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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离开后,我遇到了一场暴风雪

2017-08-30 周潇雅 人物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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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万松岭见湖亭里,眼前是层层叠叠的绿色,最远处是西湖边的北高峰,而占住中间的一点金色,便是雷峰塔。

 

王文瑛踩着溪边布满青苔的石头,极目远眺。「树都长高了」,只有她,才能看出团团绿色中树的生长。说话时,刚走完山路的她微微喘息,声音清亮,是老底子的杭州腔调。

 

这是八月的一天,73岁的机绣大师王文瑛,一头蓬松的银发打着卷儿,像一小朵走失的云。

 

时光中走失的,还有故人。

 

十年前,陪她站在这里的是丈夫叶方达。他很瘦,刚刚因癌症切除了半个胃,虚弱到爬山路都要王文瑛搀扶。最后一次取景,叶方达在亭子外的石凳上站都站不稳,汗如雨下,仍双手握着照相机,高举过头顶,一张一张平移着,把以新雷峰塔为中心的西湖整个装进。

 

回家后,叶方达在电脑上一张张删去树枝杂叶,拼接成长作品原稿,再结合清末老照片中旧雷峰塔的风姿,完成了《雷峰今昔》的设计稿。

 

丈夫设计,妻子把它绣出来,是两个人几十年的默契。和过去四十多年一样,他把设计稿放在妻子面前。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等不到成品。

 

这一点,他俩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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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瑛


   雷峰今昔   


2012年5月,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伊琳娜·博科娃,在机绣台屏「雷峰今昔」前,看了足有半小时。

 

有一人手臂展开那么长的「雷峰今昔」,正面是2002年重建的新雷峰塔及周边地貌,彩色景观;反面是残破古雷峰塔砖体塔身及周边地貌,黑白画面。

 

伊琳娜·博科娃盯着塔看了很久,「怎么这么神奇,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王文瑛说,这叫「双面异色异物绣」,一层纱,一次绣成,正反两面图案不同颜色也不同。

 

《雷峰今昔》正反面


类似的技术,手绣也有,但手绣可以通过正面大针,背面小针的方式实现,机绣不行。「一面是有设计图的,一面完全靠想象力慢慢去调整」。缝纫机上下针同时出动,并且大小一致,要想让两面同时出现不同的针脚,需要手、眼和脚的无缝配合:眼睛盯设计稿和麦芒大小的针尖儿;手推着绣绷,让针尖刺入准确的位置;脚控制着缝纫机的转速,「停的时候必须停」,不允许有一个针脚的惯性。

 

迄今为止,王文瑛一共做过4幅双面异色异物绣,叶方达是其中3幅的设计者。

 

新雷峰塔拍下来拼接成长幅,再和旧雷峰塔的古画叠影。虽然是双面异色异物,但两面的的景物必须轮廓相似。因胃癌做了胃切除手术的叶方达,在电脑前比对、描画,细腻功夫一做就是两年多。

 

接力棒交到王文瑛手里后,他也没闲着,「那个时候,我在绣他的雷峰今昔,他还拿着相机站在阳台给我拍照,他说文瑛啊,你笑笑。我看着他笑不出来,拍出来的照片,跟哭一样」。怎么可能笑得出来,拿着相机的丈夫,每天被疼痛折磨,瘦得不成人形。回忆起这段往事,王文瑛语速缓慢,像缝纫机转动时忽然减了速。

 

后来,就连相机都拿不动了。但即便躺在病床上,叶方达还是常常对王文瑛说,雷峰今昔一定要做好。身体稍微好一点就会追问刺绣的进度,让妻子多花点时间在刺绣上。这是两个人五十多年来的默契,王文瑛做每一幅作品,丈夫都会站在她身后。在儿子叶青的脑海里,一直留存着这样一幅画面——父亲伏在小台灯下画画,母亲低眉坐在缝纫机前,两个人保持着工作的姿势,常常忘记做晚饭。

 

两个人都知道,一起绣了一辈子的西湖风景,恐怕这是最后一幅了。

 

王文瑛的丈夫叶方达


王文瑛用疏疏密密的针脚,追逐病魔的脚步。塔下一小丛手掌大小的松树,前后叠映、阴影斑驳,王文瑛足足绣了三个月。雷峰塔的瓦楞、小窗、挑檐,还有挑檐上的铜铃,也一一在时光的见证下,被绣线描画出来。

 

然而终究是来不及——春夏秋冬换了两轮,第二个冬天,丈夫不在了。独自一人绣「雷锋今昔」时,王文瑛常常陷入悲伤,一想起丈夫的离去就忍不住哭起来,泪水不自觉地落下。她会在眼泪滑落的瞬间将头转过去,「好几次差一点,还好没滴在了绣绷上」。

 

