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科學報:“字本位”與“詞本位”之爭
社會科學報/2010年/3月/4/第005版學科探討
“字本位”與“詞本位”之爭
時下,高校學生漢字書寫水準越來越低,錯別字現象增多。但有專家認爲,其實漢字易學,只是對漢字理論認識上的偏差導致教法出了問題:一直借鑒西方語言理論,對漢語特點缺乏足夠的認識。爲此,不少專家呼籲要從“詞本位”回歸到“字本位”。近日,“首屆漢語獨特性理論與教學國際研討會”在上海外國語大學舉行。字本位和詞本位兩派學者面對面展開了一場攻防論戰。本報摘編部分內容。
不能否認漢語以字爲本位
潘文國(華東師範大學):爲什麼要主張字本位?有兩個理由:
一個是反面的教訓。《馬氏文通》以來的漢語研究造成了漢語研究傳統的斷裂。作爲世界上三大語言傳統之一的漢語傳統格局被完全打散,納入了以語法爲中心的印歐語的研究傳統。孫中山先生很早發現了《馬氏文通》所存在的問題,並一針見血地指出:引進的理論只是使漢語有了什麼而不是真正解決了什麼。其後的諸位語言學前輩都指出了漢語研究所存在的弊病。呂叔湘先生就說過“詞在歐洲語言裡是現成的,語言學家的任務是從詞分析語素,漢語恰好相反,現成的是‘字’,語言學家的課題是研究哪些字群是詞,哪些是詞組,漢語裡的‘詞’之所以不容易歸納出一個令人滿意的定義,就是因爲本來沒有這樣一種現成的東西。其實啊,講漢語語法也不一定非有‘詞’不可。”但是很可惜,呂叔湘先生並沒有說脫離“詞”應該怎麼研究漢語,因而在他後面的人就不會講。
二是正面的理由。什麼是字本位?字本位就是通過漢語-音節-漢字的特點認識到漢字的特點和它對漢語的作用,在此基礎上從漢字出發的漢語研究。字本位內部的觀點不完全一致,但有著共同的基礎,即都是從字出發研究漢語。各家的觀點不一是研究的角度或側重點不同所致。徐通鏘先生說字是漢語的基本結構單位,是因爲他更強調語法;而我說字是漢語的基本單位(不僅僅是結構單位),是因爲我所說的不僅僅是語法,而更希望與西方語言學全面接軌。爲什麼字本位的對立面是詞本位?詞類本位、詞組本位、小句本位、句本位等本位與字本位不在一個層面上,它們是從西方語言學中批發過來的,而不是就漢語本身提出的,因而我把這些本位統稱爲詞本位。只有詞本位才能跟字本位對得上題。字是漢語中形、音、義三位一體的天然單位,傳統小學的三個部門(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以此爲中心建立起來,抓住了漢語的特點。詞是西方語言中形、音、義三位一體的天然單位,由此生發出詞彙、語音、語法三大部門。漢語的形不同於西方語言的形,前者是指字的形體,後者是詞的形態。因此,各自分別衍生出了文字學和語法學。林語堂就曾敏銳地意識到說文跟grammar是相當的。字本位和詞本位各自適合不同的語言,不能因爲世界上許多語言是以詞爲本位就否認漢語以字爲本位。趙元任指出印歐語的word在漢語中沒有確切的對應物,爲什麼非要在漢語中找到其他語言才存在的實體呢?要找也是徒然的,把字說成語素是徒勞的嘗試。程雨民說漢語無詞,徐通鏘說漢語中沒有語素,他們指的都是漢語裡沒有像西方語言中的詞、語素,關於這點我都同意。我以爲趙先生的意思是說漢語的字和印歐語的詞在地位上是相當的。字本位並不否定詞,只是不給詞以現在這樣顯著的地位而已。這就是說字是漢語的基本結構單位,而詞只是一般的結構單位。實際上,在字本位的學者中不少人使用了辭這級單位,大致對應詞和短語,是字到句的過渡單位。這就有效地避免了詞和短語劃界這個困擾了百年的問題。許多詞無法用西方的構詞法解釋,比如文言詞、離合詞、縮略詞、成語,只得加上一大堆解釋,使得我們的理論支離破碎。
