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味道|学者初心:赵孟頫的三十三岁
播音:王然、汇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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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味道》特邀作者:思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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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二十三年(1286),赵氏南宋王朝灭亡已近10年,赵孟頫三十三岁。
“三十三,乱刀斩”,原本是流传于江南一带的民间俗语。意思是说,人到三十三岁是一个坎,会遇到很多麻烦事,要小心度过,才能平安。三十三岁的赵孟頫似乎也遇到人生的坎了。
《致郭右之二帖卷》为两帖,是赵孟頫写给收藏家朋友郭天锡的信札,分别为《应酬失宜帖》和《奉别帖》。其中“应酬失宜帖”书于三十三岁那一年,是赵迄今存世最早的信札墨迹。赵孟頫从谈论二人之间的收藏说起,进而向友人吐露了他在元朝要员来杭州征召隐逸时矛盾重重、进退两难的复杂心理:“但此番应酬失宜,遂有远役之忧。即虽见尔辞之,尚未知得免否?若必远行,将何以处之?忧烦不可言。奈何,奈何!”
备受元世祖器重的程钜夫奉召来到江南,目的是为元廷“搜求贤才”。出发前,忽必烈点名要求他务必招徕两个人,叶李和赵孟藡。程钜夫苦劝赵孟藡无果,却发现了一个比赵孟藡更加合适的青年才俊——“吴兴八俊”之首,同为赵宋宗室后裔的赵孟頫。1286年冬,程钜夫寻访所得的20多位江南贤才在扬州集结,为首的变成了叶李和赵孟頫。此时的赵孟頫五味杂陈,此后的半生,他都在纠结、矛盾以及自我交锋中度过。延祐三年(1316),63岁的赵孟頫写下了著名的《自警》诗:
齿豁头童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
唯余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
这是他的自白书,在还没死之前,给自己写下的悼词,总结了一生。
程钜夫信札书法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成立于1870年,是美国最大的艺术博物馆,也是世界最著名的博物馆之一。亚洲艺术部是该馆最大的部门之一,收藏了超过13700件中国艺术品。该馆也是收藏赵孟頫作品最多的海外博物馆之一,以书入画的《双松平远图》、致敬王羲之的《右军四事》、赵氏一门三世《人马图》等都是赵孟頫书画中的经典。
何慕文(Maxwell K. Hearn)是一个痴迷中国书画的美国人,1971年起,开始任职于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部,2011年被任命为亚洲艺术部主任。有一次,他在接受采访时,被问到:“如果有机会与一位中国古代画家对饮,您会选择哪一位呢?”何慕文说:
我非常希望能够与赵孟頫会面,他是宋室后代,但是决定出仕元朝,辅佐元世祖忽必烈。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够与他彻夜长谈,讨论做出这个选择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因为你一旦做出了选择,你就不能回头了。
