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本书 | 幸好,还有一些并不只是交付“干货”的书
9月10本书
幸好,还有一些并不只是交付“干货”的书
10
《柏青哥》
/ (美)李敏金 著
刘勇军 译
东亚就是东亚,东亚的人,东亚的事,书写它们的意义就在于展示人可以何其卑微。一家子朝鲜人移民日本,寻求继续生存并将卑微感一代代往下传的可能。
故事很长但没有强烈的起伏,原因在于人物是一些几乎没有选择的生灵,他们甚至无法稍作抽离,思考一下“我的命运没有选择”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读者所看到的,就是开一家小店的人,他们的生活中就只有小店,养一个孩子的人,每个动作和心思都离不开孩子。作者始终把他们作为一个群体里的绝大多数来书写,他们典型的行为举止,他们视野狭小、思绪干涸的特点,让人怀疑这个“绝大多数”是不是等同于全部。
1940年,朝鲜人白约瑟在日本老板手下干活。他听老板谈论战争,心里想的是,不管日本赢还是中国赢,跟朝鲜都没有任何关系。“朝鲜人能自救吗?显然不能。”比起朝鲜民族主义者或任何一个“为日本而战的不幸的朝鲜混蛋”,千千万万朝鲜人都在其他地方只求吃饱肚子。“你的肚子就是你的天皇”。这种极端的认命,一直延续到这本书结尾的1989年。
09
《加莱亚诺传》
/(阿根廷)法维安·科瓦西克 著鹿秀川 陈豪 译
在我看来,拉丁美洲的历史是天然就缺乏“叙事张力”的,拉丁美洲的情况和非洲大陆比较接近,它一直是被控制、掠夺、宰割的对象,它所能产出的最好的公共知识分子,就是一些认识到“我们一直失败,我们必将失败”的人,他们擅长解释蝼蚁为何一直只能是蝼蚁,并描绘出食蚁兽到来之前蚁穴的样子。作为对照,殖民历史在南非、印度、巴勒斯坦等地制造的心理现实都要比在拉美复杂,就文学而言,加西亚·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和卡洛斯·富恩特斯,已经分别在家族小说、农民小说和革命题材小说这三个领域标出了拉美作家的上限。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就其最有名的政论作品《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说:“这是一项关于拉美如何从一开始就‘专门失败’的研究……国际上的行业分工意味着一些国家是专门的输家,另一些是专门的赢家。”这部传记里的加莱亚诺,就像一个坐在焦土之上,努力想要点燃一些什么的人。他心里特别明白,做一个愤怒的记者顶多只能成就自己,他晚年也确实就是一个成功人士的模样,他只是不得不在文字中保持这种级别的愤怒,就仿佛它真的可以改变世界。
那些把加莱亚诺描述成“阿根廷鲁迅”的媒体和人都在主动展出自己光滑的大脑。
08
《娃娃》
/(阿尔巴尼亚)伊斯梅尔·卡达莱 著
张雯琴 宋学智 译
在卡达莱的作品中,《娃娃》可能是最为素淡的,他惯用的围绕一个核心冲突拉起一组人物的做法,如《谁带回了杜伦迪娜》、《亡军的将领》,或者刻画地方景观的强烈存在,如《破碎的四月》、《石头城记事》,或者依托某历史事件—战争展开联想,如《雨鼓》、《金字塔》,在这本《娃娃》里都付诸阙如。由于它是年过古稀的卡达莱在回忆母亲,因此以纪实为主,而这个“实”并不含有什么悬念,什么激烈的矛盾。
这位母亲一生都没什么大事发生,她的绰号“娃娃”展现了她的一些个性,又对她形成了保护。在最理想的状况下,她的生活于她而言都是一个异己,可以一起走,彼此却不太交流的那种。“娃娃”是一个野心不大,诉求不多,善于被人忽略的人,但卡达莱的叙事能力依然是没错的,他能用一个质问搅浑一滩死水,他在个体和家族的一片琐事丛林之中,独自发掘出“娃娃”被遗忘的命运之线。
07
《皇宫日落》
/姜建强 著
姜建强的学问和写作风格都是为这个崇尚“干货”的时代预备的,一页文字只提供一页文字的信息量,一手提出问题,一手交付答案,当然,组合干货的技术也相当的高超而标准化,读时不觉频频点头:作者的风格跟万维钢或罗振宇何其相似,第一是“逻辑自洽”,无论讲什么,圆回来最要紧;第二就是一种“除了我说的,其他都不重要也不有趣”的腔调。
这本书很好地说明了日本文化历史之所以能成为独一档的存在,跟天皇制及围绕它产生的历史记载、诗文、民间传说及研究实在太多有关。日本是从神人不分、一片混沌的上古时期一步步走向神归神、人归人的信史时代的,可是日本人拒绝西方的二元思维,总也不甘心把两者分得太清楚,保留天皇,并煞有介事地传播与天皇相关的暗昧离奇的故事,进而形成种种“之谜”,这样的习惯构成了日本心灵里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中国人史书里超验的东西如祥瑞之类都属“花絮”,日本人可不这么认为,可是日本人的史书又像中国史书一样充满了不精确和需推究的细节。