「雷峰今昔」用了1000多种绣线,花了王文瑛两年半的时间。完成作品的那一天,王文瑛让儿子把作品摆在丈夫的照片前面,「你看,你的雷峰今昔我绣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过去的雷峰塔和现在的雷峰塔,叶方达的设计,被王文瑛完美呈现在一块布的两面,永远不能相见,却又一直互相交织、互相映衬。


   被刺绣选择   


1944年,王文瑛出生在杭州的彭埠镇,在艮山门外。小时候,那是杭州的郊区,沿街一溜儿平屋,出了街便是稻田和菜园。女孩子还沿袭着旧时「女红」的传统,用三色线绣鞋面,还会裁衣裳。妈妈的手很巧,「挑花挑得很好,端午节做老虎头的鞋子」。天晴时,王文瑛也坐在小天井里,描花样、贴鞋面。

 

但绣花并不是王文瑛理想的职业。上小学时,她写在作文里的理想是医生。

 

7岁时,王文瑛给奶奶治过疖子。碗口大的伤口化脓,被她用纱布洗干净,上药。她还给邻居浮肿的孩子治过病,从地里采草药整株捣碎,汁液贴肚脐。这些土方子,是老人传给她的。这是一门手艺,她想做医生,给人治病。

 

上完小学,因交不起18块钱的学费,王文瑛失去了就读杭州女子中学的机会,去了横河绘画社做描画工,随后进入杭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做绸伞,跟医生的梦想告别。

 

王文瑛现在还记得自己小学升中学的考试,十几个人只有她和一个叫付治国(音)的人考上,「如果当时读书,现在肯定不一样了,(现在)做了一辈子工人」。

 

年轻时的王文瑛


被绣花选中,是一系列偶然的结果。

 

最开始的分配是做绸伞,劈竹子、糊伞面,再用毛笔勾几朵梅花。王文瑛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后来,领导说,你去做绒绣吧。王文瑛便跑去上海跟绒绣大师高婉玉学,自己染澳洲羊毛线,绣了一幅杭州饭店(现在的香格里拉饭店),又绣了一幅毛主席画像。如果说刺绣是工笔画,那绒绣应该是油画,「近看看不出来,远看就很好看」,色调明艳,摸上去暖烘烘的,让人亲近。王文瑛很喜欢绒绣,「很粗犷、很大气」。

 

「手里的绒线被领导拿走时,我的眼泪马上就掉下来了,我打算做一辈子的」,现在提起,王文瑛还会手舞足蹈,眼睛里满是惋惜,「但是没办法,最后不让做了。」

 

那是1964年,多年兵荒马乱后,新中国正经历着短暂的春天,但雷暴正在酝酿。出产自澳洲的羊毛线,忽然没有了,坐在绣架前穿针引线的王文瑛再次跟梦想告别,却不清楚历史正在催生着什么。

 

她打算干一辈子的事业没了,领导让他自己再选一样,木雕、绸伞、手绣、陶瓷都成。王文瑛选了缝纫机绣花,她想的是,至少缝纫机还可以做衣服,和喜欢无关。


   成为机绣大师   


「我们那个时候很听话的,领导让做就做了」,但既然做了,那就做一行爱一行。

 

在横河绘画馆,她早上写毛笔字,晚上画国画,没让自己闲着过。学绒绣时,周末同学去上海南京路上荡马路、交朋友。她不去,扎着两条小辫儿,躲在学校里染羊毛线。

 

绣花也是。「中午吃完饭,放下碗就开始绣」,一天坐八个小时,加班的时候坐得更久。

 

文革的火终于烧旺了,文化忽然成了资本主义,绣花更是阻碍社会主义大发展的物件。年轻人都该炼钢、种田去。文革时期,杭州工艺美术研究所解散,王文瑛被下放,去了乔司农场。

 

秩序失常的时代里,王文瑛的内在纹理却未被切断。1973年,从乔司回来的第一年,王文瑛便用尼龙线创作出了双面绣台屏「三熊猫」,作为国礼赠送外宾。由此衍生的其他熊猫绣品,卖了三十多年。更重要的是,这件作品让机绣从制作桌布、被罩床单这样的日用品,变成了具备欣赏价值的艺术品。

 

四年后,王文瑛做出了双面异色绣「枫叶银鸡」。1983年,王文瑛创作了双面异色异物绣「新疆男女小孩」,连她的师傅都不敢相信。这是王文瑛的第一幅双面异色异物绣,设计稿是丈夫的两幅水粉画。

 

双面异色异物绣很费工夫,王文瑛至今只做了4幅作品,也是这世上仅有的4幅。病重时丈夫设计的「地戏脸子」,王文瑛在2014年绣了出来,花了一整年的功夫;「牵牛与葡萄」是唯一不是丈夫设计的作品,一面是线条细腻的牵牛花,一面则是水墨画质感的葡萄。

 

