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拉金诗15首
离去
有一种黄昏进来
跨过田野,没有人见过,
并且不点燃一盏灯。
远远看去像丝一般光滑,然而
当它贴近膝盖和胸膛的时候
并没有带来安慰。
那棵树到那里去啦,那棵把大地
和天空锁在一块的树?是什么在我的手底,
我无法感觉到?
是什么东西使我的双手沈甸?
上教堂
一旦确定没有动静
我跨步进入,让门砰然关上。
另一所教堂:席垫,座位和石块
还有小本书籍;蔓生的花朵,为了礼拜天
而修剪,现巳发黄;一些铜器,杂物
在神圣的彼端;雅致的小风琴;
以及一种紧张、发霉、不可忽视的寂静,
天晓得酝酿了有多久。无帽可脱,我取下
单车钥匙笨拙地鞠躬,
向前移步,把手放在洗礼盆四周打转。
从我站立之处,屋顶看来几乎是新的——
洗净了还是整修过了?一定有人知道:我却不知。
步上读经台,我细读一些
威吓夸大的诗句,念出
「到此结束」,比本意大声了许多。
回音窃笑片刻。回到门边
我在书上签名,捐献了一枚爱尔兰六便士银币
想到这个地方根本不值得停留。
但我还是停了下来:事实上我常如此,
最后总是感到类似的惆怅,
不晓得该找寻什么;也不晓得
当教堂完全废弃不用
我们将把它们移作何用,如果我们保留
几所教堂长期展出,
它们的羊皮纸,锁在柜中的捐款盘和圣饼盒,
而让其他的免租金供雨水和羊群居住。
我们会把它们视为不祥之地而逃避吗?
或者,天黑之后,不知名的女人会前来
叫她们的小女孩触摸特殊的石块;
为癌症采摘药草;或者在某一个
获得通知的夜晚观看死人行走?
某种力量将会继续
于游戏,于谜语之中,似乎漫无目的;
但是迷信,和信仰一样,必定会死去,
而疑惑消失之后还残留下什么?
青草,杂草蔓生的道路,有刺的灌木,拱壁和天空,
逐日不可辨认的形象,
愈发模糊的目的。我怀疑谁
会是最后,真正最后一个,搜寻
这地方以找出它原来面貌的人;是那些
敲敲记记,且知道十字架坛为何物的组员中的一个?
还是某个狂求古物的废墟癖者,
或者有圣诞节瘾的家伙,仰赖那一股
教袍礼带,风琴笛管和没药的气味?
或者他是我的代表,刋
烦闷,无知,知道这精神的淤泥
正在扩散,却仍穿过市郊的矮树丛
向这块十字的土地移去,因为它使那其后只在分离时
才能找到的事物保持不分裂
如此长久并且安稳——婚姻,出生,
死亡,以及对它们的沈思——这特殊的骨架
为谁而建?虽然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间装备齐全发霉味的谷仓会有什么价值,
安静地站在这里却使我欢喜。
这是一间庄重的房子建在庄重的泥土上,
在它融合的大气中我们所有的冲动遇合,
受到认可,像命运一般裹着长袍。
而这一切绝对不会湮废,
因为总会有人在心中不断地察觉到
一种对更多庄重感的渴望,
并且跟随着它移落到这块土地,
那里面,他听说过,是很适宜增长智能的,
只要那么样多的死者躺在旁边。
年岁
我的年岁远离像白色的绷带
飘浮在中距离外,成为
一朵有人烟的云朵。我更向前倾,亲睹
一间燃灯的住宅有声音疾驰而过。
你这荒诞的游戏,我不辞劳累地让自己加入!
现在我跋涉过你像齐膝的莠草,
它们陪伴着我,亲爱的半透明冰山:刋
寂静和空间。到现在已有那么多刋
飞离我头上的窝巢,我必须回头刋
好晓得我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不论是足印,刋
狗迹,或者鸟雀熟练的外撇爪痕。
黏液瘤病
陷入无声的原野中央
炙热神秘的时辰消逝
「这是什么陷阱?它的牙齿藏在那里?」
你似乎在问。
我给了个明锐的回答,
然后清洁我的手杖。我很高兴我无法解释
到底你将在什么样的颚部化脓:
你或许以为情况会再度好转
如果你保持静止并且等待。
蟾蜍
我为什么要让蟾蜍的工作
蹲踞在我的日子上?
难道我不能把机智当做长柄叉
驱走兽类?刋
一个星期有六天受它
致病的毒药污损——
只是为了付几张账单!