字本位和詞本位的根本分歧在於,詞本位根本不承認字在語言中的地位,而只把它作爲書寫符號看待。詞本位認爲語言是音義結合的,研究的物件只能是音義結合的,而文字是外加的。字本位認爲離開漢字不能研究語言。因而,問題的實質是語言研究是否可以離開文字。研究語言必須依靠文字,索緒爾自己就指出過不管研究母語還是遠離我們的語言都需要求助於文字。所以,即使是沒有文字的語言要進入語言學研究也必須依靠書寫的形式。因而,有文字的漢語就更應該借助於漢字了。不僅如此,即使是把漢語用中文拼音記錄也不能成爲研究的物件,黎錦熙、周有光兩位先生就曾實驗過,結果是連自己去認讀都是有困難的。這進一步說明如果連中文拼音都不使用,僅憑語音是無法研究漢語的。
語素最早在法語裡是morpheme義爲形位,是詞中表示語法形態的部分;另有一詞爲lexeme義爲詞位,是詞中表示實際意義的部分。英語中的morpheme把兩者混爲一談了。
必須確定詞在漢語和其他語言中的地位
彭澤潤(湖南師範大學):我們必須確定詞在漢語和世界其他語言中的地位。在漢語教學,我們只說用詞造句,沒有說用字造句。“學習”是一個詞,不是兩個詞的詞組。以前《現代漢語詞典》不分詞和非詞,會誤導留學生;但第五版進行了改進,對詞標注了詞性,以此區別詞和非詞。所以《現代漢語詞典》反應出了這種詞意識。
字本位的長處是文言文教學,文言文中字、詞、語素基本上是重合的,用字進行教學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字本位的短處則表現在四個方面:第一,混淆了文字單位和語言單位。字是文字單位,詞是語言單位,兩者位於不同的體系之中。語言體系中有最基本的成員詞、原始成員語素和動態成員句子,它們處於不同的層面上。因此,詞和語素是性質的不同。第二,字本位的字是多義的。字有時表示音節,有時表示語素,有時表示詞。字的多義性違背了科學術語單義性的原則。而且由於其他的語言基本單位用的都是詞,所以字本位與國際接軌是南轅北轍的。第三,字本位容易混淆時空。語言只存在于一定的時空之中。方言之間、古今漢語之間都是不同的系統,不能用一個系統來涵蓋。第四,字本位容易把不成詞語素當成詞。這對國內外漢語教學是不利的。
我們應如何理解字和詞的關係?字是一個視覺單位,是最小的自由的符號,不是語言單位。英語的字母和漢語的漢字是對應的,漢語的詞和英語的詞是對應的,只有對應才能比。西方的洪堡特等人生活的時代表明他們瞭解的漢語不是現代漢語,而主要是文言文,因此得出的結論不能應用到現代漢語。
我不同意字是音、形、義三位一體的觀點。實際情況是一部分字只有形體。字有沒有聲音和意義是不一定的。字記錄的是口語的單位,如果記錄的不是這樣的一個單位,它就沒有聲音和意義。英語的字母和字一樣有時也可以記錄語素,比如字母a。字的本質屬性是形體,有沒有音和義,只是文字和語言的對應問題。
我認爲,漢字的形(字形)和英語的形(形態)分別生發出文字學和語法學這種觀點,嚴重混淆了文字學和語言學的界限。語言可以沒有文字,但有文字就必須有語言,所以語言對文字是必要的,文字對語言雖然重要但不是必要的。我們不能把文字和語言混淆起來討論。中國語言學傳統中雖然沒有語素和詞這樣的術語,但卻是有這樣的事實的。
潘老師認爲漢語的字和英語的Word比較才有共性,我認爲這是不對的。Word的特點是自由地構成句子成分,而字沒有這個特點,作爲不成詞語素的字與Word沒有可比性。
離開文字仍然可以研究語言。漢語的方言可以用國際音標記錄下來研究,但國際音標似乎算不上是文字,至多是類似文字的東西。中文拼音能否作爲研究物件取決於它是否被當作文字單位使用,如果當作文字單位使用了,那麼它就肯定能作爲研究的物件。越南語的文字由漢字變成拼音文字仍然可以研究。
