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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届丨石凤桐:军垦农场,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原题
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人的一生,十六个月不能算很长。从毕业如作鸟兽散,到懵懵懂懂地回归,近五百个日日夜夜的北大荒军农生活,让我刻骨铭心,挥之不去。那低矮的土屋,那金黄的麦浪,那野花盛开的大草甸子……伴随着人性泯灭年代的酸甜苦辣故事,常常萦绕于心头。当我把这段难忘的往事讲给女儿们听的时候,每一次她们都睁大着惊疑的眼睛,以为那是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然而,这些事情确是我们那代人的亲历。
1963年我考入吉林师范大学。秋天的长春市,斯大林大街两侧,一簇簇“万年红”正开得火红火红,面对迎风招展的“欢迎你,未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横幅,我激情满怀地步入大学校门,发誓刻苦学习,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殷切期望。正赶上高校抓学习质量,大练基本功。课外时间,我们数学系学生几乎就是做作业、演习题,一本厚厚的苏联《基米多维奇数学分析习题集》差不多被翻烂了。
那时,毕业分配流行着一句顺口溜:“远是‘对儿’,近是‘赘儿’,不远不近是‘光棍儿’。”分配到学校教书,是当时已经结婚或正准备结婚的“对儿”们的最好选择。文革前的大学生是明令禁止谈恋爱的。然而,异性相爱的天性谁能禁锢得住呢?神不知鬼不觉中,我们班竟成了七八对儿。关键时候看出学生纯真善良的本性,班上的男女光棍儿,把有限的教师名额,让给了捷足先登的“对儿”们。我既没对象,也没家庭负担,于是,跟随“大部队”开往军垦农场,接受解放军“再教育”。
北大荒,古时是犯人流戍之所。1950年代,大批转业军人来到这里,建了一些国营农场,后来不少劳教人员来改造。到了1960年代末,在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下,大批“知识青年”开进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进一步开发这块美丽富饶的处女地。
我们农场方圆几十里没有村落,不见普通百姓踪影,只有农场的军人,加上我们穿黄棉袄没有领章帽徽的大学生,还有拖拉机、康拜因、大汽车,没见过牛马等大牲口。这里交通和通讯相当落后,是一个封闭式的劳改农场。两栋旧马棚是男同学的营房。马棚坐南朝北,两扇木门洞开,一台解放牌大汽车可以畅通无阻。营房内两溜靠墙的大铺,便是八九十号男同胞的睡处,也是我们全连的“会议室”兼“俱乐部”,数不清的“大批判”会和“忠字舞”比赛,均在这里举行。
农场四周平坦开阔,水资源丰富,浸着水的塔头甸子到处可见,甸子里栖息着野鸭,发出嘎嘎叫声。在塔头甸子里细心寻找,会发现一窝窝野鸭蛋,春天,我们在草甸捡野鸭蛋回来改善生活。这里无霜期短,以种植小麦、大豆为主,多年沿袭广种薄收旧习,作物产量不高。机器播种,机器收割,不需人工沉重的劳作。部队官兵主要是来锻炼,不在乎产量多少。一位部队干部告诉我们说,这个农场一年的收成连买汽车和各种农机的用油都不够。
麦子须顶凌播种。春天冰雪还没全消融,大型播种机便开进广袤的大地。这里的黑土地抓一把能攥出油来,不用施肥,麦苗出土后,喷洒一遍灭草剂,就等着麦子黄熟开镰收割吧。种地用机器,我们插不上手。场里见来了这么多劳动力,那就搞基建吧,给农场建招待所。在一排排黑乎乎的泥屋群里,雄起一栋“现代化”的红砖房,这是农场的一件大事。