这得失简直不成比例。刋
许多人靠机智为生。
演说家,口齿不清者,
无赖汉,打杂工,乡下佬——
他们也并不以贫民终老;
许多人住在窄巷里
在桶子里生火取暖,
吃着风吹落的果实和沙丁鱼罐头——
他们似乎乐此不疲。
他们的小孩光着脚板,
他们不堪提及的妻子
瘦如健跑的母狗──然而
没有人真的饿死。
啊,但愿我有足够的勇气
大喊「去你的退休金!」
但是我知道,太了解了,就是这玩意儿
才能制造出梦来。
因为某样像极了蟾蜍的东西
也蹲踞在我心里;
它的臀部重得像恶运,
冰得像霜雪;
永远不会允许我以谄媚的
行径去取得
声望,女孩和钱财——
一口气间全部到手。
我并不是说,前者体现了后者的
精神真理;
但是我确认损失其中之一是很困难的,
一旦你拥有了两者。
广播
巨大的耳语与咳嗽传自
星期日人潮涌簇,风琴蹙额的宽阔的厅堂
在突然的小鼓急奏,「佑我女王」
以及庞博的二度安静之先。跟着是
一段小提琴的啜泣:
我想到了你的脸,在众多的脸庞当中。
美丽而虔敬,面对着
碑石般滑行的小瀑布,
一只手套掉在地上没人注意到,
在那双稍稍大了些的新鞋旁边。
这时候会场很快地暗了下来。我什么都
没有了,除了半秃的树上静止而正在
枯萎的叶子的轮廓,在
红热的无线电波段后面,狂嚣的和弦的风暴
因为遥远,更加厚颜地
压倒了我的心,喝采的声音突然被切断
留下我一个人拼死拼活地在一片混乱当中
找出你纤小,鼓掌的手。
水
如果我被邀请
创建一种宗教
我将利用水。
上教堂
还需要涉水
弄干,不同的衣服。
我的连祷文将借用
浸透的意象,
一场狂烈虔诚的大雨;
而且我将向东方举起
一杯水
那儿任何角度的光
将无止尽地聚合。
阅读习惯的研究
当埋首书本足以
治疗大部份失学的缺憾时,
为了证实自己依旧能够保持冷静,
依旧能使用昔日的右钩拳
解决掉大你一倍的脏狗,
弄坏眼睛是值得的。
而后,带着一吋厚的眼镜
罪恶成了我的娱乐:
我和我的斗篷以及毒牙
在黑暗中愉快地过活。
那些被我用性痛击的女人!
我像砂糖饼一样地打碎他们。
如今可不怎么念书了:在男主角
赶到之前羞辱那女孩的
纨袴子弟,那黄皮肤
开店铺的家伙,
看起来都太熟悉了。炖烂了:
书本是一堆输的数目。
日子
日子是干什么用的?
日子是我们活着的地方。
它们到临,它们一次又一次地
唤醒我们。
它们是要快乐度过的:
除了日子我们还能活在那里?
啊,为了解答这个问题
使得牧师和医生
穿着长长的外袍
在田野上奔跑。
救护车
紧闭如忏悔室,它们穿过
城市喧嚣的正午,不交还
它们所吸收的一切目光。
灰茫茫的光泽,手臂靠在薄金属板上,
它们在路边停下:
及时造访全数的街道。
于是散布在台阶或路上的孩童,
或者自店铺里走出来
经过各式菜肴芳香的妇女们,突然间
看到一张惨白的脸,突出于
担架的红色毛毡之上
当他被推进,载走,
并且感觉到隐藏于我们一切举动之下
正在溶解的空虚,
在片刻间完全体会了它的意义,
这般永恒,空茫而真实。
拴紧的门逐渐消失。「可怜的家伙」,
他们为自己的悲苦低叹;
因为在阴霾里驶去的
也许是在几近尾声事物四周
猝然终止的失落,
而那连缀其间的
岁月,那武断撮合的
家族与习俗,在那儿
终于开始解体。远离
爱的交换,遥不可及地
躺在一间房间里
无阻地通过各交通要道
更加挪近那就要发生的事,
而把我们眼前的一切模糊成远方。
圣灵降临节的婚礼
圣灵降临节彼日,我出发迟迟:
一直要等到
艳阳高照的星期六下午一点二十分左右
我那班空了四分之三的火车才姗姗开出,
车窗尽闭,座褥皆热,所有
匆忙之感都消失了。我们奔驰过
许多房屋的背后,穿越一条汽车
挡风玻璃耀眼的街道,闻到鱼船码头的味道,自此
河面的宽度逐渐开展,
天空和林肯郡与河水相连成一色。
整个下午,穿过沈睡于内陆好几
英里的高热,
我们走走停停,向南维持成一舒缓的曲线。
行经宽阔的农田,影子短小的牛群,以及
漂浮着工业污沫的运河;
一间温室稀奇地闪过:树篱伏伏
又起起:不时飘来的青草味
取代上了扣的车厢布的恶臭,
直到下一个城镇,新兴而单调无趣,
挟其无数被解体的废车逼近。
起初,在我们停靠的每一站
我未曾察觉
这些婚礼所带来的热闹:阳光破坏了
我对阴影底下发生之事的兴致,
我把凉爽长月台上的叫嚷和风笛声
误作是工人在嬉闹地搬运邮件,
因此继续看我的书。然而,等车子开动,
我们跟她们错身而过,咧嘴傻笑,涂抹发蜡,
从鞋跟到面纱都仿效时髦的女孩,
踌躇不定地搔首弄姿,目送我们离去,
彷佛在事件结束之时向
依然存留的
某样东西挥手告别。心头一惊,我乃
在下一站更快速、更好奇地探出头,
以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一番;
