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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唯有写作,是永恒不变的欲望

李桐 人物LIVE 2018-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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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9日晚,袁凌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参加「一席」演讲。上台前,主办方让他换下那条过分休闲的灰色短裤,他拒绝了。两年前,他曾穿着一条相似的米色短裤,接收腾讯文化「年度非虚构作家」的加冕,并不认为其中包含冒犯。


袁凌厌烦修饰外形,不曾购置过一套西装,一双皮鞋,甚至一瓶洗面奶。担任财经记者时,他曾因穿休闲装出席一场跨国投行会议而被投诉。金融圈衣冠楚楚,他自觉不适,索性离职。


对于精致和体面,袁凌保持距离,这出于某种警惕,「享受得太舒适会害了你。」2005年担任新浪副主编时,他几乎过上一个成功人士的生活,月薪两万五,拥有新浪期权,还有一位漂亮姑娘。但他立刻察觉到危险,一位颇有才华的同仁成了高管后,一个字都不写了。焦虑在高楼办公室里时时发生,他辞去职务,回家乡。


17岁那年,他从秦岭南坡去关中念中文系,坐了一整夜汽车,车顶上绑了一个巨大的黑漆木箱,装了他的文学梦。十五年过去,那木箱仍悬在他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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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


   一   


陕西安康筲箕凹村依傍的八仙河被水电站截断,鱼干臭在枯竭的河床上,田地带着耕种的年轻人一并消失,山里只有老人和土屋的断垣残壁。没有一场死亡比家乡的死亡更触目惊心。


袁凌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对家乡的负罪感,「还是回得太晚。」在《我的九十九次死亡》里,他将自己列为躲过死亡筛选的人。这场幸运,他以写作偿还。


老家的房子早先卖掉了,袁凌先后寄居于一栋废弃的粮管所与一家路边小商店。农民慢悠悠地走来走去,他一笔一笔描摹。可这种生活太过单调,即便他写出黄土般松散又凝聚的质地,依然得不到主流杂志的认可。


袁凌失去了经济来源,同时承担着非议。村民认为他在外头混得太差。大半年后,他没了寄居之处,只得返回北京。在多家媒体辗转后,袁凌成了《凤凰周刊》主笔。


他并不满足于这份编辑工作。从并不培育作家的中文系脱逃后,袁凌一直将记者视作弥补生活经验的理想职业。为此他曾放弃不合意的清华博士学位,以及它可能附庸的北京户口。三十八岁时,这个执念再次诱引他离职。


四个月内,他联系了几家知名杂志,却遭到无一例外的回绝。「是昌平兄救了我。」在新京报时,袁凌和罗昌平有着睡在上下铺兄弟般的感情。袁凌回到《财经》进了法制组,「昌平是我的副主编,另一个曾经跟我睡同一个屋的小兄弟是我的主管编辑。」


这种落差多少让袁凌有些失落。好在手艺没丢,他自己采写,编辑,出了生平第一篇特稿《血煤上的青苔》。过去他写小说,写新闻,总担心它们串了变得四不像,那道防火墙终于在特稿中被推倒。这篇稿子真正敲开了《财经》的大门,他被免除三个月试用期直接转正,同时被赋予《LENS》主笔的职位。


之后的《尘》《守夜人高华》让他在特稿界站稳了位置。袁凌并不享受因特稿而来的名声,甚至警惕这类文本的偏向。「特稿被阉割掉了,变成讲故事,戏剧化。调查报道从来不讲故事,就给你摆证据,一条一条,都是事实。」


可十年调查记者生涯像一纸空白,「一篇都出版不了。」快离开《财经》的时候,袁凌写了《走出马三家》,调查报道的版本被《财经》压下,在《LENS》变成一篇特稿。这部有所牺牲的作品仍然让《LENS》丢了刊号。它不再试图发声,成了一本青春文艺mook。


「软了。」


当初那批握紧拳头的人,也散了。中年人的饭局,一半心事满腹,一半志得意满,袁凌很少参与,「车子房子孩子我都没有,聊什么呢。」他愿意和年轻朋友呆在一块。小兄弟雷磊创办了「真实故事计划」,邀他做总主笔,他去领了一张饭票。这个机构的影视化探索,他不了解。没人催稿,他只管写自己的。


多数人将袁凌与李海鹏相比,这两位记者出身的作家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李海鹏投身影业,领船随浪潮而动,袁凌则更像一叶扁舟,「河往哪里流,我还在这游。」


唯有写作,是永恒不变的欲望。


   二   


谁都不曾想,「非虚构」会开启另一个黄金时代。在这个概念降临之前,袁凌在文学上一直处于黑暗期。


他很早地意识到,即便记者身份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便利,它并非匹配一位作家的理想职业。


「采访者可能成为任意一种生活形态的见证人,但并非当事人。有限周期里,他来不及触及当事人生存的质地就已离开,带走的往往是表面的片段。写出的稿件,似乎具有某种意义,却又像承载它的纸张,逃不过朝生暮死。」


袁凌希望进行更长久,细致的观察。他写做记者时接触的底层故事,它们不像小说,也不像散文,是高密度描绘生活的现场。2002年,他完成了《我的九十九次死亡》的初稿,找了好几家出版社,都被拒之门外,「写得挺好的,我很受打动,但它不像小说。」那时,小说是被视作纯粹的虚构,是文学里最显赫的文体。


2011年,袁凌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再次将书稿拿给一位编辑,对方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们这里不发这种东西。」