书的第12、13两章非常重要,谈论了天皇为何选定伊势镇座以及日本人为何一直需要天皇制,不能废除。不过姜建强毕竟身在研究对象自己的思维之中,难以跳出来,以旁观者的心态来审视天皇制,因此最好配读一本西方人的天皇制研究。
06
《堕落论》
/(日本)坂口安吾 著
郭晓丽 译
日本人的国民性之一,是自我压抑,日本人对礼貌、清洁、秩序等等的重视,令人既赞叹又怀疑。无穷的自我约束一定会导致对解脱的极端热情,因此必须出现像坂口安吾这样,以反叛为旗帜的作家。这本坂口文集的第一篇《论FARCE》就堪称奇文,坂口痛快地歌颂闹剧这种形式对人心的益处:
“闹剧就是要全面肯定人类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予以肯定。凡是与人类现实有关的一切,不管是空想、梦想,还是死亡、愤怒,抑或是矛盾、荒唐和窃窃私语,统统予以肯定。”“闹剧让人放松,仅就这一点来看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也是因为受够了日本社会文化里压抑人性的美学,坂口才如此强调人就应该堕落。他无法抗拒这种走极端的诱惑,强迫读者正眼看他的裸体,看生活如何将他折磨到伤残——就连“遍体鳞伤”这种词他都不会用,因为太诗意了。从坂口遣词造句的习惯里,都可以看出鲁迅受日本人的影响有多深:“虽然生活如此空虚不实,但身处其中的我却一直都在竭尽全力投入地活着,我要祈愿,我要醉酒,我要忘却,我要呐喊,我还要狂奔”——《野草》的味道。
05
《梦幻之巅:迷幻文学集萃》
/(英)理查德·罗·吉利 编著
彭贵菊 熊荣斌 译
“大多数人的心中都是善良和邪恶交替的”,罗伯特·格雷夫斯这句话,为书写迷幻体验的文学作品做了终极性的正名。可卡因、鸦片、致幻蘑菇等等都是将人引向边缘地带,甚而达到超善恶境界的魔物。
并不都是关于迷幻的“文学”,书中的文本类型十分丰富,大多都具有一些准民科的味道,像马可·波罗的《山中老人》,雅里的《豪饮》,米肖的《醉蜘蛛》,都是切下的一脔,却凝聚了全肉的美味和质感;很多文本是从记录奇闻异事出发而达到探讨人性和科学的高度。书中引用的托马斯·德·昆西的《瘾君子自白》片断,让我第一次觉得这本有名的小书并不那么无聊,而书中所收格雷夫斯《诗人的天堂》一文,则表明这位英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不愧天才之名。
有一些貌似过气的作家,在这本集子里展现了他们值得重视的理由。比如H.G.威尔斯的《手术刀下的幽魂》,写一个即将接受外科手术的人,总觉得自己要死在手术刀下,他想象这样那样的死法,最后他上了手术台,被氯仿麻醉,然后干脆进入科幻轨道——神游太阳系去了。埃德加·爱伦·坡的《丽姬娅》也是,同威尔斯一样,借助迷幻的由头,把不可能发生的事像正在发生的那样凝聚地写出来。
04
《巴黎评论·短篇小说课堂》
/(美)洛林·斯坦恩 赛迪·斯坦恩 编
文静 等译
短篇小说可能真的有套路,但这本“课堂”是为证明没有套路而来。其中选入的唐纳德·巴塞尔姆的短篇,詹姆斯·索特的短篇,就跟卡佛或乔伊·威廉姆斯的短篇截然不同。巴塞尔姆这个属于嬉皮年代的作家,可能根本就没把那些当短篇来写。威廉姆斯写的故事很有典雅美,字斟句酌,詹姆斯·索特的故事粗粝、直接、原生态,却仍然是精细制作的结果。
优秀的点评给小说加分,这本书里的点评必须得看,否则就不叫课堂了。在评卡佛小说《要不你们跳个舞?》时,大卫·米恩斯说到“一个精彩的故事就像身上奇痒,总得不停地抓挠”,亚历山大·黑蒙评博尔赫斯的《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时说到,富内斯体现了“人类令人赞叹之处”,那就是“我们试图超越身为肉体凡胎的生物形态的局限,因而遭遇恒常接续的失败,但我们却不放弃自己的努力。”这些都是金石之言,值得在鉴赏小说以外的时间里不时想起。
03
《自由的声音》
/(法)米歇尔·维诺克 著
吕一民 等译
维诺克最有名的著作是《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写的是20世纪法国,从一战从二战是一派群星灿烂,留下了很多经典作品,获得了数量最多的诺贝尔文学奖,却没能阻止国家被“纳粹铁蹄”践踏。维诺克前几年又写了《密特朗传》,很明确地说到,密特朗的一个功绩,是终结了“知识分子的世纪”,法国总算脱离了手持党证的知识分子们的斗争,走上一条文化归文化、政治归政治的务实之路。