他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书法家,在绘画上也尝试了不同的风格,从郭熙到董源等等。如果你仔细研究他的作品,是非常个人化的,富有诗意,也有一点哀伤和孤独,你会感觉到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选择,并在艺术创作中找到了一个避风港。
上海博物馆藏赵孟頫书杜甫《秋兴诗》,后另纸接赵逝世前五个月重观时的题跋:“此诗是吾四十年前所书,今人观之未必以为吾书也。”世易时移,赵孟頫的艺术风格变了,心绪、心态也不一样了,确实“观之未必以为吾书也”。依题跋推算,《秋兴诗》是赵孟頫至元十九年(1282)二十九岁时所书,是赵存世最早的书法作品。就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初九(1283年1月9日),不屈的文天祥在大都被杀。
今天研究者的关注点在此卷为赵存世最早的墨迹,进而分析出风格上有智永、宋高宗影响的痕迹。赵孟頫这件早年书法作品,用笔细腻圆润,结体端庄秀逸,给人以神定气闲、虚和宛朗之美感。但《秋兴诗》是杜甫寓居夔州时,以遥望长安、忧国伤时为主题创作的八首组诗,整组诗沉郁森然,孤独忧愤,有着怀念故都的幽思,有志难伸,空怀抱负的悲凉心境。赵孟頫所书的四首选择了其中的一、二、三和六。第一首是组诗的序曲,通过对巫山、巫峡的秋色秋声的形象描绘,烘托出阴沉萧森、动荡不安的环境气氛,抒发了诗人忧国之情和孤独抑郁之感;第二首写身在孤城,从落日的黄昏坐到深宵,翘首北望,长夜不寐,表现出诗人对长安的强烈怀念之情;第三首写晨曦中的夔府,秋气清明,江色宁静,而这种宁静给诗人带来的却是烦扰不安,抒发自己有志而不遇的慨叹;第六首怀想昔日帝王歌舞游宴之地曲江的繁华盛况,在无限惋惜之中,隐含斥责之意。全诗感物伤怀,表达了深切的身世之悲、离乱之苦和故园之思,“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这样的诗句应该让去国怀乡的赵孟頫感同身受。
赵孟頫对自家的赵宋王朝有着深切的怀念,更有着深刻的反思与反省。他17岁时所写的《烈妇行》云:“男儿节义有如许,万岁千秋可以事明主,冯妇卞庄安足数。呜呼猛虎逢尚可,宁成宁成奈何汝。”赵孟頫心中一直有文人士大夫的节气,“男儿节义有如许,万岁千秋可以事明主”这句诗与其说是在赞美胡氏,倒不如说是他借此明志。赵孟頫对南宋靡弱的世风感到担忧,他觉得南宋军民缺乏一种刚勇尚武的精神。如果宋朝人人都能像胡氏一样有奋不顾身、舍己救人的勇气,那么宋蒙之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然而,宋元朝代更迭的历史大潮,岂是几个热血男儿能够逆转的。
赵孟頫的《钱塘怀古》“非旧游”三个字,表面上只写时光流逝,今游已非昔游。实质上暗指星移斗换,国祚已移,暗藏着无限感伤情绪:
东南都会帝王州,三月莺花非旧游。
故园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去朝周。
湖山靡靡今犹在,江水悠悠只自流。
千古兴亡尽如此,春风麦秀使人愁。
钱塘是南宋都城临安别称。赵孟頫在宋亡之后再到临安,江山依旧,而物是人非,黍离之悲,油然而兴。所谓怀古,实乃伤今。江水自流,千古如一,丝毫不管人世间的改朝换代,治乱兴衰。这就给作者的兴亡之感,添上了一层历史的悲剧色彩。亡国之思,感慨悲恻,自有动人的力量。
赵孟頫虽为宗室,但对南宋政权自身问题及最后败亡,有着异于常人的清醒认知和理性分析。他在《和姚子敬秋怀》中云:“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谢安”,为朝廷的偏安苟且、腐败无能深感耻辱。《岳鄂王墓》是赵孟頫的一首怀古七言律诗,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评价说,“岳王墓诗,不下数百篇。其脍炙人口者,莫如赵魏公作”:
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作为宋宗室,赵孟頫于亡国之际,面对岳坟追寻南宋衰亡之因。此诗以岳坟的荒凉景象起兴,表达了对岳飞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并由此而联想到南宋君臣不顾国家社稷与中原父老,偏安东南一隅,以致最终酿成亡国惨剧。诗的结尾两句,蕴涵着赵无尽的家国之思、亡国之恨。全诗即景生情,咏史抒怀,议论感慨,一气呵成,语言不事雕饰,通俗自然。赵孟頫以赵宋后裔的身份为冤死于赵宋王朝的岳飞,由衷地唱出这支哀痛伤惋的悼歌,分外感人,尤为沉痛。
上海博物馆藏《草书千字文卷》,为赵孟頫适奉荐诏北上大都途中所书,是赵信札题跋外,存世最早的年款书法作品。通篇潇洒紧遒、神酣气起,洵为佳制。赵孟頫自跋云:
吾甥张景亮以此纸求书千文,属吾有京师之行。趣迎上道,不能作楷,乃为书行草二本。时至元丙戌(至元二十三年,1286)十二月也。次年三日,驰驿至崇德,陈君养民持以见示,始知景亮盖为陈君求也。陈君又必欲书识其后,就馆中借笔墨记而归之。
开封赵孟頫题。
“开封赵孟頫”,如此落款,是赵存世作品中的唯一。开封曾经是赵宋王朝的故都,赵孟頫在北上大都途中突然想起了开封,耐人寻味。
至元二十四年(1287)春,赵孟頫一行至大都后不久,一同北上打算仕元的吴澄(字幼清)请辞归乡。赵孟頫在《送吴幼清南还序》开宗明义地说:
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此学者之初心。然而往往淹留偃蹇,甘心草莱岩穴之间,老死而不悔,岂不畏天命,而悲人穷哉!诚退而省吾之所学,于时为有用耶?为无用耶?可行耶?不可行耶?则吾出处之计,了然定于胸中矣,非苟为是栖栖也。
赵孟頫送别时,向吴澄表明心迹,“吴君之心,余之心也”,并且谦虚地说,“以余之不才,去吴君何啻百倍,吴君且往,则余当何如也”。但写此序时,赵孟頫早已没有了上一年“应酬失宜,遂有远役之忧”的惶恐与焦躁。虽然赵的表达方式依旧是那么内敛和温婉,但出仕的态度是坚定和明晰的。赵孟頫接着说:“吾处吾乡,从数子者游,放乎山水之间,而乐乎名教之中,读书弹琴足以自娱,安知造物者不吾舍也,而吾岂有用者哉?”我们甚至从中读出了点“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意味。
其实,温文尔雅的赵孟頫向来是一个极其自信与自负的人,起初是自己的“经济之学”,到最后却只能是书与画了。南宋灭亡后,风华正茂的赵孟頫和很多前朝旧臣一样选择在江南隐居。在那几年里,赵孟頫也曾抱着守节的思想。据杨载所撰赵孟頫《行状》和张雨跋赵孟頫书《杂书三段卷》可知,在此之前,吏部尚书夹谷之奇、道士杜道坚,都曾推荐过他,但都遭到了他的拒绝。我们不知道这一次程钜夫又是如何说服赵孟頫的,但更大可能是因为形势的变化。
研究南人仕元问题的学者都很重视程钜夫至元二十三年(1286)的这次求贤。它看上去只是忽必烈灭宋以后频繁求贤活动中的一次,但与以往征用各色技艺之人的做法不同,这次所征求的对象主要是南方儒士,其目的是选拔堪任御史台、按察司官职的官员,是元世祖忽必烈用人治国的一项重大变革。求贤使臣程钜夫本身是南方士人的代言人。行前,程在《好人》《公选》等奏议中称“江南非无士也,亦非陛下不喜士也,是群臣负陛下也”。他指出,朝中有一些北方官员鄙视和排斥南人,而以往的出使求贤者“皆昧陋愚浅,不达圣见之高明,止以卜相符药工伎为好人”,故而没有达到求贤的目的。程钜夫的分析阐述,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们,赵孟頫之前为何拒绝夹谷之奇、杜道坚等人的推荐,他显然不想与“卜相符药工伎”为伍。