西装底下系着宽皮带且皱纹
满额的父亲们;大嗓门的肥胖母亲们;
高声说粗话的舅舅们;然后是电烫的头发,
尼龙手套和仿制的珠宝,
柠檬绿、淡紫和橄榄黄,虚幻地
将这些女孩与其他人划分开。
是的,从小餐馆
与空地旁的宴会厅,以及悬旗结彩的
巴士旅游团接待屋,婚礼日
逐渐接近尾声了。铁路沿线
都有新婚夫妇上车:其他人围立一旁;
最后的五彩碎纸连同叮咛一起被抛出,
而在我们开动时,每张脸似乎都在为它
所见到的别离下定义:孩子们因无聊而
皱眉;父亲们从不曾领受过
如此巨大又十足滑稽的成功;
妇人们分享
秘密彷佛出席一场愉快的葬礼;
而女孩们,把手提包抓得更紧,目睹了
一次宗教性的创伤。终获解脱,
满载他们所见的一切,我们
匆匆驶向伦敦,拖着一团团蒸汽。
眼前田野变作建筑工地,白杨树将
长影投落在大马路上,而在
大约五十分钟光景,在似乎
只够让你整理好帽子并且说
「我差点死掉」
的时间里,有一打婚事正在进行。
他们并肩而坐,凝视窗外的风景
——经过一间戏院,一座冷却塔,
有人跑上前去投球——而没有人
想到他们永不会遇到的其他人,
或者这个时刻将永铭于他们生命中。
我想到在阳光下舒展的伦敦,
它的邮区紧紧相依如一块块麦田:
我们目标所在。而当我们疾驰过
明亮的轨道,
经过静立的卧车,一面面长满暗黑苔藓的
墙趋近,旅程将尽,这不坚实的
旅行巧遇;而它所涵盖的意义
正等着随生命变化迸生的力量
释出。我们再次减慢速度,
而当拉紧的刹车急急刹住,一种
掉落的感觉涌现,彷佛一阵箭
自看不见处射来,在什么地方化做了雨。
再访蟾蜍
在公园里漫步
该比工作舒适;
湖水,阳光,
可躺卧的草地,
广场模糊的嘈杂声
不在穿黑长袜护士们管辖范围——
还不是顶坏的地方。
但是却不适合我,
成为你在某个午后
遇见的其中一人:
举步维艰的瘫痪老人,
兔眼的神经质职员,
意外事件过后依然神情呆滞
肌肤蜡灰的门诊患者,
以及在垃圾箱深处
身穿长外套的怪人——
都以愚蠢或虚弱为理由
逃避蟾蜍的工作。
想想自己变成了他们!
听准点的钟响,
看面包被送来,
太阳被云层遮蔽,
孩子们回家;
想到自己变成了他们,
在山梗莱苗圃旁
反复思索他们的失败,
除了待在家里无处可去,
没有朋友只有空椅——
不,把我的收文盘给我,
我的面包头秘书,
我的「要我把电话接进去吗长官」:
我还能怎么回答,
当灯光在另一个年尾的
四点钟亮起?
把你的胳臂伸过来,老蟾蜍;
扶我沿着墓地路走去。
阿兰德尔墓
肩并肩,他们面容模糊,
伯爵和夫人共眠在墓石里,
他们特有的习惯隐隐显现
像接合的盔甲,僵硬的裙褶,
以及那浅浅的荒诞的暗示——
他们脚下的小狗。
这般前巴洛克风的平实
不太能吸引视线,直到
你看见了他左手的铁手套,依旧
空空地被另一只手抓紧;而
你发觉,带着一股温柔的震惊,
他的手抽回,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没有想到会躺那么久。
此种蕴藏在肖像内的逼真
正是朋友可以察觉出的细处:
雕塑家受托付所刻出的优雅
一气呵成地助使画角的
拉丁姓氏得以流传久远。
他们怎么也猜想不到
在他们仰卧静止的旅程中
空气这么早就化成无声的损害,
把老房客赶走;
后代的眼睛这么快就开始
浏览,而不是细看。
保持原有的姿势,连结着,穿越过时间的
长度和宽度。雪花飘落,不载明日期。每一个
夏季光线挤入玻璃杯里。明丽的
鸟语零乱地撒落于同样
多孔洞的地面。而沿着小路
不断变换的人们来到,
冲毁他们的身份。
而今,无助地处于这不再是
纹章时代的穴里,在他们
历史断片的上方
缓缓悬浮的烟束凹处
只残余一种姿态:
时间已将他们变形成为
虚幻。那原非他们本意的
墓石的坚贞已变成
他们最后的纹章,并且证实
我们的准直觉几乎真确:
只有爱情能使我们长存。
树
树正在长叶子
彷佛在告诉我们什么;
新芽松弛,伸展,
它们的绿是一种悲哀。
是不是它们新生
而我们老去?不,它们也会死。
它们年年变新的诡计
写在一轮轮的纹理中。
这些不止息的城堡仍然在每年
五月丰满厚实地奋身摆荡。
去年已死,它们似乎在说,
重新,重新,重新开始吧。
在无一物持久的时代
在无一物持久的时代——
只有变得更坏,或变奇怪,
唯有一个永恒的善:
她不曾改变。
陈 黎、张 芬 龄 / 译
策兰在巴黎十六区的寓所,离夏尔居住的托克维尔公馆不远,仅隔着流经市区的塞纳河湾。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海德格尔来访前一年,那时夏尔早已是作为“抵抗运动战士”备受尊敬的大诗人了。对于当过纳粹德国大学校长的海德格尔前来会见“抵抗运动战士”夏尔,不管当时哲人用意如何,在很多人眼里不啻若历史和人格的一场误会。而对于经历了纳粹苦役营的策兰,“抵抗运动战士”这个称号比什么都亲切。诗人为自由而战。像夏尔这样在历史关头拿起武器战斗的诗人不多。