針鋒相對
解脫印歐語的束縛是對的,但是方向要找准
江楓(中國社會科學院):我們非把字說成語素是不合適的,是遷就西方語言學的結果。我同意潘先生的觀點,morpheme原來就是形位的觀點,硬是翻譯成語素是過分遷就的結果。彭澤潤先生引了許多現代漢語的內容作論據,我認爲這不足爲憑。現代漢語把文字定義爲語言的符號,把字母詞當成漢語詞,這些是不恰當的。字本位和詞本位的矛盾的焦點在於對Word的翻譯。詞本身也是以字爲基礎的。
陸儉明(北京大學):語素的翻譯情況確如潘先生所說。但呂叔湘、朱德熙都明確地說過我們用的這個術語是有嚴格定義的:語言中最小的聲音和意義的結合體,不能再分爲更小的聲音和意義的結合體。評論語素應當按照這個定義來進行。
潘文國:如果漢語的語素和印歐語的語素解釋是不一樣的,兩者的對話就不能進行。漢字與語素不一樣,它不是不能再分割爲更小的聲音和意義的結合體。
張朋朋(北京語言大學):我不同意彭教授的觀點。文字、文章應該是超時空的,不應局限于特定時空。語言能力和文字能力需要區分。這裡就必須承認漢字自己就是一個系統。漢字是文章的書寫單位。幾千年來我們的重點是文字能力,語言能力不需要教。另外,西方的Word也是字,Word本位就是字本位。字本位發源于索緒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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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儉明:提出一個新理論的目的是爲了解決問題。新理論能解決原來不能解決的問題,或者比起原來的理論解釋得更好,這樣才有提出的價值。字本位的好處在哪兒,這點沒有真正說明。潘文國說的好處無非是說字本位注重漢語的特點,這個不能算真正好處,因爲真正解決了什麼問題還不清楚。解脫印歐語的束縛是對的,但是方向要找准。語言是音義結合的系統,這個前提必須承認。在此基礎上,必然能找出最小的音義結合體,那就是語素。而如果把字說成“音、形、義三位一體的單位”,就不能讓人瞭解它在語言中的地位。所以這裡有兩個問題:一是爲什麼要否定語素?二是爲什麼要提出字?我要強調的是理論和教學不應混爲一談。字本位沒有解決詞和詞組的切分問題。使用辭只是掩蓋了這個問題。我們面臨的問題的實質是在句法分析上。束縛我們頭腦的是句法的主、謂、賓,語義的施、動、受這套東西。字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潘文國:語法的目標是解決教學問題。從《馬氏文通》以來的語法並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對內對外的漢語教學都必須強調字的重要性,這是共識,這是字本位的實踐意義。實踐的要求促使語言理論的發展,這是提出字本位的目的。
陸儉明:理論系統和教學系統是兩個東西。教學問題是要跟著理論走的。所以這個理由是不充分的。
彭澤潤:文學語言可以是多義的,但術語不應該是多義的。
陳光磊(復旦大學):對外漢語教學中書面語教學以字爲本位是合理的,但如果只學口語,字本位的教學怎麼進行?既然漢字不是記錄語言的,那麼它怎麼又可以是漢語研究的本位呢?裡面似乎有矛盾。漢字是音、形、義一體的,但乾嘉學派王氏父子堅持以音求義,不拘形體,這說明漢語的研究不能局限於形體,而是要音義結合地研究。
白樂桑(法國教育部漢語總督學):我建議把語言學理論的字本位和詞本位與漢語教學的字本位和詞本位分開討論。我基本贊同陸先生的觀點。字本位不等於教字。以前教字的教材還是詞本位的。
詞和字兩個概念,哪個才是更好的?