大工匠是从当地雇的,我们主要当小工,运料、挑水、合灰、搬砖,全凭一双手,机械不用,连最简单的手推车、搅拌机也没有。运砖,用手搬,搬到瓦工身边,高处上不去,就一块一块往上扔,由一个站在跳板上的人接;和灰,把沙、石、水泥,先倒在一个大木槽子里,用灰耙扒匀,再倒进水搅拌。反正有的是廉价劳动力,越累越苦越能锻炼人嘛!繁重的体力劳动考验着我们每一个人。
副班长是学英语的,平时说话喜欢用上几个英语单词,她打喷嚏像小鸡打喷嚏的动静,英语中的小鸡是“cock”,大家便送她了个绰号“扣儿克”,她听了也不生气,从此“扣儿克”在全连叫开。“扣儿克”出生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那年月,她父母被称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算劳动人民。她伯父是某大学教授,文革初批斗反动学术权威时,投湖自尽。这样的出身和社会关系,使“扣儿克”背上沉重的包袱。一向要求进步的她深知,比起出身好的人,自己必须付出几倍的代价。于是,她默默地干活,用苦干和实干的汗水洗刷自己的灵魂。有同学背后说她假积极,她不在乎。
一天,正在工地干活,东南方向升起一团白烟,转眼白烟就变成红红的火苗,朝农场方向蹿过来。“着火了!”有人大喊。在北大荒,常有自燃性火灾发生。“火光就是命令!”救火是人人的自觉行动,我们放下手里的活就往火场跑,我和“扣儿克”拿铁锹跑在前面。打火铁锹不好使,有人割了一些树枝分给大家,我们顾不得阵阵袭来的热浪,迎着火头用树枝猛抽,抽得火星蹿得老高,我俩被裹在烟火和灰烬之中。“快!你们俩快出来!”一个人高声朝我俩喊。迎着火头打火是大忌,弄不好会被大火吞噬。我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拽出火场。可是“扣儿克”仍往里冲……“扣儿克”的双手和脸烧伤了,被抬到医务所包扎。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同学们噙着眼泪,没人再说她假积极了。
7月中旬的一天,场长把学生连拉到麦田旁,看联合收割机表演收麦——这大约是场长唯一可向大学毕业生夸耀的。那台钢铁庞然大物“突突突”在麦地里行走,把麦棵“刷刷刷”割下,吞进肚里,麦粒“哗哗哗”吐到并排走的汽车车厢中,剩下的麦秸均匀地撒在地上。从前曾在电影中见过的机械化麦收情景,真真实实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让人好激动。“机械化就是这样提高着生产力!部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场长自豪地作着少有的经济学“宣讲”。
然而,老天不睁眼,7月连阴,雨下个没完,小河平了槽,垄沟满了水。眼看着“麦浪滚滚闪金光”,联合收割机无法作业,一开进去就往下陷,场部决定,由人工抢收麦子,说这是对军农战士的新考验。于是,建房工作暂停,全场紧急动员,展开一场麦收大会战。
天刚刚亮,起床号响了,高音喇叭喊话:“大家同志们!赶快起来收麦子!”那是场长沙哑的声音。场长是位步兵团长,四十多岁,文化不高,有一股军人的豪气,工作热情,对人和善,颇受大家尊敬。紧接场长的声音,是当时流行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女同学来不及梳洗,拿起镰刀和磨石冲出住房,跑步集合,以急行军的速度,直奔五六里以外的麦地。
到北大荒三个多月,我们整天围绕工地转,没有时间去看外面的世界。当我们走出场部,就像飞出笼的小鸟,心情豁然开朗。天是碧蓝蓝的,地是金灿灿的,甸子上盛开着黄的、红的、紫的花,一片片、一丛丛争奇斗艳,微风吹过送来阵阵芳香,原来北大荒的盛夏竟这么美!我陶醉了。战友们也都被眼前景色感染着精神起来,迈着轻快的步子,唱着歌前进。