由炮声划出,
——生存,无边的界线——
森林里的家亮起了灯光:
雷鸣,溪水,磨房。
(《多纳巴赫磨房》)
夏尔这些诗句今天读来依然令人肃然起敬。策兰是由德国学者施维林引荐结识夏尔的,当时他手上已揣着翻译好的夏尔组诗《为蛇的健康干杯》,期待译文得到作者的首肯。第一次书信往来,夏尔即回覆:“您是我想见面的极少数几个诗人之一。”策兰亦有相见恨晚之感;甚至对妻子说,这世上要是“只看到夏尔这样的人”就好了。二人于1954年7月间首次见面,此后保持通信和往来,直到策兰去世。
友谊是一种美德,也是自古为人嗟叹的一种生活理想。亚里士多德有句名言,是对他的朋友说的:“吾友啊,世上无友!”。策兰与夏尔交往长达十五年,期间不乏思想纠葛乃至恩怨,友情始终保持在真心深处。最后一事足以说明友情烛照天地:1970年5月得悉策兰投河自尽,夏尔在给诗人妻子吉赛尔信中引了梵高的一句话:“伤悲将持续一生。”并说:“没有一个诗人比他更伟大。只要他的作品在那边(按:指德国)有人读,恶就偿还了善——而且会比恶人当道的时间要长久。”策兰与夏尔的通信由巴黎高师贝特朗·巴迪欧教授蒐集成书,于2015年在巴黎付梓出版。这些书信见证了两位伟大诗人交往的过程。
戴着锁链
在金子和忘却之间:
夜。
两者都来拉她。
两者她都听便。
这是《来自寂静的见证》的起首段落。此诗具体写作年代不详,估计初稿作于1954年初,同年秋在拉西奥塔艺术村任驻馆诗人期间写定。策兰最早将它与自己翻译的夏尔组诗《为蛇的健康干杯》一同发表于翌年在达姆施塔特发刊的人文杂志《文本与符号》创刊号。作为一首“应和之作”,其内容和调式在诗人的全部作品中别具一格,但解读困难重重。诗题原文为拉丁文Argumentum e silentio;此语在拉丁文献和罗马法学家那里指“默证”,即所谓“证谬”之一种,通常用来驳持论未举证者为不实。然持论者未举证据,并不意味所论之事不是事实。当然,这首诗首先是为回应夏尔而作的,题意来源似可参看夏尔《毁碎的诗》卷首篇《论据》:“诗,诞生于生成的呼唤和迍厄的焦虑,自其污泥和星辰之井升上来,几乎寂静地见证着:在这个充满矛盾,既反叛又孤独的世界上,诗自身没有任何东西不曾原本地存在于他处。”
从这段话可推知,策兰诗的标题是从这里来的。很多研究者已指出这一点。我们建议再引同一年代策兰翻译成德文的夏尔一首格言诗,它似乎比标题的来源更有助于了解诗人的思路。这首格言诗见于夏尔在战争期间写成、出版时题献给阿尔贝·加缪的笔记体诗集《修普诺斯散页》(第5篇):“我们不属于任何人,除了一盏豆点般的金色灯火,这灯不为我们所知,亦非我们所能企及,却能让勇气和沉默保持清醒。”其实夏尔这首格言诗有一个年代更早的版本,收在1945年诗集《唯一留存的》一篇题为《起褶》的散文诗里。这个早期版本提供了一些具体的东西:“我们因荒凉的忍耐而茫然失措;有一盏灯,不为我们所知,亦非我们所能企及,在世界的顶端,曾经让勇气和沉默保持清醒。”
这微弱的灯光是什么?夏尔没有告诉我们。不过他指出了方位:这盏灯位于世界的顶端,是人不能企及的。夏尔又在《修普诺斯散页》卷首题句中暗示,有一种火光来自黑夜本身:“修普诺斯攫住冬天,给它披上花岗岩外衣。冬天于是成了休眠,而修普诺斯变成了火。其余的就是人的事情了。”此语大意是,人的事情只能由人来解决,而且事关人的命运和存在。在古希腊神话里,修普诺斯是黑夜女神倪克斯(Νύξ)之子,人格化死亡之神塔纳托斯(θάνατος)的孪生兄弟,他的魔力能使人和神都沉入睡眠。夏尔这部《散页》诗草是抗战年代在战火中随手写下的。那是血与火的黑夜时代,诗人借一盏至高的灯和人在历史悲剧时刻的奋起来表达诗歌和抵抗运动。而策兰这首应和之作有所不同,历史语境隐去了(或者说只隐含地出现在第三节和第六节触及时代特征的关联叙事里),故我们一上来便有一种面对黑夜茫然无着的感觉。那盏至高的灯以“金子”的名义出现在沉沉黑夜,与“遗忘”相对,宛若一座无形山峰的两面。也许这就是夏尔《散页》中提到的“囚山”吧——山囚在阴暗里,但不是里尔克的“原苦”之山,而是作为西方思想奠基性概念的“存在”之山,自古以来诗人就借一把七弦琴叙说这两座“囚山”的事。策兰在诗第六节末尾也提到,“金子”和“遗忘”历来就是黑夜的“姊妹”。即使我们这样旁征博引,关于《来自寂静的见证》开篇引出的天命——一个疏而不失,似乎无所不包却又对吾人生存之义不给出答案的永恒之夜,我们仍然一无所知。那末,这个被锁链缚在金子和遗忘之间摇摆不定的“夜”究竟是什么呢?