他将书稿拿回,继续写,直至到达临界点。「当时我在修订书稿,又写了一篇长散文《去墓地》,还写了一篇《海子:死于一场春天的雷暴》。」过多的死亡叠加在一起,损伤了他的脑子,那几天他无法再想任何严肃的问题。



那段时期太过灰暗。袁凌在《无名的裘德》找到映照,「我东西都摆那了,你就是不给我机会。」他常常想到死,「作为一个作家我是没有前途的,没有任何希望。」


诗人叶匡政是袁凌多年的好友,他理解袁凌的挣扎。在《文学死了》中,叶匡政提出,「小说、戏剧、诗歌等文体发展到今天,已异化为作家占山为王的武器,文本遇到体裁问题,如同文本在成长过程中遭遇到最严厉的文学酷刑。」


袁凌并未崩溃,他甚至躲过了得忧郁症的劫难,「可能这辈子也发不出来,你要接受它,继续写下去。」


这些文稿在抽屉里呆了十二年,直至搭上「非虚构」的船。《寻路中国》《中国在梁庄》之后,非虚构文学进入大众视野。袁凌在网易「真话」连载,获得了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关注,最终出版了书稿。这在过去是种不敢想象的奢望,「他们太高了,根本没敢找。」


袁凌终于收获了掌声,他自嘲它们廉价而微弱,「主流文学圈还是不太认这个,现在好一点,摸到了桌子边。」


即便获得了「非虚构作家」的加冕,他仍警惕它的标签化束缚。他从高一时开始写诗,散文,小说,这些才情并不为人所知。青年时期,他写下第一本长篇《在唐诗中穿行》,这本富含激情与想象力的作品和《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一样经历了漫长的蛰伏,出版后销量却最为惨淡。


袁凌觉得「非虚构」不应成为一种固化的体裁,而应成为一种精神。他将真实可靠的生活经验视为任何创作的根基,「不依靠现实的想象是拙劣的,想象力是所有现实印象的时空转换,你要在脑中将它打通。」


这使得他追求更广阔的题材写作时难以躲过分裂。


   三   


「很久以来,我觉得写乡村是本分,写城市是附加的。我也想写好城市,但我一直也是个局外人。」


袁凌的父亲是七十年代八仙镇唯一的医科大学生,一生未能进入县城。而他在城乡间徘徊前半生,最终停留在北五环。


在北京,一环有一环的生活。袁凌住在燕丹村,这个城中村是外来务工者的驻扎地,距离最近的地铁站有6站公交。过去他常常坐黑车,一趟3块,一辆只能坐几个人的面包车,能塞下20个人。膝盖碰膝盖,腿碰腿,身体失去柔软度,竖起防备的壳。他感觉自己变成一块肉,失去了人的尊严。


房租从1200逐年涨到了2100,因为购置的书过多,袁凌不曾搬家。有年春节,他去广州呆了一天回来,北京成了一所空城,而自己孑然一身,他突然觉得孤独。


幼年时这种孤独也曾缠住他。父亲在各个乡区医院流动,袁凌从未安定地居住,因思念母亲,周末时常走上20公里山路回村。筲箕凹像一个密封的瓮,困住了他的心神。成年后,袁凌仍多次返乡,外婆与母亲成为他文字小径的开端。在《青苔不会消失》中,他将她们比作长满青苔的石坎,长年沉默,「但抽掉了它们,田地会即刻崩塌,收成化为乌有」。

 

他本能地以最多的笔墨关注底层人民,他们构成了社会的根基,而今正从乡村向城市迁移。

 

研究生毕业时,袁凌因一句「我们这儿是大城市,大农村」跑到重庆,做了四年记者。那时的重庆充满底层社会文化,棚户区、棒棒军、洞子火锅,人们每天为生活奔波,也不乏生命力地享乐。

 

这些年,他多次返回重庆,发现它正在经历一种分裂。现代化楼房的地下室是5块、10块一晚的棒棒宾馆,被凿满小坟窟的斧头岩与现代化社区长成了一体。「重庆在努力地驯化自己,迈向它不熟悉的现代城市文明,这不单是重庆,也是其他城市和乡村发展的道路。这条路必然存在痛苦。」



2002年袁凌写下《我在重庆的生活》,如今他试图改写,却遭遇一次次挫败。过去他花了太多心力书写乡村。对于城市,他只有片段印象,并不具备完整的世界观。

 

袁凌多少有些担忧。四十多岁是该出一本巨著的年纪。他觉察到自己变得温和,担心落入平庸。身体早已危机四伏,如他那电器罢工,管道老化的旧房子,长年写作留下脑血管痉挛的毛病,医保又在一次次返乡中被切断,无法给予他安慰。

 

他一边焦虑,一边宽慰自己,「金宇澄60岁还写了《繁花》呢。」这部通篇沪语的小说是上海文学的代表。受金宇澄邀请,袁凌在《上海文学》开设专栏。他写了一部分城市人物,笔调剥离了写乡村时的凝重。

 

在书写乡村与城市之间,袁凌仍然觉得分裂。他觉得自己像站在刑具上,两边都在撕扯,又像同时站在两个铁轨,无法并行前进。

 

这种分裂固然痛苦,也驱使他审视书写的本质,「人的生活天然包含了乡土和城市,从内在去理解,写的其实是人性,是人生活本身的状态。」

 

在他所居住的北五环,每天清晨八点都会出现一个奇观,几百辆单车在片刻间消失,同那些流淌着乡村,小镇血液的青年,一起奔赴城市的中央。


谁能说清,这座城市真正属于过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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