收获是喜悦的,也是艰辛的。麦地一眼望不到头,一个人把六垄,中间两垄放麦铺子,煞下腰头也不抬往前割,不一会我就汗流浃背、腰酸背疼了。抬头看看前面,无有尽头。我割得又慢又不在行,会割的同学就过来边教边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没落到最后。怎么肚子咕咕叫?这时才记起,从早上5点起床,到现在三个小时滴水未进。8点左右,炊事班挑来了馒头和菜汤,全连一百多号人一哄而上,转眼之间吃食就被扫荡精光。我怕落在别人后头,来不及休息,用磨石蹭几下镰刀,又接着干起来。午饭还是在地里吃,吃完赶紧靠着麦垛歇息一会儿。
但场长不是来改造的,麦子割不下来会掉粒霉烂,让人心疼啊!于是号召大家想办法,提高收割效率。有人建议到内蒙古去买钐刀,说军农一连用大钐刀打马草,那大钐刀“蝎虎”着呢,一钐一大片,肯定会提高效率。火速派人到科尔沁草原,火速运回大钐刀。试割那天围观的人很多,连领导带领几位强壮的同学操刀表演。结果地不平,不是带出根来,就是弄得乱麻一团。表演失败,指导员的结论是,实践的过程是认识的过程,大钐刀是打马草的,不宜割麦,还得用小镰刀来收割。他无奈地说:“小镰刀更有利于军农锻炼!”
劳动时间长,强度大,不少同学病倒了。班长刘霞是共产党员,正直、有主见,平时言语不多,关键时刻敢发表意见,敢顶撞连干部。她一向很好强,苦活干在头里,还得管理班里的生活,平时付出的比别人多。麦收时候,她抢活干,每天汗流得水洗一般。有细心的,发现她饭量在减少,喝一小碗粥,吃几口咸菜就离开饭堂。吃点东西就吐,又吐不出来。她脸色蜡黄,一天天消瘦,一次竟支持不住,一头栽在麦地里。送到哈尔滨医院,一查,刘霞得的是“无黄胆传染性肝炎”,不抓紧治疗,有生命危险。马上住院!她被留在了哈尔滨,直到1970年春天我们再次分配还没出院。
小云的男友小赵被学校开除了!小云跟他一刀两断了!怎么又来了?大家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小云长得小巧玲珑,说话嘎巴溜脆,能歌善舞,还自编自导过短小的节目,代表班里演出,受到同学们喜爱。她有个习惯,不爱喝粥,同学们赠她“干老鼠”雅号。她与小赵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考上大学,在同一个系,很早就相爱,毕业前领了结婚证书,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军农战士们除了用艰苦的劳动“洗刷资产阶级思想”,还要“斗私批修”,“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利用冬季,军农各连队实行“思想总结”运动,连里派人对每个人内查外调,自己呢,点灯熬油地写自传材料,查祖宗三代,讲文革中“无政府主义”表现,把自己最见不得人的东西抖搂出来,不得有一丝保留,然后“批倒批臭”。把自己说得越“黑”越好,否则就是“斗私批修”不彻底,就是对组织的不忠,就不能过关。
因小赵是被开除的“坏学生”,连里不许他进入场部,我和几个同学偷偷跑去看他。见他单衣单裤,蓬头垢面,在初冬的瑟瑟北风中发抖。眼前的他,跟大学校园那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判若两人。他从家出来一周了,路费不足,忍饥挨饿,边走边打听,千里迢迢找到这里。他唯一目的就是看一眼心爱的人,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心满意足了。他的这点要求不算过分。然而,世事无情。
连里又一次把小云找去,问她的选择。天平的一边是“灵魂深处闹革命”,一边是“夫妻感情如海深”,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利弊权衡,小云的选择是:不见。小赵在农场附近转悠了三天,没能见上小云一面,挥泪而去。