这本《自由的声音》写19世纪的事情,属于“前传”,出场的名字们并不陌生——蒲鲁东、乔治·桑、米什莱、拉马丁、欧仁·苏、基佐、奥古斯特·孔德、儒勒·瓦莱斯、雨果、左拉,在大众传媒的兴旺,在民间反抗运动间歇性爆发的背景之下,这些人的名气高低差异不怎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在笔耕的时候也介入政治,或者在从政时不懈地笔耕,即便福楼拜和波德莱尔这两位因其著作而受审判的文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颓废的能手,也参与了一种自由传统的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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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传统本身也是极为复杂的。“自由的声音”带点“一犬吠形,十犬吠声”的意思,当人们开始闻“自由”之声而动,其结果往往不好控制。维诺克写出了19世纪法国政坛和文坛那种“风云际会”的气息,热热闹闹而祸福难料。
02
《大屠杀与集体记忆》
/(美)彼得·诺维克 著
王志华 译
这本专著讨论的问题极有趣。首先,“大屠杀”这个概念,以及它所包含的基本内容,是怎么来的,怎么就在世人之中形成了共识;其次,美国人是怎样接受这个概念,并且在二战结束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以后,产生了一种“大屠杀热”的,美国犹太人在其中起了一些什么样的作用。
要探究“现场感”,主要探究的就是那些处在现场的人,形成了怎样集体心理或集体意识。他们在想什么?美国犹太人在了解到欧洲发生的惨事之后,最初是想要回避受害者身份,刻意弱化大屠杀,而到了八九十年代,很多犹太人出于各种理由,想要成为“受害者共同体”的成员。悼亡是犹太人传统习俗之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他们把共同体打造成一个生者和死者同在的世界,不过,当他们生活在美国,他们的悼亡,他们对自己受害者身份的确认,又会产生一些外部效应,诺维克说,他发现很多纪念大屠杀的活动都被“基督教化”了,被做得如同重现耶稣受难一般……
这部书其实也是给美国犹太人所写的当代史。当我们只能重复一些肤浅的阴谋论,像什么“美国人的财政命脉控制在犹太人手里”的时候,诺维克告诉我们,美国人不仅随时间变化调整对犹太人的看法,还在1970年代之后,将犹太人的记忆搬过来,成为自己的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01
《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
/(美)约翰·杜翰姆·彼得斯 著
邓建国 译
索伦·齐克果同他的未婚妻雷吉娜·奥尔森的恋爱关系戛然中止了。齐克果写了一封信给雷吉娜,但并没有发出,其中说:“我谢谢你从来没有理解过我的意思,因为我的一切,都从这一事实中学到的。”
齐克果真是妙人,彼得斯这本貌似专业的传播学著作里充满了妙人,从苏格拉底开始,到洛克,到黑格尔和马克思,每个人关于对话、交流都有独具一格的思路,就连以冗长乏味的演讲著称的爱默生都变得可爱起来了,彼得斯把他写成了一个诚心诚意地倾听宇宙声音的先驱人物,一个率先打开耳朵的人。
彼得斯说卡夫卡是20世纪“最伟大的组织传播理论家”,卡夫卡揭示了在判断一些问题的时候,我们将面对的巨大风险,例如“在官僚体制的迷宫中,我们怎么知道备忘录里的内容是有意的信息披露,还是阴谋诡计?是信号,还是噪声?”这么看来,《三国演义》里蒋干盗书的故事,就是对卡夫卡这一思想的印证?
传播学研究最终要落到对互联网技术的分析上,对此,这本1999年问世的书稍有不足。但作者对于之前书信、电话、无线电、电视这一路下来的探讨已经足够出色,此外,叙述催眠术、招魂术的历史,解读巴特比故事等等,出彩的篇章实在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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