程钜夫向元世祖建议在监察机构中广泛起用南人,“御史行台自中丞以下,随路按察司自察使以下,并合公选南方晓事耆旧,及清望有风力人员,每路或一或二或不定员数,与北方人员同共讲论区划。庶几谙悉江南事体,周知远人情伪”。虽然此议遭到了一批北方官员的消极抵制,但得到了忽必烈的支持。程钜夫以翰林学士拜侍御史、行御史台事,奉诏求贤于江南,忽必烈特命以汉字草诏,以表示对这次求贤的重视。程钜夫奉诏求贤江南,成为提高南方士人地位的一次重要历史契机。
1287年,也就是赵孟頫正式抵达大都的那一年,忽必烈设立尚书省,起用吐蕃人桑哥担任宰相,负责理财工作。此举与程钜夫奉诏求贤江南表面上没有十分直接的联系,但都反映出忽必烈全面起用新人执政的打算。桑哥以“好言财利事”得到忽必烈赏识,但出身不高,在蒙古上层统治集团中缺乏基础,所言“财利事”又受到北方汉人儒臣的抵制,因此倾向于拉拢南士,以助己势。而以叶李为代表的一些南方新锐士人也愿意同桑哥合作,藉以抬高自己的地位。在这样的背景下,南士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参政机遇,一度颇为活跃,叶李后来官至尚书右丞。这种活跃基本上持续到至元二十八年(1292)桑哥的倒台。
很明显,忽必烈大规模任用南士的决心在此时被强化并且付诸实施,让赵孟頫看到了新的希望,这才有了“安知造物者不吾舍也”的感慨。这也表明了他北上仕元态度的转变,从消极被动的心态转变为积极参与了。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一个细节,赵孟頫之所以坚持“非苟为是栖栖也”,抱有强烈的建功立业之雄心,跟他的出身和母亲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非常重视嫡庶有别,嫡出还是庶出,有时候简直就是无法逾越的门槛。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自古庶出多英才,因为庶出子们改变命运的愿望,建功立业的信念更为强烈。赵孟頫,嫡母李氏,生母丘氏,就是庶出,而且在父亲赵与訔八个儿子中,赵孟頫排行第七,母子在赵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宋度宗咸淳元年(1265),赵孟頫十二岁,父亲去世。母亲丘氏垂泪对他说:“汝幼孤,不能自强于学问,终无以觊成人,吾世则亦已矣!”赵孟頫遵母丘夫人所嘱,发愤苦读,无分昼夜。“未弱冠时,出语已惊其里中儒先,稍长大而四方万里重购以求其文,车马所至,填门倾郭,得片纸只字,人人心惬意满而去。”十四岁时因家世代为官亦入补官爵,但仍在家读书,致力于学问。不满二十岁就考上国子监,注真州(今江苏仪征)司户参军。蒙古人占领临安时,赵孟頫23岁。在战乱中东躲西藏了一两年,怆然写下“新亭举目山河异,故国伤神梦寐俱”的诗句,以表神伤。母亲看不得儿子终日惶惶然的样子,就对他说:“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之。汝非多读书,何以异于常人?”于是,赵孟頫从母命“自力于学”,跟从精通《仪礼》的敖继公“质问经义”,学问日益精进,也因此使他远近闻名,为“吴兴八俊”之翘楚。
赵孟頫一生以儒家学者自居,他在书写儒家经典及历代大儒作品时,必定会恭恭敬敬地署上“后学赵孟頫书”。所谓“学者初心”,“学之于家”,“用之于国”,就是要追求“使圣贤之泽沛然及于天下”,因此选择出仕,赵孟頫自己的理想与追求还是主要因素。
北宋的程颢、程颐竭力尊崇《大学》,南宋朱熹又作《大学章句》,《大学》遂成为儒家经典中重要的篇章,最终和《中庸》《论语》《孟子》并称“四书”。宋元以后,《大学》成为学校官定的教科书和科举考试的必读书,对古代教育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收藏有赵孟頫小楷《大学》拓本,其落款为“后学赵孟頫书”。
