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村近作||我，为何不悲怆（组诗）
亦村，原名丁维刚，甘肃武山县人，84年生。诗歌见于《草堂》《星星》等。
亦 村
诗十四首
深夜言说重庆
我离去后
火车还在通往兰州，昆明
或者更远
雨也泼溅
但不再有
大雨中发愣的青年
以及突涌心头的愁苦
临街小店搓麻将的老太太
夜色中，黄桷树下的站街女
还有
浩荡东去的长江
对于回到西北乡下的人，都像逝去
的钟表
而现在，凉又添了许多
在深夜
乡下学校的片言只语
是隔壁宿舍的鼾声
和村庄
间或传出的
两三声狗叫
在朝天门，我并没有看见
吊脚楼上，应有操持着盘，碗
水井和庭院的巴渝女子
他的丈夫在码头
因讨生活
有轻微的伤
但是没有
远处应有一位垂钓翁
渔歌唱晚
惊起石壁上安家的崖沙燕
它一展翅，就有一个新天地
但是没有
或者应有秋阳，铺在江面缓缓流淌
岸边林中落叶，有时啪嗒一声
惊醒一块睡石
但是没有
更应有一位贬谪者
站在船头，为他壮行的人
举杯，说祝酒辞
不牵挂爹娘和子女
在别处，也要
安乐地活下去
但是没有
在两江交汇处
只有我
孤单如帆影
只有江流
浩荡而无声
重庆街头遇雨，忽而念及家乡
老家的秋雨很慢
路上的乡民，用草帽或者用衣物挡雨
田野中，牛羊稀有而深情
父亲撒下麦籽后离去
有一种持久的空旷
在每一处蟋蟀嘶鸣的田埂下
在每一处即将枯死的
荒草间
去金刀峡的路上
重庆乡下
见不到低矮的土墙，土房子
也没光秃秃的山坡
我唯一愿意提及的是
在西北乡下，埋着我祖先的土地上
草籽零落
飞鸟和野兔
也会去更荒凉更空旷的地方
它们来年生长
并能获取长久的安慰
金刀峡
穿竹林，林间无英侠
过峡谷，峡中无金刀
只有惊魂台，心有余悸
只有密密麻麻的树林
拢着大雾
偶尔山间传来的喊叫
很快穿进了密林深处
也学游客，看看潭水碧波
也学游客，戏猴，也被猴戏
出了峡口
危峰兀立也罢，崖间飞瀑也罢
皆是身体里疲倦的幻影
它们在暮晚的旷野中
一一暗淡了下来
梦中的纳木错
我没有尾随熙熙攘攘的人群而去
我走向湖边
看寂静的波纹
一会儿想孤零零的它
一会儿又想孤零零的自己
后来，我躺下来
看经幡飘动，听
天和地的呼吸
独自走在堡子里
堡子里又添了霜，天黑时分
鸟雀归巢，山下的村子
逐一点亮灯火，而他寻找的人
一脸紫黑，一身布衣
破旧的风还在吹打着他
但悲伤久了的人，会慢慢擦去眼泪
这时候，耐下性子等
世间最宁静的月亮
开始静静地闪耀
村子只有几座坟
多安静啊
两三个挨在一起
或者五六个
像活在人间时一样
再也没有孩子从十里外的村子冒雨上学
再也没有钢筋工断了双腿，瘸拐在家
再也没有一个女子带着一身脏病
回到乡下
再也没有一个老人，屎尿屙在炕头
开始老泪纵横……
多么安静啊
只有几朵野花
从坟头露了出来
故乡的坟头
不走正路而被剜去眼睛的张树
坟头是刺盖
在工地被铁锤砸断腰身的王玉
坟头是枸杞
曾在兰州乞讨的李家老人
坟头是苦苣
卖身的马家女人
坟头是苍耳
还有老死的，病亡的，夭折的
无非是一些
野茅草，狗尾巴
和小雏菊……
在一抔黄土上
它们只是在
静静等待
那些还未长眠于此的人
最近的夜晚
不去撂荒的山屲，不摸黑去
遍地风声的田野
更不去几无青壮年的村里
可在教学楼后的一棵老核桃树下逗留
也可约三五友人喝到微醺
没有月光盛开在天际
只有落叶声打在屋檐
整整一晚上
病中记.药片
父母去地里
屋子就更寂静了
我坐在旧沙发上，一会看看裂了缝的椽檩
一会看看写着“诗书传家久”的中堂
火炉上的茶壶滋滋作响
而鸡鸣一声便有
身在世外之感
阳光投放进来时
先照亮了被枕和衣柜
后来，它照在一堆药片上
一张静静的白纸
苦味和
温暖都在其中
病中记.乡民
我看见秀婶拖着残腿坐在湿潮的菜地锄杂草
我听说年轻的丁氏寡妇，每次
都在半夜浇灌麦地
而上了吊的三爷，只留下他栽的白杨
一只鸟在夜夜啼叫
我的村庄，冤魂，苦命鬼还有很多
但星空下都留有他们的位置
我离开他们，为何不悲怆
我到小城生活，为何
很快将他们淡忘
病中记.晌午
劳动间歇，这两个抽着旱烟的老人聊起
50年代或者更早
一个时代的饥饿和贫穷
他们说得多么轻巧
好像世上的疼痛
说说笑笑就过去了
好几次，我也想说起我的
抑郁症，说起
身体里的暗疾
在这劳动间歇
这多么让人沉醉又温暖
在鸟儿声声中，在落日西沉中
病中记.情歌
这一天可以唱情歌
对着荒凉的山坡
对着呜咽而过的火车
对着涌上心头又飘渺无比的一个女子
情歌中有白白的牙
有飞鸟带着三月在俯冲
有多种花朵蓦然打开了死结
还有视野中
无尽的苍穹
然而
阒无一人的苍穹
“没有脸上一直流淌着的泪水”※
※诗中引用为娜夜诗句
（摄影：stawiarz）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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