10月末的北大荒,寒风凛冽,白雪铺地。刚刚建成的新房,暖气不好用,四壁和天棚结着厚厚的一层白霜,可谓屋外白皑皑,屋里白晶晶。最让人烦恼的是潮湿,被褥和衣服总是湿漉漉的,又没法晾晒,睡觉极不舒服。一个星期天,大家闲来无事,有人突发奇想——用炭火烘屋子,既解潮,又取暖,一举两得。于是姑娘们欢呼着找来铁炉子和焦炭——冬天北大荒气温下降到零下四十几度,汽车冻得发动不起来,全凭炭火烤,场部的焦炭一堆一堆的;铁炉子是从炊事班借的。焦炭点着了,红彤彤的,一会儿就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先是三四个同学围炉烤火,接着,有人拿出馒头,一切两半,放在炉子上烤。又有人抓来葵花子,也放炉子上烤着吃。
我们的伙食一向比较单调。春天刚到北大荒时,很难吃上蔬菜,炊事班随场部的车隔几天买点肉和菜。在大地返浆的日子,汽车不能走,不知啥时就陷进泥浆里,得靠拖拉机运菜,有时三四天吃不上一顿新鲜菜。后来连里号召自力更生自己种菜吃,同学们纷纷写信,让家里寄菜籽儿,房前屋后种。各班都有“自留地”,连里也有菜园。除蔬菜外,种得最多的是向日葵。种向日葵不费事,撒上籽儿,小苗长一尺高,拔一遍大草,然后任草和苗一起长去吧。
馒头和葵花子一经火烤,喷喷的香。禁不住诱惑,大家都凑了上来,边烤边吃,好不惬意。吃着吃着,我觉得心慌气短,浑身无力。正纳闷,一个同学也说心慌,站起来还没迈步就倒下了。一位有经验的同学说了一句“不好了,煤气中毒!”话音刚落,她也重重地摔在地上。我们赶紧往外挣扎,哪里动得了呢?我觉得自己像一摊泥似的,手扶门框瘫软在地,一步也挪不动了。不知谁喊:“快打开门!”于是有人去开门,没爬到门口就不行了。我是给闻讯赶来的人架出去的,风一吹就有点力气了。那位最先倒地的同学本来身体就弱,被人抬出门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点歇斯底里的样子,我真担心她的精神是不是受了刺激。两位中毒较重的被送到医院抢救,又扎针又吃药,好几天才脱离危险。
这次事件,遭到上级通报批评,各军垦连队都知道女生班煤气中毒,我们八连一时名声大噪,连长指导员做了深刻检讨,“四好连队”成了泡影。
小权与我是大学同班同学,是个孤儿。刚入学时,别人都是新被褥,唯独他,一条被子又小又薄,外加一张狍子皮,没有褥子,衣服又旧又不合体,相当寒酸。他个子不高,瘦瘦的,黑黑的,见人不敢说话,一说话脸就红,还带点口吃。同学们没有歧视他,都特别关心他,把他看成小弟弟,他也把我们看成大哥哥大姐姐。他一岁那年,日本鬼子投降,731部队遗下用于细菌战的病菌,使他的家乡爆发了一场骇人听闻的鼠疫,全县死亡过半,有的村子人都死得没人掩埋。他的父母也没幸免。他是吃姐姐的奶水长大的。姐姐家也很艰难,孩子没有一个能上大学的。
后来得知,小权死在了他的家乡,是以探望病危姐姐的名义,向连里请的假,实际上是办理婚姻大事,同相爱多年的女友结婚。女友是化学系的,比他低一年,也是他的同乡。结婚第三天,伴新娘子回门,一颗流弹击中头部,不幸身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小权冲破禁锢,喜结良缘,结果,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三十年过去了,这段往事早已被岁月的烟尘淹没。我有时会想起小权,他太年轻太可惜了!刚刚学成步入社会,本应成就一番事业,却半路夭折。这是谁之过呢?这笔账该记在谁的头上呢?谁也不会对一个年轻军农战士的死负责。
因此,我对那段生活并不后悔,有失必有得,我觉得自己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些。
2000年6月27日
老五届之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