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书10本 | 黑格尔从来没有讨论过羊水
10月书10本:
黑格尔从来没有讨论过羊水
10
《游荡的影子》
/ (法)帕斯卡·基尼亚尔 著
张新木 译
“顺其自然吧”——读这本《游荡的影子》时,脑袋里时时冒出这样的话。法国作家和学者,一个赛一个地擅长写这类“灵光集”,它简直已自成一类文学体裁了。在基尼亚尔的行文进入近乎意识流的轨道时,译者给他提到的各种人名加的注,都显得是在打乱节奏了,而我所乐于做的,不是努力搞清这一句和下一句、这一段和下一段之间的关系,而是对自己说一声:“顺其自然吧。”
当然有一些熟悉的主题还是能辨认的,比如对于起源——“我从哪里来?”——的执迷,它是跟语言相关的,所谓“太初有道”是也。还有东方,欧洲作家总能从东方人的文章里收到一些茅塞顿开的机会。本书作者在第十五章中,第一次点出了主题“影子”,而他用的材料就是谷崎润一郎对于阴翳之类的东西的描述。“1933年,谷崎润一郎发表了一篇很短的文章,他在文中说他对影子感到很内疚。”基尼亚尔旋即赞道,“我想这篇文章是天下所有文章中最为精彩的一篇,也是有史以来所有不同社会中最为精辟的文章。”——可以窥见他在第一次读到此文时那种如获至宝的心情。
09
《艺术精神》
/ (美)罗伯特·亨利 著张婷 译
一百年前的艺术教育工作者,都是这么有激情的吗?书中的每一页都在鼓动读者,去画吧!去画吧!就算你看到一个乞丐,他并不美,你也应该明白他能成为一幅画的主题——赶紧去画吧!
这本初版于1923年的书,处处都在提醒我们不要忘了宏大叙事。亨利的关注点只在于伟大,在于价值。他一遍又一遍地重申,要画出“对你最重要的东西——内在的真实,而不是表面的真实”。你要随时注意摆放手中的材料,寻找让你自己最为满意的色彩和结构;你要对声音中的变化保持充分的敏锐度;你要带着丰富的幽默感来欣赏万物,等等。还有各种小节,比如,你应该从选好一块合乎你心意的调色板开始。亨利的理念,用一句大俗话来讲,就是“学艺先学做人”。
08
《过去之死》
/(美)J.H. 普勒姆 著
林国荣 译
“职业史学家们藐视对过去的一切记忆,只保留那些借由他们自己的研究得到印证,并在行内的权威期刊上发布出来的历史记忆,这是否明智呢?”尼尔·弗格森在为本书撰写的序言中,以这句话来点出普勒姆的问题意识所在。本书原作发表于1968年,在普勒姆眼里,几个世纪以来历史学家对于“过去”的理解和叙述,同他们对于个人权威的追求,还有种种其他因素结合到了一起,造就了现今历史研究和历史学教育的总体失败。
普勒姆的抽象概括有个人鲜明的语言风格,而他的话题转换也是十分快速。例如他说,“过去”是牢固掌控着宗教、教育以及经济活动的,这种掌控一旦削弱,社会事务就会陷入瘫痪。随即又说,师徒之间、父子之间、母女之间的“亲传性质的教育模式”会为此归于败落,众多青年男女认为,所谓“家庭意识形态,通常不过是一堆过时概念的空洞集合体而已,成年人对此类概念实际上也漠然以对了”——跟上他的思路就很不容易,随后还得明白他在说什么。
07
《特洛伊战争:旧史新解》
/(美)巴里·施特劳斯 著
王舒琴 译
终于可以不必在那些复杂的人名里迷失,而看清特洛伊战争的线索了。这本书没有颠覆海伦、阿基琉斯这类人物的既有人设,也没有因为断定特洛伊木马纯属虚构而让战争失去高潮,而是一面稍微驱散围绕种种人与事的迷雾,一面将故事放进了一个更为可信的历史背景之下。特洛伊战争是希腊和特洛伊两方对于东爱琴海海域的控制权之争——这是个有说服力的结论,而另一个暗含的结论是:英雄并非出自个体作者的虚构,而是因应普通人心中的需要而生的。
06
《巨兽:工厂与现代世界的形成》
/(美)乔舒亚·B. 弗里曼 著
李珂 译
作为一本较新的专题史著作,它的写法有些陈旧了,我们能看到明确的由古及今的时间顺序,以及对一个个国家的分头缕述。但是弗里曼有着相当不错的叙述节奏,他那些看似“堆砌资料”的文字读来鲜有枯燥的时候。