接下来六节诗,除了尾声提到“黎明之地”和“泪河流域”,其余五节都是谈论“词语”的——“星星飞越的词”,“海水泼打的词”, “各有其词”,“各有各的唱词”,“化为寂静的词”,“与屠夫的耳朵淫狎”的词,“终将出来作证”的词,等等。这些词,带着各自的色彩,彷若浑然杂呈之物散落于夜空。而诗中,让人着迷又极度错愕的也是这个夜空。它时而呈现为“两可”,时而又像是“寂静之物”的庇护者。奇特的是,星空并不璀璨,但词与物都拟人化了。尤其第四和第五节两度在句首出现的那个人称代词ihr(单数第三格),不仅使夜那骇人的苍然突兀变得平和,似乎也人格化了。仿佛这是一个混沌的母体。
那么,这个被锁链锁住的夜是指矇昧时代和人自身的黑夜吗?按人们对思想史的通俗见解,那不是哲学早已克服的东西吗?要么,这里指的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黑夜时代”的黑夜?在哲人看来,这种黑夜是任何时代都可能发生的;它作为一个世界时代并非特别地出现在没落的世道,相反,越是在人们认为技术与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世界黑夜反而越加深沉滞重,因为存在的本质在此种历史进程的必然趋势中往往不是为计算和通用价值所淹没,就是被逼入最彻底的贫困。诗人在同一年代的读书笔记里着实思考过这个问题。但这首诗讲的就是这种最终显现为人自身贫困的世界黑夜吗?抑或另有所思?譬如他的时代,历史悲剧与当下困境,某种黑夜之后的黑夜?如此说来,诗人讲的是历史事件的黑夜?然而人们对此种客观事实似乎早有结论:历史的恶从未终结。作者本人在同一集子的另一首诗里也隐隐提到,庞然大物的网如同“翅夜”飞回来重新绷紧在世界之上。二十世纪的事件证明了这一点。历史循环论并非一种宿命,只不过是古老的或然性(probabilitas)在小心翼翼的历史哲学那里被放大了罢了。事件之后,灾难更其深重的是人类的精神生活,那种“褐色的东西”依然被人捧为“思想”。如果说语言是“存在的圣殿”,那种远甚于文明衰落时代的骇人的制度性修辞所导致的语言之被摧毁,则是二十世纪文化危机最为显著的特征了。
我们在此多多少少触及了这首诗所要道出的事情。可是,诗人开篇却向我们讲述一个在“金子”和“遗忘”之间无可奈何地听其自然的“夜”——没有西方的逻各斯,没有明辨,没有真理的去蔽,没有存在的领悟和决断,似乎一只无形的钟摆在那里摆动,将同样无形的命运之物摆向一方或另一方。难道诗人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他那个时代的精神生活导向中,居主导地位的仍然是古老的或然性法则?设若事情如此,则时代随波逐流,诗人也大可不必去追问谁以及靠什么来见证我们时代的事情了。看来作者必另有他指。如果我们循这首诗的行文方式往下读,我们会发现所指的事情就在首尾之间的五节诗里。
这五节诗循序渐进举证了所要讲述的事情:语言的命运。黑夜处在“金子”和“遗忘”之间,这个讲法并不新鲜。按西方自古以来就有的思想法则,存在的领域只有一个先期高耸地显现于人的坡面,它作为人出生就面临的世界状态,自形而上学发端就已被揭示出来——这面坡叫做“遗忘”;另一面隐藏在山阴面的暗影里,惟当人真正地直面它,才显现为急迫,这面坡就是“回忆”(Mnemosyne)。根据柏拉图的意见,世界的起源和人类的一切知识皆源出这古老的回忆。海德格尔只是在描述现代意义上什么是思的问题时将它置回“回忆”之源,并称此乃缪斯所授之艺的“诗的根源”。因为,唯有诗(作为语言和世界本源的诗)——它在圣经时代被描述为“太初有言”,能够从急迫中并且以“回忆”的名义去回答“遗忘”。人面对存在之迫求助于回忆,而遗忘是对存在的遗忘。山阳之坡永远是显见的,然显见者并非总是为人所见。故海德格尔说:“在存在的高原上,最高的山峰是’忘山’。”
这些源头叙事多少有助于我们思考策兰这首《见证》处于哪一个坡面。这首诗讲的不是西方自古以来就有的思想常识,也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遥遥相隔的两座山”,甚至不是夏尔的“囚山”和那盏位于山巅之上人不能企及的至高的灯。戴着锁链/在金子和遗忘之间:/夜。这句诗的重音放在“夜”上。这个带着枷锁听任命运支配的夜若非指涉语言的晦暗性,又是什么?其实,在同一年代稍早的另一首《词语的黄昏》里,诗人就已经道出他的时代正在经历的事情:Wortnacht[词语黑夜]。这后一首诗不是讲某个晚宴席间的一场夜话;标题中的Abend 一词当作Dämmerung解,指的是语言衰落的时代。在这里,这个复合词似乎是对构词法的挑战,怎么读都是一种同义反复:词即是夜,夜即是词。或者说,词纯然落入黑暗而同于黑暗。一切以黑暗君临世界的东西首先都显现为意志和言说。Wortnacht,如果我们按习以为常的语言逻辑把这个词转译为“词语之夜”则是太轻巧了,它磨去了世界黑夜时代到来时那种作为时代历史力量的暴烈特征。在这同一首诗里,诗人写道:
