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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黑陶:在江南的火焰和大海中呼吸

白雁 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2022-12-25

面孔黝黑,身体敦实,笑容朴素,黑陶的形象颠覆人们对于江南的想象。


但黑陶实实在在是南方的。他出生于江苏宜兴丁蜀镇,这里以盛产陶器闻名,被称为“中国南方陶都”。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盛装万物的器皿,是黑陶在文学世界的名字,也是中国早期文明的标志物。


在江南的火焰和大海之间,黑陶痴迷于以文学塑型江南。


《泥与焰:南方笔记》收录99篇关于故乡江南的散文。在书中,镇江、湖州、渎边公路、古龙窑、蠡河、山中一夜、九月之书、少年的寂静行走……充满质感的密集词汇,如泉源一般喷涌而出。黑陶所有的故乡记忆,以及那些成长中曾经遭逢过的逼真、复杂气息,全部珍贵地涵藏其中。


《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收录黑陶历时数年、行程数千里对50座江南乡镇的叙写。于黑陶而言,江南是一个巨大、温暖的“父性”容器,它宽容地沉默着,任其在其中行走和书写。他自觉避开那些世人所熟知、已然丧失内里的江南旅游热地,而将目光投向广大的“被遮蔽的江南”,在展现江南人文底蕴的同时,展示一个深广、激烈、厚重的江南。


《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黑陶以对江南世态人情的追寻致敬民族音乐家华彦钧,通过来自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以血肉丰满的感性回忆,再现江南往事。


继“江南三书”之后,黑陶新近完成了一部全新的书稿。江南,仍旧是他的文学母体,他认为新作品是“一个极具整体感和异质感的汉语文本”,“中国南方的现实、历史和梦幻,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我个人的文学呈现”。


白雁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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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谈谈与文学结缘的经历。


黑陶:我的父母都是中国最底层的劳作者。母亲是农民,父亲是陶瓷工厂的工人。但他们都关心重视孩子的教育。父亲和母亲都没上过学,但父亲通过自学,能够读报纸,能够帮工友写信、写补助申请。父亲关心国家大事,我们家一直订报纸。印象深的是上海的《解放日报》,记得中午放学回家,好像总是一边吃饭一边翻报纸,《解放日报》的《朝花》副刊给了我早期的文学启蒙。


更早的启蒙,是露天电影和小人书。放露天电影的日子,相当于节日。捡了废铜烂铁,去乡镇供销社卖了以后,就买小人书。当年的理想:做一名乡村电影放映员。画面和色彩,影响了日后文字。真正的文学启蒙是读无锡师范期间。不同于高中,重视艺术。红楼图书馆藏书丰富,我读了很多的书,包括郁达夫、朱光潜等等。中师毕业,被保送苏州大学中文系读书。苏州大学4年,开始正式的文学阅读、文学训练,开始写作、发表习作。


我的处女作,一首题为《我》的短诗,发表在1987年初的《苏州日报》上。在文学杂志上第一次发作品,也是在大学期间,在《飞天》杂志的《大学生诗苑》栏目。大学期间,自印过个人诗集《异乡之手》。好像是1995年,有了一个汉语原创文学网站“橄榄树”,曾经为我开设专栏,给我很大鼓励。一位至今未曾谋面、当时生活在台湾的严韵,她是“橄榄树”编辑,专门约我做过一次访谈。2003年,虚岁36岁的时候,我出版了第一本书:《夜晚灼烫》。


读品: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生活对你后来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黑陶:一个作家的早期生活和早期生活的地理环境,对他有着深刻甚至终身的影响,是他独有的文学基因密码,是不竭的创作素材之源和创作动力之源,是他的“文学根据地”。仅从江苏的文学传统看,这种影响力在他们的作品中同样得到体现和证明:毕飞宇-苏中平原,范小青、苏童-苏州,赵本夫-苏鲁豫交界处的徐州,叶兆言-南京,储福金-金坛宜兴一带的苏南县镇,等等。


家乡丁蜀镇已经馈赠给我一本书:《泥与焰》。泥土和火焰,制陶的两种主要元素。这本书在豆瓣上有9分的高分,让我意外。我目前工作生活在沪宁线上的无锡,仍频繁地回宜兴丁蜀镇老家,去探望那里的亲人。我父亲2015年辞世,母亲和两个姐姐仍然生活在那里。个人的这种状况,使我有机会能够较为深刻地感受到中国百姓两种典型的生活形式——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的真正内涵以及它们之间的差别,而这种感受,可以肯定地讲,是一般的旅游者(城市人到乡村旅游或乡村人到城市旅游)所无法获得的。


《泥与焰:南方笔记》

黑陶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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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你的散文里多次出现“吴越”这两个字,“吴越”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黑陶:“吴越”就是“江南”。因为在个人感觉里,“江南”这个词已经太俗、太公共化了,所以,我宁愿用“吴越”或“南方”代替。


读品:谈谈你理解中的“江南”。


黑陶:江南,分狭义和广义。狭义江南,主要是指围绕太湖的苏南、浙北和上海。我个人心中的江南,是广义。这个江南:北际长江,南抵大庾岭(五岭之一),西溯湘楚,东迄于海。进一步详察,此区域可再细分为五个文化专区:江南水乡文化区、徽文化区、楚文化区、赣文化区、东部沿海文化区。此地域,与唐代的江南道高度重合。


任何写作者,也许,都需要一块地理意义或精神意义上的个人“根据地”。这个大的江南,是我的立足所在,据此,我眺望世界和人类。广义江南,就像一个巨大的父性容器,任我在其中行走、书写、休憩。这个父性容器激烈、灵异,又质朴、深情。阶段性地,我已经写出“江南三书”:时间维度的《泥与焰:南方笔记》,空间维度的《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人物维度的《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



读品:你的这个文学江南,和公共意义上的江南,不同之处体现在哪些方面?