《东铭》《西铭》是张载《正蒙》中的一部分,张载曾将其录于横渠镇学堂墙壁两侧作为学规。后来程颐来到关中,对这两篇文字大为赞赏。《西铭》因是程颐改名,朱熹又单篇作注,所以影响很大,后世都视其为张载的代表作。赵孟頫楷书《东铭》《西铭》如今都有碑帖或拓本存世,在《西铭》拓本的落款处我们再一次看到了“后学赵孟頫书”。
赵孟頫行书《朱子感兴诗》,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全诗共二十首加上序文,此卷书法用笔清秀苍劲,行书中多含楷书笔意,结字大小相近,肥瘦参差,体势奇宕多姿,妩媚秀丽,书于皇庆二年(1313),是赵孟頫60岁晚年时的成熟之作。其落款依旧是我们熟悉的“后学赵孟頫书”。
赵孟頫以书画闻名,但他书画的师承至今我们仍不清晰,更像是一个自学的天才。但学习儒家学说的老师,他在《送吴幼清南还序》说得很清楚,“吾乡有敖君善者,吾师也”。敖继公,宋元之际经学家,字君善。福建长乐人,后家吴兴,筑一小楼,坐卧其中,冬不炉,夏不扇,苦读经史。深究《周易》,尤精于《礼》,于元大德五年(1301)成《礼仪集说》17卷。赵孟頫拜敖继公为师学习的是经史之学,在那个时代,饱读诗书才是正途,正如《论语·述而篇》中孔子所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对赵孟頫而言,他的一生无法“志于道”,只能“游于艺”,是无奈的选择,也是最深沉的苦痛吧。
2020年底,辽宁博物馆推出了“山高水长——唐宋八大家主题文物展”,展出了清宫旧藏《洪范授受图并楷书尚书洪范》,将书法与绘画相结合,传为赵孟頫所作。《洪范》是《尚书》中的一个篇章。杨载《行状》评价说“公洽《尚书》,尝为之注,多所发明”,足见赵孟頫是《尚书》的研究专家。赵孟頫曾著《古今文集注》,元人何贞立在《松雪斋文集序》中有:“仆又尝见公所著《书古今文集注》,皆其盛年手所自写。此又集外之文,人尤未知之耳。”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十六有《赵子昂重辑尚书集注序并画像》一册,所录文较《松雪斋集》录文长约两倍,其中有“集注始于至元十六年,中更作辍成于大德元年,今又二十余年矣”云云,亦说明著于早年。
《古今文集注》可惜今已失传,但其序尚存《松雪斋集》中。赵孟頫明确指出“古文尚书”是伪书。此问题始于朱熹,至清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此案才算暂时了结。赵孟頫反对“治经者不以背于经旨为非,而以立说奇险为工”的倾向,而主张“一以经为法,一以理为本”,并提倡“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他将《尚书》分今文、古文而为之集注,应是针对南宋以来那些尚空谈,不理会世事,只知讲明心见性、封建伦理纲常,而视文艺为枝叶(更视书法为小道)的道学家们的。赵孟頫精研这儒家的经典《尚书》,大概是要从根本上揭露这些“不拘经义训诂,但凭己意说经”的道学家们的虚伪。
千百年来,诸葛亮是中国人理想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完美代表,一篇《出师表》道尽了他的这种人格特征。赵孟頫行书《出师表》卷,故宫博物院藏。此帖信笔写来,点画顾盼呼应,使转轻灵随度,结构疏密得宜,正是赵氏神气内敛、人书俱老的书迹。帖中有脱、衍、误书部分文字,是默写导致的疏漏。故宫博物院还藏有传为赵孟頫所绘的《诸葛亮像》轴,绢本设色。图中诸葛亮手持如意,凭隐囊而坐,人物面部表情庄重、气宇轩昂,双眼充满睿智。画的上首有《汉郡张式赞》。赞美忠武侯的诗篇不胜枚举,为诸葛亮画像和塑像也是世人表达崇拜和敬仰的重要形式,唐宋以前的作品都没有保存下来。我们现在能看到最早的诸葛亮画像就是传为赵孟頫所绘的这一幅。