《地戏脸子》正反面


「我的每一幅作品都有创新,我不喜欢做一样的东西」,单位上班时,她要接活,反复地绣熊猫、柳树、金鱼。1994年退休之后,她的创作一直向「无人区」的探索,丈夫是唯一的同路者。

 

「藤篮猫咪」里,她用针线模仿出编织藤篮的质感,还有清晨阳光的透明感,其他作品里,蕾丝花边铺在桌面上的纹理和褶皱,猫咪和狗狗毛发的细密和蓬松,都被她用针线还原出来。「这是布艺沙发,要表现出沙发布的粗犷」,她指着一幅作品说,这幅作品上有一条宽度为3毫米的布艺缝线,她既要做出沙发布的质感,还要做出立体和阴影的效果,「这是很难的」。


《藤篮猫咪》正反面


这一切都靠针法的变换和创新,不懂的人往往会低估其中的难度。一幅「牵牛与葡萄」,她试了各种针法,最终选择把绣布换掉,用麻布替换绢布,才有了泼墨写意的效果。

 

王文瑛旅游时,去寺庙里算过两次命。第一次,竹签上说,她如果是个男的,应该是张飞,「也是很有名气的」;第二次,她摇出了三只羊,师傅解卦说,三阳开泰老来好。

 

「这是迷信,人家说不要相信的」,她笑着说,但又多少有些相信命运的安排。

 

《草帽狗》正反面


1991年她以一幅双面异色绣《草帽狗》被评为浙江省工艺大师;1996年,一幅双面异色绣《藤篮猫咪》让她全票通过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评审,还和前国家总理李鹏合了影;2016年,她又成为「亚太工艺美术大师」,在青岛领了奖,一头白发一身红衣,格外显眼。

 

「已经到顶了」,她说,确实是老来好。


   消失的手艺   


1995年,王文瑛退休之后,机绣便开始走下坡路了。2002年,原本四五百号人的杭州机绣厂倒闭。成衣市场越来越成熟,脚踏的缝纫机也成了古董物件。

 

机绣用的绣线是杭州桑金线(真丝双径线),白线买回来要去染坊染色。过去机绣盛时,一绞线拿过去都会染,现在要四五十斤染坊才愿意动工。还在做机绣的人,常常要攒很久,几个人的绣线凑在一起,才能去染。

 

更难的是,这门手艺要失传了。

 

1977年,王文瑛有了第一个徒弟吴敏华。2012年,为了手艺传承,杭州市政府将王文瑛叫回来,收了几个徒弟,都是80后,被安置在工艺美术博物馆里上班,三个月才能学一种针法,而机绣的花色针法有100多种。

 

坐在缝纫机钱,一针一线地绣,和这个快速奔跑的时代相比,太慢。针尖太小,绣布和绷架也太小,这方寸天地,容不下年轻人的抱负。

 

还要耐得住清贫。叶青还记得,小的时候,一家四口住在二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一个小院儿住了四户人家,共用一间厨房。回家时,必经之路是一段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过道。他们兄弟俩大些时,父亲便在小屋里搭起了阁楼,让兄弟两个住。

 

1986年,王文瑛出了一趟国,在德国的幻想世界游乐场表演刺绣8个月,回来之后家里才买上了电视机和录音机。这时王文瑛42岁。

 

2003年,她绣了双面异色绣《布垫上的三只小猫咪》,是双面异色绣,有人以3万元收藏了,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这是她从艺39年才有的结果。

 

现在从事机绣的人所剩无几,大多数人放弃了这个几十年才出成果,几乎要磨死人的手艺。100多种针法,只存在于王文瑛的记忆里。

 

叶青打算把机绣的100多种针法整理出来,为母亲奋斗一辈子的事业做一个见证。2008年秋天,丈夫去世后,王文瑛请丈夫生前同窗,高级美术编辑杨德康先生编印了一本《王文瑛机绣艺术》作品集,收录了夫妻两个人的大部分作品,册子的最后单独为丈夫写了一章。

 

王文瑛和丈夫叶方达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叶方达设计了「地戏脸子」和一幅未能画完的《争艳》等留给妻子。「走之前想办法给她储备了一些稿子」,儿子叶青说。父亲用自己的方式,向陪伴了一生的妻子表达自己的爱意。

 

王文瑛翻着手里的作品集,摩挲着丈夫生前的作品,说要把他们绣出来。翻到丈夫年轻时的照片,她忽然笑了,脸上开出一朵芍药花,娇羞宛如少女,「我想把他的照片也绣出来」。照片上,年轻的叶方达穿着白衬衫,眉宇之间英气勃勃。

 

「等我穿不上针了,就不绣了」,她想了一下,又说,「人的眼睛应该像照相机,常用就好,不用了就坏掉了」。

 

他的丈夫常挂着相机写生,这一刻,她又想起了他。自从丈夫离开后,他的相机便闲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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