时间的伤口
裂开了
将大地浸入血泊——
词语黑夜的猛犬,那些猛犬
现在发出狂叫
在你身上:
它们要庆贺更狂暴的欲望,
更野性的饥饿……
根据这位卜水者的经验,时间中撕开的伤口是一件更其暴烈的事情,其后续力并不比事件发生当初要轻。这节诗第五行中那个时间副词nun[现在]标出了年代。《词语的黄昏》和《来自寂静的见证》作于历史事件之后将近十年,一些似曾相识的声音——“猛犬”,“狂暴的欲望”,“恶犬从背后扑来”,在1945年那篇划时代的见证之作《死亡赋格》里就已描述过了。不妨想想,那骇人的集中营之夜,一个住在屋里“玩蛇写字”的人往德国写信和那个唤来狼狗命令犹太人掘墓的声音,这同一种语言的音调,曾以不同的方式在玛格丽特的金发和书拉密的灰发之间飘荡;如今在战后和平年代,它又以似曾相识的方式,不仅“与屠夫的耳朵淫狎”,而且还要以诗的声誉“爬上时间和纪年”的巅峰!
同一年代,夏尔在一篇题为《古老的印象》的散文里也揭露,战后的空气不仅残留着法西斯的毒素,那种集权主义的制度性话语也在人的潜意识中继续起作用:“1945年的时候我们以为,随着纳粹主义及其恐怖政策、地下室毒气以及最后的焚尸炉的垮台,集权制度的精神已经失败了。可是它的渣滓还埋藏在人富有发酵力的潜意识深处。但凡涉及承认他人及其生动的表达,便有一种巨大的漠然跟我们平行,并且告诉我们,没有普遍的原则和世代传承的伦理了。”语言和语言中制度化的幽灵,对他者的排斥,夏尔与策兰一样,都抓到了时代的特征。
《来自寂静的见证》是一首语言哀歌。在它与夏尔的先期对话中,我们可以把它视为关乎一切语言命运的哀歌,在此意义上允许一种宽泛的解读,譬如两位诗人对时代的看法基本一致:一方面人人希望“诗歌符合自己生活的形象”,另一方面却不自觉地表现出“在同类相残的致命操虑中堂而皇之地行动是更加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些关联是无可置疑的,但从此诗言说的具体方式——如果我们尊重作者在第三节以下所讲的“各有其词”,那么,我们还是有理由把它摆放回它特定的语境中去:这是一首德语哀歌,一首德意志语言的哀歌。此外,不无意味,它采用的调式也不是别的,而恰恰是德语诗歌中最具德意志精神的荷尔德林哀歌传统。这些都决定了这首诗的风格和调式。
或有一个真诚的人,愿把目光也探入黑夜……
(荷尔德林《面包与酒》)
策兰熟悉这个传统,尽管他在此用意完全不同。他要探入的是来自根源的东西。我在此冒险提出上述看法,基于以下两个理由:
(1)这首诗是谈论语言的,不是随便哪一种语言,而是“化为寂静的词”。这种具体性见于全诗中间整整五节诗的细节叙述,尤其第三节和第六节,首尾两节只是“引子”和“尾声”。(2)有必要将此诗放回它产生的年代——1950年代,正好是诗人以书信形式或其他机会与德国作家朋友广泛讨论战后德语命运的年代,策兰曾有机会对此发表看法,我们在前面的章节中也已引述了这些讨论的部分内容。那时,德语作家们集中讨论的问题是:如何在历史灾难之后重新“找回语言”。
“找回语言”——是的。可为什么要以似乎“成问题”的荷尔德林诗的传统来写这样一首德意志语言命运的哀歌呢?外行人听起来不是很像一种嘲讽吗。其实不然。诗人的挚友雅贝斯谈到策兰的写作时说过这样一句话:“语言,似乎只真正地属于那些热爱它,将它置于高于一切,并且深深地感觉自己已经永远被捆在语言上的人。”若不是心系母语的故乡之子,断然不会忧思和谈论母语的命运。由是观之,诗开篇所言套在锁链上的夜,难道不是已暗示了诗人的命运就缚系在其母语的命运之上?而这个德意志母语,荷尔德林以来一代代德语诗人的精神家园,就其在刚刚过去的那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中遭到破坏的规模和程度,谁又能轻巧地说朝夕可以找回,靠什么来找回?——母语命运未卜焉。
戴着锁链
在金子和遗忘之间:
夜。