英国学者C.A.S.威廉斯著《中国艺术象征词典》“如意”条称:“这是一种带护手的短剑,最初是铁制的,古人用于自卫及做手势指挥……它实际上是种钝剑。”在军事上三尺剑等同三尺铁如意,这也与历史上众多帝王将相以如意“麾军”“防身”的说法相映证。元人袁易《静春堂集·铁如意》诗云:“晶荧同剑锷,玩弄避珊瑚。谁解麾戎垒,徒能击唾壶。持将拟诸葛,碌碌笑狂夫。”末句说的是王昭远,《新五代史》载:“昭远手执铁如意,指挥军事,自比诸葛亮。”诸葛亮持羽扇麾军,为明末小说演绎,而执铁如意麾军却是有据可考,《诸葛亮像》便是一个例证,后蜀的王昭远“持将拟诸葛”也是史料依据。除诸葛亮外还有东晋的王敦、王戎,谢安、谢万,后秦姚苌,南北朝韦睿,五代李克用,宋代的文天祥等皆有执如意麾军的记载。手持铁如意,自比诸葛亮,何尝不是赵孟頫心之所属。
同时代的人评价赵孟頫的才能“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所谓“经济之学”并非现代意义的经济学,而是经邦济世之学。宋濂的《元史》传记、杨载的《行状》、欧阳玄的《神道碑》都详细地记载了赵孟頫的从政经历与政绩,不乏溢美之词。忽必烈对初次见面的赵孟頫非常满意,但并没有立即委他以重任,而是经历了一段“试用期”。期间只是让他“侍立左右”,顾问应对。尽管只是参谋参谋,赵孟頫也是有板有眼,颇有见地,且年轻气盛,敢于力言直谏。
一日忽必烈召集百官于刑部议法。赵孟頫坚决反对以至元钞计赃论罪断人命案,他说:“始造钞时,以银为本,虚实相权。今二十余年间,轻重相去至数十倍,改中统为至元。又二十年后,至元必复如中统,使民计钞抵法,疑于太重。”他深入分析认为:“古者以米、绢民生所须,谓之二实,银、钱与二物相权,谓之二虚。四者为直,虽升降有时,终不大相远也,以绢计赃,最为适中。”有些朝臣认为孟頫刚从南方来,就议论国法不是,当场指责他想要阻止至元钞的流通。孟頫据理反驳说:“孟頫奉诏与议,不敢不言。今中统钞虚,故改至元钞,谓至元钞终无虚时(不贬值),岂有此理。公不揆于理,欲以势相陵,可乎?”驳得其人无言以对。
赵孟頫的“刚正有守,敢为直言”还有一个事例。有一回,平江路总管赵全被检举“为政贪暴”,朝廷打算派王虎臣前去调查。此事其实与赵孟頫无关,但赵孟頫出于公心,向朝廷进言赵全自然该接受调查,但王虎臣此前也在平江路做过官,任内“多强买人田,纵宾客为奸利”,并且因此与赵全有过节,两人结怨甚深,如果派王虎臣前去调查,他一定公报私仇,即便所查为实,大家也不会相信的,出于避嫌,应当改派其他人前去调查。朝廷认为其建议合乎事理,最终予以采纳。
“帝初欲大用孟頫,议者难之。二十四年六月,授兵部郎中。”兵部的职责之一是管理全国驿站。元代国土广袤,驿站遍布全国。元代驿站负有为往来官员与使者提供食宿的义务,光饮食之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赵孟頫在任时,财政拨付给全国驿站的饮食之费“不过中统钞二千锭”,还是至元十三年(1276)定下的标准,随着货币贬值,物价已经增长了几十倍,加以往来官员与使者的增多,十多年间未新增,无论如何不够用。导致,管理驿站的官员不得不“强取于民”,乃至偏僻小镇竟无商人出来做买卖了。赵孟頫了解情况后,向中书省申请将预算增至中统钞二万锭,不仅百姓免受侵夺之苦,管理驿站的官员亦减轻了负担。
至元二十七年(1290),发生了大地震,“北京尤甚,地陷,黑沙水涌出,人死伤数十万,帝深忧之”。但大家都“畏忌桑哥”,“莫敢语及时政”。赵孟頫找到朋友阿剌浑撒里,建议由他出面“劝令奏帝赦天下,尽与蠲除,庶几天变可弭”。赵孟頫受命前去宣读大赦诏书,但桑哥依旧坚持认为这“必非帝意”,“举目环视,诸公辟易屏息,不敢出气”。赵孟頫上前对桑哥晓之以利害关系:“凡钱粮未征者,其人死亡已尽,何所从取?非及是时除免之,他日言事者,倘以失陷钱粮数千万归咎尚书省,岂不为丞相深累耶!”桑哥顿悟,众多百姓得到救助。