黑陶:作家最可贵的,是不从众,是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看和感受。公共意义上的江南元素:“杏花春雨”和“小桥流水”。我个人意义上的江南元素:火焰和大海。火焰:出生地丁蜀镇是中国陶都,火焰是其最鲜明的地域标志物。大海:看地图,江南东域就是浩瀚太平洋。在历来谈论江南时,大海的元素被严重忽视。火焰和大海,对外示柔,但其内里,却有原始洪荒之力,能够改造、消化一切。这个特性,和中华文化的特性同一,如古老的太极。江南的火焰和大海,让我受到滋养和教育。


个人的地理和文学江南,两个坚实之核:丁蜀镇和徽州。丁蜀镇是出生地。我很喜欢徽州,走过它的一府六县。徽州是古中国的倒影与象征,是顽强存在的传统中国的代表区域,感觉中,那里的溪山和神明似乎仍然共居。


读品:《泥与焰:南方笔记》里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南方特质,其中一些篇章如《夜叉》《狗》等,让我联想到明清时期笔记小品,也想到欧美作家笔下的故乡小城。你的灵感来自哪里?


黑陶:《夜叉》来自老家的民间传说、现实事件和口耳相传的异闻,《狗》则是记录我父亲讲过多次的故事。《泥与焰》的99篇文字,绝大部分喷发自老家那块独特土地上的人事和风景。书甚至不是写出来的,它们早就存藏于大地某处,只是等待勇毅、热爱的有缘者,前来探寻、挖掘、获取。


读品:《漆蓝书简》里写到的南方村镇完全避开了大众熟知的旅游热点,为什么要这样选择?是有意把丁蜀镇放在最后一篇吗?


黑陶:《漆蓝书简》写了50座江南乡镇,遍及江苏、浙江、安徽、湖北、江西诸省,全系亲历。江南的核心层面、最能体现地域特色的层面,是乡镇。所以选择写乡镇。为逼近真实和原生态,也因为个人的好恶,在写作对象的选择上,有意不去写类似周庄、乌镇、朱家角这种热闹的、众所周知的地方。


确实是有意以故乡丁蜀镇来收官。丁蜀镇是我的南方乡土迷宫,有众多充满火焰的窑和窑的遗迹。16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丁蜀。因为贫穷,我出生在家里。出生的租屋,与熊熊燃烧的窑火之间的距离,不超过100米。丁蜀的东面是太湖,南面是与浙江分界的连绵南山。蜀山,一座不高但竹树茂盛的家乡小山,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中心,苏东坡曾经到过。古老的镇上,有东坡书院、蠡河和南街。

《二泉映月》

黑陶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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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品:注意到了你在《漆蓝书简》里对散文这一文体形式的探索,请谈谈汉语文体。


黑陶:我很重视散文文体形式的探索。我非常喜欢法国文学。法国作家探索、创新艺术形式的那种不竭热情,让我认同。《漆蓝书简》中,我在写法上做了很大的试验。在这本书中,我贪婪地使用了传奇、新闻、诗的断片、公共语言抄录、书信、故事、日记、访谈、科学笔记、蒙太奇、年谱等等体裁(手法)。


散文,是中国文学古老而伟大的文体。按照我的理解,散文永远包含着除韵文之外的一切汉语文章,包括小说。由此,散文的疆域接近于无限。当代散文的狭隘与力弱,并不是散文这一文体有问题,而是散文的创作主体存在问题。


读品:《泥与焰:南方笔记》里有的篇目写作风格非常私人化,几乎接近于自言自语,比如《南方》,这是什么情况下写的?


黑陶:《南方》是个人比较偏爱的一章文字,写于20年前。直接的写作触发点,是当年的一次宣城敬亭山、泾县桃花潭以及郎溪县之行。当年的桃花潭处于开发前夜,潭水极清,翟氏宗祠很大,山野和风水塔很美。这篇用了拼贴的手法,很是驳杂,但又统一在某种精神氛围之中。写作,为谁而写?我个人偏向于:首先是为自己的内心而写。所以,呈现出来的面貌,也许就是你说的“自言自语”。


读品:如何看待语言与创作的关系?


黑陶:承载汉语的汉字,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载体,又是中华文明之本身。敬惜字纸,南方传统。汉字始祖仓颉,我专门去寻找墓地。在河南商丘市虞城县一片茂密的玉米林中。饶宗颐先生认为:汉字是一种可见看、可以听的文字。作为汉语作家的工具,我心中的汉字:既是供我驱策的将士,又是我信仰的一尊尊神。写作时,不仅要重视每一个汉字,同样要重视每一个标点符号。我始终坚信:一个作家的语言风格,是他内在生命结构的外显形式。

《漆蓝书简》

黑陶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期人物

黑陶   生于江苏宜兴丁蜀镇。1990毕业于苏州大学中文系。个人作品主要有“江南三书”:《泥与焰:南方笔记》《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以及散文集《烧制汉语》《中国册页》《夜晚灼烫》,诗集《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寂火》等。






编辑:张垚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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