“巨兽”是对现代巨型工厂的比喻,它从英国起步,到美国,再到苏联,当美苏争霸的时候,分析家认为意识形态斗争会慢慢退居二线,美苏会越来越相似,原因就在于巨型工厂的作用。最后弗里曼写到了亚洲巨兽的崛起。他说了中国巨兽中的工人的感受,有些地方他们类似于西方的工人先辈,他们工作的目的是为了“有机会挣钱,帮助家人盖房子、支付兄弟姐妹的教育费用”等等,但也有一个很大的独特之处,那就是,中国人去工厂里工作,是“一种摆脱乡下的狭隘地方主义、体验城市生活和被视为现代化的方式”。
巨兽“已经让梦想成真,但也让噩梦成真”,这个噩梦的意思,就在于“每一个社会,巨型工厂的伟大生产力都依赖于惨重的牺牲,而且几乎总是分配不均。”于是本书的开头引用马克思的话就实在太不出意料了。总之,这本提供了很多知识的书,能证明狄更斯那句“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实在是一个过于正确的废话。
05
《谈鲍勃·迪伦:精选评论集 1968-2010》
/(美)格雷尔·马库斯 著
董楠 译
这段文字来自1975年,鲍勃·迪伦发行的唱片《地下室录音带》的内页:“迪伦在传统音乐——那些山地音乐的古老歌谣——中发现了对死亡的接受,只是一个歌手坚信,任何对生活意义的诚实理解,都和神秘密不可分;是一个寻找拯救的人凝视空虚,却感觉空虚也在回望的无声的恐怖。”他接着写道:“现在,歌手想要的是什么已经昭然,然而又几乎不可能被真正理解。他想从自己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变成一个无足轻重、不齿于人的生灵……他想毁灭这个世界,然后自己活下去。”
评论迪伦的歌曲,总免不了要带上一些迪伦的气息,否则就会显得力有不逮。迪伦的歌词的魅力从来难以通过翻译来传达(光是歌名都不可翻译,比如《我眼中流血》、《褴褛又肮脏》、《时代正在改变》),因此评论也时常会显得拗口,甚至还会觉得是不是故弄玄虚了;然而,这些文字至少能传达迪伦的丰富性——他的灵感的来源太丰富了,各种民谣,各种声响,各种带有口音的人声,各种流过人们眼前的文字。“民谣”一词在迪伦那里被镀上了神圣的光彩,但是马库斯的文本也是充分开放的,就像在叙说一些真正的艺术品的价值那样,他保持一种开放性的“语流”,让人自己去体会。
04
《疯狂时刻:
谋杀、欺骗及哈珀·李的最后的审判》
(美)/凯西·库珀 著
赵地 译
副标题有点极尽耸人听闻的意思,但却是照原书名忠实翻译过来的。本作的前半部分就使用了一个典型的罪案—司法小说的谋篇布局,后半部分让哈珀·李出场,这位《杀死一只知更鸟》的作者,在一举成名十多年之后,终于又获得了一个与“知更鸟”有些相似的写作素材,但她在耗费了数年光阴后宣告放弃。
书中叙述了她遇到的实际困难:因为她太有名,所以她不得不警惕同她说话的人是不是有“卖故事”的动机。有的人故意撒谎,那些照实说的人,他们的心态也会因为面对一个名作家而起变化。对事实的进一步探寻受阻于她的名声。写作本身的伦理也困扰着她,“李不愿写任何骇人或低俗的东西,然而真实犯罪故事通常都与暴力有关,畅销书也经常都是抓人眼球的。”还有一点格外令人伤心,那就是,为《知更鸟》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编辑和出版人都已经相继谢世,使得李在投入她的新一次冒险时孤立无援。
哈珀·李至死都没能写出新作来。凯西·库珀持有的精确而同情的视角,给这位受到全美拥戴的作家做了一次悲壮的人生总结。
03
《隋炀帝》
/(日本)宫崎市定 著
赵弘喆 译
宫崎市定在日本的历史学家里,不说最优秀,至少也是最聪明的一位吧。每一次打开宫崎的书,第一印象都是一种“富于平衡感的潇洒”。在宫崎的文字面前,夸奖他“渊博”简直是侮辱,他并没有那种把很多史料嚼成“干货满满”的感觉,而说他“观点独到”好像也不合适,他即便想要发些惊人之语,也会做得十分圆润谦和。日本人性格中的内敛、谨慎,在他这里都不明显。他常常直抒胸臆,也偶有天马行空;他似乎并不刻意考证什么(本书中考证隋恭帝兄弟的情况,有点像是正文意犹未尽后的一点补遗),但始终让你感到他对人和事情都看得特别透。