世界之夜也久远。夜从其纯粹的自然逻辑中抽离而作为历史本质对立面的象征自古有之;虽然是修辞上的表达,“夜”作为被经验为深渊的历史现象,其广袤黑暗的深渊特性始终是这种历史现象的本质,因为这种历史现象中突起的世界状态始终有一种晦暗之物在伴随着历史。不妨假定,我们在此打交道的“夜”乃指自源头以来并非一劳永逸解决了的东西,它就在语言里并且始终作为一块不可动摇的基石起作用。
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1950年代那场作家之间关于历史与语言的讨论中,策兰不仅认为以往的参照已经失效,甚至反驳那种关于源始性的假设:“诗不能满足于某种假定的源始性。”(此语显然针对海德格尔。)“假定的”一词并非质疑“源始性”的存在,更不是否定“源始性”之说,而是意指自那时以来“晦暗不明”。Jedem das Wort[各有其词]这个特立独行的诗句不过是针对奥斯威辛之后那些仍然主张语言“纯粹性”的作家表示怀疑罢了。不管科学把语言描述为人的器官活动还是精神活动,在思想史的意义上,语言的历史就是世界史。作者举出“恶犬从背后扑来”,“毒牙刺穿了音节”以及那些“与屠夫的耳朵淫狎”的人这些例证,绝不是关于语言的泛泛议论。1958年策兰在巴黎接受战后最活跃的法德作家交流中心弗林克书店书面采访时指出,“由于记忆中最黑暗的东西,也即它四周最可疑的东西,不管人们怎样激活它所立足的传统,德语诗歌今后不可能再讲那种似乎只还有几只惬意的耳朵爱听的语言了”。可是,既然要“找回语言”,诗人为何又说:
放下吧,
你也把它放到那里去,这些
欲与白日同辉的东西:
词,星星飞越的,
海水泼打的。
欲与日月同辉的东西,不是自古以来诗人执执于心的境界吗?为何放下,丢给黑夜去支配?这个“你”是谁?是对夏尔的劝诫么?以这首“应和诗”独特而委婉的音调,不至于扮演一个高高在上教训朋友的角色吧。这个“你”当指所有的人,包括诗人自己在内。诗人奉劝所有诗人把那种歌颂光明的东西放回到“黑夜”里去,尤其那种“唱完了就僵化”的东西。僵化乃是苟且和垂死。毋庸说历史悲剧时期,即使在正常年代,这种语言之物若非为虎作伥,大抵也是粉饰太平的了。把歌颂光明的东西放回黑夜里去,——我们在此大致窥见这首诗作为“引子”导出的那个令人迷惑不安的“夜”了。那是一座巨大的天平,或者说黑夜里有一座自古以来就在西方思想源头筑起的天平——存在的天平。在这种黑夜里,作为语言言说的诗之物(在荷尔德林那里称之为“歌唱”)要么经历锻打而成为真金,要么崩溃而落入遗忘。语言看起来是可失落的。可是依我们的实际经验,语言不是始终上手的东西么?为何同样的语言,同样为人使用,在不同的时代,却具有不同的命运?
人们似乎对语言的命运视而不见,要么仅仅将人及其制度强加给语言的特征视为时代印记,当这种印记变成文学史,连打下印记的赤裸裸的魔爪也看不见了。门槛之书出版后不久,策兰在《不莱梅文学奖获奖演说》中谈了这样一个问题:人类的“一切损失里有一样东西永不会失去,并且一直就在手边,那就是语言”;“但现在,它必须穿过自身的无答案,穿过可怕的失语,穿过无数带来死亡的言说之黑暗。”语言没有失去,但语言变味了。语言甚至带来死亡和黑暗。这是因为,语言作为人永不失去的财富,这种“永在手边”的性质也规定了人永远要拿语言做存在的冒险,故语言最可怖的命运就在于它在某个时刻落入两可乃至带来死亡,结果是语言不仅从人这里抽身而去,甚至成为“凶手”。
语言不会失去,但语言的损失是人最大的损失。自古以来,这种损失足以成为一种文明滞后乃至覆灭的根源。1950年代是欧洲劫后重生的年代,但时代的复兴未能克服黑夜带来的“两可”,那时德语世界的作家们正试图从废墟中“找回语言”。虽然事情岌岌可危,但很少有人像策兰那样一语道破症结之所在:“语言从语言中衰落的方式,乃是专制意志的结果……要从词法、句法、语义等范畴那些不易察觉但极其严重的偏差才能看清楚”,且不说“纳粹腔比纳粹语汇活得还要长”。身处母语的这种困境,策兰曾经向德国公众坦率地解释他何以在写作上忧虑重重:“在那些日子以及随后而来的年月,我试着用这种语言写诗:为了说话,为了辨明方向,为了探清自己身在何方以及向何处去,为了给自己投射出真实。”语言之危,就是精神之危。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说《来自寂静的见证》是一曲德意志语言的哀歌。这首诗触及了一个时代的命运。如果读者也想了解整部诗集写作时作者头脑里的那些计划和想法,可以说都在这段自述里了。惟有诗的尾声以更缈远的音色让读者揣摩到“向何处去”并在此诗结束之处感到内心释然——
因为那地方
黎明之地,你说呢,不就在她身边吗,
她不就在她的泪河流域
让沉落的太阳看到种子
一次又一次?
