
最后的啼鸣
隐退在未来的晨光中
越过人为的边境线
啼鸣卸下孤独的容装
成为我们单薄命运的投影
——那个强大群居族类在茫茫黑暗中的回声
它定居在幽远杳渺的时光深处
而又时时荡漾在耳畔
浮现在如水之夜
2014年5月2日于如方山麓。
◎深夜中的家庭
从无尽的睡眠中醒来
他变身为河流
妻子变身为石头
他们如此不同
却又如此相像
孩子变身为一头白色的小马驹
在河滩上漫步
有时涉水进入父亲的血脉之中
母亲的爱
赤裸，而又盲目
坚实地阻止道路的延伸
世界没有醒来
家，尚属完整
独孤在黑夜里流淌
哗啦哗啦地响动
黎明到来之前
谁都看不到尊严
2014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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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就在当下
《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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