在写隋军兵败高句丽时,宫崎说“就好像拿破仑的军队从莫斯科败退一样,从撤退变成了大溃败”,说残剩的两千多人一路丢盔弃甲,“真正是仅仅剩下一条命而已”。这些联系和描述,其精准、生动和含有的同情,都是非同一般的。之后,他写到战败的后续影响是让一批隋军高级将领受罚,又激起了很多人复仇雪耻的求战欲望。他拓展出几句点穴一般的议论:“战争真是一种有魔性的东西。它和投机、赌博颇为相似。赢了一次,便会觉得下次也会赢;输了,就想要连本带利都赢回来。”归结起来,宫崎是个潇洒敞亮的人,他在历史写作中找到了巨大的、理智性的快乐。
02
《漫长的星期六:斯坦纳访谈录》
/(美)乔治·斯坦纳 (法)洛尔·阿德勒 著
秦三澍 王子童 译
斯坦纳是灵魂级别的文化学者。当彼得·盖伊、哈罗德·布鲁姆先后逝世,斯坦纳也在今年告别世界,这三位美国顶尖的犹太裔学者,都同时有着欧洲之根和世界关怀,心中牵挂20世纪留下的重大问题,对西方文明的前景怀有宝贵的思考。斯坦纳是这三人中最谦逊,最优雅,最给人以亲切感而缺少大师架子的一位,例如,在这个堪称“袖珍”的访谈集中,他谈到过1994年的电影《邮差》,这部电影描绘的是流亡中的大诗人聂鲁达在遇到一个小邮差后,“逐渐意识到成为聂鲁达的意义”。斯坦纳说,他自己就想做个优秀的邮递员,“把信件投入正确的信箱……能够成为伟大作家的邮递员,我感到很激动。”
肺腑之言在书中俯拾皆是。在谈到自己的犹太人身份时,斯坦纳倾吐他对于以智识为生活和志业的由衷骄傲:“做一个犹太人,就是和您坐在这个房间,身旁围绕着所有这些书、这些音乐,每天通过阅读练习好几种语言,每天早上都试图学到一些新知识。对我来说,成为犹太人就是保持学生身份,成为学习者。它拒绝迷信,拒绝非理性。它拒绝求助于占星学家来了解自己的命运。这是一种智力、道德和精神的视野。最重要的是拒绝羞辱或折磨他人。不要让他人因我的存在而痛苦。”
01
《哲思与海:一部诗意的哲学随笔》
/(美)戴维·法雷尔·克雷尔 著
陈瑾 译
这是一本不停在给自己提问题的书。克雷尔以冥思海洋为主题,但他念念不忘的,是对冥思做出冥思:我究竟在冥思海洋的什么?我用来冥思的那些介质,如肖邦的音乐,麦尔维尔的小说,卢梭关于灾难的议论,荷尔德林的诗……我能对它们说些什么?他从不肯轻易放过一段他所引用的材料,而是将它放在材料作者的总体思想中来看,这是相当严肃的写作态度,但也相当宽广,表现出巨大的探索欲望。
例如,从他对黑格尔关于海洋的议论的引述中,我们能发现一个十分新鲜的黑格尔,克雷尔说,黑格尔眼里的大海首先是“苦涩”和“恶臭”的,“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臭味——像是永远融于腐败中的生命”。他进而提到,黑格尔“对人的生殖和性行为非常感兴趣,但是在提到不同类别的生物时……他从来没有讨论过羊水”,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他对海涉及“腐败、死亡”的一面的趣味要超过对其涉及生命的一面的认识。
这已经是极厉害的洞察了,而克雷尔又接着请出了康德来做对比。康德对星空和道德律的关系的迷恋是众所周知的,但黑格尔却相反,他的眼里,星河被大海所反射,因而变得肤浅,成为一种会迅速退化成“胶状粘液”的虚假光芒;康德赋予了崇高意味的星空,黑格尔却认为“并不比人类皮肤爆痘或者蜂拥而至的苍蝇更具有启发性”。
书中的一句话——“我要重申一下,诗歌孕育了我们,尤其是如船歌一般的诗歌”。我特别喜欢这话。克雷尔乐此不疲地回到“我”,不仅叙说“我”读过什么,“我”想到什么,“我”经历过什么,更宣扬了一种雄健的信念,即无论自然多么伟大,塑造“我”的终究是人类大脑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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