这个由五行诗构成的尾声是个反问句,似乎回答了夏尔《我栖居在一种痛苦中》那个家园失落的问题。夏尔在诗里痛苦地追问:如果诗人的一切努力“只是增加了夜的重量”,那么“想想那个你将永远看不到它升起的完美家园。何时才是深渊的收获季?”——夏尔这一问,几乎是给诗人预设了一个终极的世界!这一问,问的不也是诗人们的事情吗?似乎在德国浪漫主义的时代人们对此有过共识:诗人能够把目光探入黑夜。但历来也有这样一种看法,决定诗的方向和命运的并不是时代的主流学说,而毋宁是远离“时代精神”的东西。策兰的一生中,每在决定命运的时刻,能够帮助他做出抉择的不是哪一种行之有效的政治救世主义,而是克鲁泡特金和布伯的思想;而在夏尔那里,真正给诗人带来持久创造力的是古代的赫拉克利特残篇和一百多年以前的荷尔德林。
我们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如若深渊只是黑暗、寂静、矛盾和死亡,还有什么关涉家园的世界意义在人这里得到揭示?诗追问的事情是如此遥不可及,却总是以最切近的方式在历史进程中抢先一步。难道诗人对终极的信念和手中的诗艺失去信心了?即便在抵抗运动的年头,夏尔不是在枪林弹雨中写下这样的诗句吗:“治癒面包。让酒上座。”这可是荷尔德林的伟大传统啊!战火没有让诗人忘记荷尔德林,反而在战后和平时期夏尔却感到一个理想逝去并写下《我栖居在一种痛苦中》这个著名诗篇。从这个标题我们不难想到荷尔德林那个伟大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这个伟大诗句又回应了它更早的一个源头ποιεῖν:人诗意地劳作。这是否意味着一个传统和一种历史的终结?
也许,我们在此触及的正是《来自寂静的见证》这首诗所要的探查的事情。“归她,这化为寂静的词”——这个在诗中单独列为第五节的诗句,听起来就好像一种将要消亡的东西屹立在黑夜里。这个诗句显露了某种险象,毕竟化为寂静的东西总是意味着逼入险境。诗人不是有言在先吗:“化为寂静的东西,/血不会因此凝固,即使毒牙/刺穿了音节”。看来,茫茫黑夜里的见证者不是别的什么,既不是哲学,也不是笼而统之作为存在之家的语言,而是向来被人仅仅视为最高名称的诗本身。在世界大战之中被击碎和败坏的是语言,而被历史真正逼入险境的是存在之家。因为,在迄今为止一切深层的世界经验里,包括被组织成政治社会的深层经验里,似乎存在还没有折射出那种平和栖居的古老含义。现代世界的世界经验甚至以正当名义将它弃到黑夜里,以至于在通向自由的道路上,连那种被称作“正义”的东西也变得难以道说了。
这首诗里没有什么宗教式的“寂静哲学”,尽管这位“静界的卜水者”在那个世事多舛的年头为其言说寻找依据时也援引了一句来自希伯来文的古者之言:et nox illuminatio mea[而黑夜将成为我的光明]。我们不妨把这句古谚视为此诗的又一来源。由此我们或能更切近地理解,为何诗的尾声中黎明与黑夜离得那么近。黎明与黑夜,说到底“存在之山”不就在两者之间么?历史无天平;天平自古架立在存在之山,由正义或补偿来决断。至此,我们大致已经明白,作者何以在此诗结束语中没有依人们用滥的常识将正义揭示为光明,而只是说让“沉落的太阳”在“泪河”的流域看到播下的种子。人世也许不缺光明,然光明未必就是人世。因为“泪河”曾经就在阳光下流淌。不过《圣经》有言:“流泪播种的,必欢呼收割”(《诗篇》126:5)。此语就在诗的尾声里。深渊既已播下种子,总会有收获的一天。夏尔的嗟叹还能是彻底无望的沮丧吗?历史并非一切,泪河不会万古永劫。人终归要思向一个可栖居的家园的建基,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一次,而一次就是一种希望。诗尾声的这个aber und abermals调式是如此的特别,——自由之路没有尽头,我们是否最终在这首诗结束之际获得一种希望并由衷地感到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