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林奇(David Lynch)《双峰》(Twin Peaks,第三季)中的核爆场景
作者:君特·安德斯(Günther Anders,1902-1992)【译按】本文摘自君特·安德斯的著作《审判日与世界尽头》(Endzeit and Zeitende,1959),我译自德文原作的英译本(片段节选),此英译本译者为亨特·波林(Hunter Bolin)。英译本于1972年首次问世。1933年,君特·安德斯和妻子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逃离德国,辗转巴黎,后来两人离婚,安德斯去到美国。50年代,安德斯返回欧洲,在维也纳度过了余生。他的思想也启发了萨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主义。
思考「赤裸的天启」(naked apocalypse)是我们今天的任务。它意味着一种单纯由衰落构成的天启,并不意味着一种新的、积极的事态(「王国」)的开启。除了那些假设宇宙热寂(heat death,一种宇宙终极命运的假说)的自然哲学家,几乎没有人思考过这种「没有王国的天启」。我们思考这个概念时会陷入巨大的困境,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它的反面——「没有天启的王国」。而且,我们在几个世纪的时间里已经把这个反面概念视作理所当然的事。在此,我并非构想一个更加公正的乌托邦,也不是《以西结书》那种世界状态,一切邪恶的根源都已枯竭,历史的形而上学在进步信念的名义之下进行统治。这种信念(或者说这种理论)已经成为我们所有人的第二天性(second nature),它告诉我们,势不可挡的进步是我们历史世界的本质。据说我们的世界中有孕育更好世界的种子,从每一天开始,我们都将生活在一个「更好的未来」——不,我们真切地生活在「所有世界中最好的那一个」。因此,我们无法想象这种愿景的反面。换句话说,对于那些相信进步的人来说,天启十分多余,因为它只是「王国」的先决条件,只在那时,天启才有必要。巧妙的是,现在与未来相互交织。未来的国度总在到来,它总在那里,我们总是不断抵达它。一种更加远离天启的信条几乎无法想象。也就是说,一种更为强烈的反天启情绪几乎无法想象(因此也就远离了基督教使徒的心态)。事实上,美国这个代表了进步信念的庸俗化国家,饶有兴致地冠以「上帝之国」的名字,这绝非是一个巧合。
美国田纳西州橡树岭张贴的广告牌,埃德·韦斯特考特(Ed Westcott)摄,1943年
这句话直截了当地揭示了「上帝的王国」已经存在,「上帝之城」的回声在耳畔回响。当然,「天启」和「反天启」这两个词在有关「进步」这一范畴的讨论中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过,尽管它们被淡化了,但「天启」和「反天启」这对对立面在人们喜爱的「进化」和「革命」之间的区分中仍然可以识别。美国人对布尔什维克主义和「苏维埃俄国」的反感,与其说是由共产主义本身引起的,不如说是由俄国革命引起的,后者显然有一些天启意味的东西,对美国人心中「天启事件是不必要的」信念起到了极端的反作用。没有什么比「没有天启的王国」这一乐观论调更能严重阻碍我们的思考了。
但这并不是说革命者在思考即将到来的「没有王国的天启」这一概念时遇到的困难会大大减少,因为他们已经接受了天启的遗产(尽管是以世俗化的方式),甚至进一步跟随这种遗产的步伐。无论「天启」(转变为「革命」)这个概念对他们来说变得多么生动,「王国」的概念也同样生动。「犹太教—基督教」末世论中的「灭亡与正义」或「终结与王国」的模式在共产主义学说中变得清晰可辨。显然,「革命」扮演着「天启」的角色,无阶级社会扮演着「上帝的王国」的角色。此外,代表「天启」的革命思想并不意味着一个「从天而降」的事件,而是如果没有迎来「上帝的王国」,那么行动就完全没有意义。我们今天面临着彻底的灾难,马克思和圣保罗似乎成为了同时代的人。那些以前在有神论和无神论之间划出的阵线(甚至是根本性的区别)似乎也注定要崩溃了。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觉得,认为「天启」降临到纯粹虚无的想法是很糟糕的。而且令人不安的是,我们必须成为率先重提这种想法的人。也就是说,我们被一场运动包围着,这场运动把虚无主义推到了前台,以至于让我们对「湮灭」(annihilation)的想法习以为常。难道说这些虚无主义者没有为我们必须预见(以防止)和学习的东西做好准备吗?不,一点也不。而且,与我们今天服从必然性而非自己本能的立场相比,他们的立场难道不会使他们看起来更像「善良的老派虚无主义者」,甚至是乐观主义者吗?这不仅因为他们把他们推向毁灭的东西看作「毁灭」(delendum),看作值得毁灭之物。他们事实上会肯定(affirm)这些东西的毁灭。而且最重要的是,毁灭的行动或过程发生在一个框架内,而他们丝毫不会怀疑这个框架本身的不可毁灭性。换句话说,他们认为「只有」上帝和「只有」所谓的「价值」是「毁灭」。我们强调「只有」,因为他们没有把世界归入「毁灭」。因为世界毁灭的想法对我们今天来说已经成为一种思想,不可能出现在他们害怕或希望的视线里。恰恰相反,当这些虚无主义者恳求毁灭时,他们的激情被他们对世界的肯定所滋养。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从自然主义、自然科学和他们那个时代的技术中获得这种滋养。他们中的一些人认为自然科学家的乐观主义很可疑,甚至是一种亵渎。间接地说,他们几乎不比他们所嘲笑和鄙视的进步倡导者更不乐观,当然也不比世俗的人更不乐观。他们有意识地分享了他们那个时代的伟大肯定(affirmation)——自然科学对世界的信任和对世界的完全统治,这给了他们信心。总之,他们或多或少有意识地分享了「进步」的信念。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