史有爲(日本明海大學):文字是建立在語言上的,但畢竟是不同。分開研究和合起來研究都有好處。第一,語素在日語中叫做形態素。第二,基礎術語最初是沒有定義的,因此我不反對字的概念,但應該嚴格定義,避免混亂。第三,漢語的字是不是單音節的實際上是人爲規定的,完全可能是多音節的,只是現實中在規範化的作用下才變成了單音節。第四,文字的字和口語的字是對原來含混概念剝離的結果。第五,新的術語,如字本位,能在多大範圍內推廣,這是需要思考的。詞和字兩個概念需要比一下,哪個才是更好的?第六,我對陸先生語言系統和教學系統看成兩個截然不同的系統提出商榷,我認爲教學系統也應該建立在語言系統上,兩者有一定的共性。第七,小孩學字最早能認識表示實義的字,虛字不認識,這說明文字還是建立在語言上的。
陳光磊:書面語和口語都要研究,但口語是基礎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研究書面語和口語時,可以有所側重,但是語言的分析應該是統一的。所以,把不是所有語言都有的文字的東西作爲語言來討論,這是值得商榷的。語言有發展,漢字也有發展,所以如何對待現在的語言和文字也是需要討論的。如果承認文字的第二性地位,那麼字本位就必須在理論上有所修正。
周上之(上海外國語大學):說字而不說語素的原因是語素沒有形式的依據,而字是有形式依據的。英語的Word是有形式依據的,所以才稱得上是基本結構單位,字也是同樣如此。語素、詞、短語由於沒有形式依據,就不得不借助於語義和功能,但語義和功能是連續的。史有爲先生提出字是爲了強調形式結構上的天然性。字和語素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字有形有音不一定有義,而語素必須有義。西方語言的詞有形式、有意義、有功能,但漢語的詞是只講意義和功能的,沒有確定的形式結構。形式字沒有意義,例如“國家”的“家”已經虛化到沒有意義的地步,雖然沒有意義,但卻是有功能,“國”和“國家”出現的環境是不同的。“學習”的“習”也是無義的,但“學習”和“學”的功能仍是不同的。同義的字和辭,其功能的不同正是由無義字反應出來的。
陸儉明:第一,我們是否承認語言是音義結合的符號系統,這是個大前提。承認是一種討論法,不承認是另一種討論法。第二,語法是由小的音義結合體構成大的音義結合體所要遵循的一套規則。同樣的,承認是一種討論法,不承認是另一種討論法。我是承認這個說法的。我認爲詞並不是我們的本位,語素才是最基本的語法單位。詞和語素是分不開的,漢語和英語都有這個問題,只是漢語更突出而已。漢語的四個單位實際上是三個層次的:語素、詞和詞組、句子。所以詞和詞組的劃界並不是最重要的。字本位到底解決什麼問題是一個關鍵問題。提出的理論新不新主要看對語言問題研究的深度和廣度。因此,如果字指的就是音義結合體,只是術語的緣故,那麼我同意,因爲字和語素就是一碼事了。談語法就一定要談這個。語法研究應該分三個單位,從文字學看應該是一個單位。
史有爲:在我的框架下字本位和詞本位的矛盾可以化解,因此我應該是協力廠商。我的起點是音節,與字和語素都可以聯繫起來,主要看有沒有意義。語素和字可以解決一個重要的問題:詞和句的構造是有相同點的。
江楓:漢語的語言和文字的獨特性不是很強,特點僅僅是方塊字,不是字母。英語已經演化爲分析語,與漢字類似。西方和我們都是字本位,只是西方是Word而已。字本位可以解決引進西方語法所帶來的混亂。
潘文國:第一,陸老師預設的兩個前提是可以討論的,討論不能預設前提。第二,語素和字是不同的。語素的音是不定的,可長可短。字的形式則是定的。義的方面也不同,語素是單義的,字是多義的,而且義非常多。語素是不能分析,分析下去就變成了音和義。但字是可以分析的,下面可以是偏旁部件,這也是有義的。
陸儉明:字的往下分析涉及文字學和語言學的分界。我認爲它們是有聯繫、但不同的東西。我們討論的是在語法學這個前提下進行的,所以我認爲基本的結構單位是最小的聲音意義結合體。如果不在這個基礎上討論會比較困難。我不強調詞,而是強調語素,因爲它是最小的音義結合體。如果把字定義爲最小的音義結合體,這樣我也同意。當然,現在對字的定義與我說的還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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