“至元钞法滞涩不能行,诏遣尚书刘宣与孟頫驰驿至江南,问行省丞相慢令之罪,凡左右司官及诸路官,则径笞之。”但赵孟頫“比还,不笞一人”,对此,桑哥大为不满。桑哥的专横跋扈,引起不少朝臣的反对,而且他的财富和权势也使一部分蒙古勋贵对他十分忌恶,纷纷上奏弹劾。赵孟頫似乎也积极参与其中,《元史》记载他专门去做奉御彻里的工作:“帝论贾似道误国,责留梦炎不言,桑哥罪甚于似道,而我等不言,他日何以辞其责!然我疏远之臣,言必不听,侍臣中读书知义理,慷慨有大节,又为上所亲信,无逾公者。夫损一旦之命,为万姓除残贼,仁者之事也。公必勉之!”最后忽必烈“遂按诛桑哥,罢尚书省,大臣多以罪去”。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赵孟頫似乎也带着“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钧天一梦同”的喜悦。在大都的六年中,虽然“议法刑曹,一去课文之弊;条事政府,屡犯权臣之威”,但并未实现政治抱负,内心想必是失望的。“青春憔悴过花鸟,白日勾稽困文簿”,斤斤于日常琐事,徒费青春。他在《罪出》中这样感叹道:“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这是他在朝为官的生活与心理上最直观的写照。他在《兵部听事前枯柏》一诗中还说:“清晨骑马到官舍,长日苦饥食还并。簿书幸简不得休,坐对枯槎引孤兴。”这也都是他在元朝为官的真实描述。对度日如年、消磨时光的无能为力,对“安知世故不相舍,坐受尘土凋朱颜”的无奈痛苦和无法排解的心情,使赵孟頫的心情陷入了长久的困顿之中。元代的官俸其实并不高,从五品的官职,月俸为银70两,迟迟无法接妻小到京城团聚。“青灯耿耿照土屋,白酒薄薄无荤膻。破愁为笑出软语,寄书妻孥无一钱”,就是对这种困境的无奈抒发。《投赠刑部尚书不忽木公》中“赋诗时遣兴,好客恨无钱”《和黄景杜雪中即事》中“燕雪常飞十月前,敝裘破帽过年年。拥炉自笑何为者,欲买浊醪无一钱”,都是表达对生活拮据的无奈。
很难说,赵孟頫在桑哥的倒台过程中起了多大的作用。相反桑哥倒台后,“多以罪去”的大臣中就包括了大量出仕的南人,叶李赵孟頫也不能幸免。《元史》所谓的“孟頫自念久在上侧,必为人所忌,力请补外”,既为君上讳,也美化了赵孟頫的见微知著。至元廿九年(1292),赵孟頫转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赵孟頫在济南官事清简,“讼者稀少”,并“以兴学校为先务”。但赵的济南三年任期并不顺,比如:“佥廉访司事韦哈剌哈孙,素苛虐,以孟頫不能承顺其意,以事中之。”
《元史》有关赵孟頫政绩的记载到他济南任上戛然而止。之后赵孟頫20年的为官经历中,只见皇帝恩宠与褒奖,就再也不见着赵孟頫展现他的“经济之学”。元仁宗夸奖了赵孟頫七个“好”,从出身、相貌一直到佛老之学,何尝见他夸一夸赵孟頫的“经济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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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州发布
制图:潘美馨编辑:金臻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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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长兴县虹星桥镇
摄影:谭云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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