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 | 布罗茨基在北方的顿悟
约瑟夫·布罗茨基在北方的顿悟
1964年4月,苏联北方小城诺连斯卡亚,集体农庄的领导带了一个年轻人来,把他介绍给女社员泰西娅·佩斯捷列娃,告诉她说,这人是你的房客,是个写诗的,“很可能会给你写一本小书”。集体农庄里人人都要干活,这位24岁的诗人也一起,社员们很快发现他不是那块料,笨手笨脚,动不动就累到气喘,只能被派去一些轻活。不劳动的纯文人,在那时常被安上一顶“寄生虫”的帽子,发配到远方的乡村“改造”,不过有文化的人还是不一样,他给人留下了知书达理、和蔼可亲的印象。
二十三年后,众多记者来到诺连斯卡亚,探访新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布罗茨基当年的流放地。泰西娅还健在,还在那里,记者们争相采访她,在她家咔哒咔哒地拍照。然而当地人说,布罗茨基在一年半的流放生涯里,只有开始的几天住在泰西娅家,后边都住在另一对社员夫妇家中,但那二人都去世了,房子也几乎坍塌了。于是,不仅媒体粗糙地炮制了不实的新闻,就连当地的州政府,在布罗茨基成为诺奖得主后,都把纪念碑安放到了泰西娅的房子那边。
布罗茨基在诺连斯卡亚
这段故事,邦达连科在《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一书中,并不是作为“花絮”、趣谈来书写的。他是布罗茨基的故交,是他诗歌的真正的读者和欣赏者,在纠正布罗茨基被各种报章传媒所扭曲的形象这一点上,他感到责任重大,因此,他带着诗人在诺连斯卡亚期间写的诗,以及相关的书信等,自己去实地走了一趟,亲眼看了布罗茨基流放期间的生活条件。那段流放,在他看来,绝没有磨砺出很多人所想象中的那种对政权的恨意,相反,布罗茨基对于真正的俄罗斯生活有了直接的体验,他在那时写的《黎明的拖拉机》等诗作,歌颂劳动、大自然和人民,是出于真心,并非应景的敷衍,更非讨好权贵。
布罗茨基在诺连斯卡亚时期的风景速写
邦达连科十分厌恶那些把布罗茨基套入“反体制”这一类别的粗暴的论者,那些人多多少少把布罗茨基1972年后前往西方视为“投诚”。可是诗人到死都在与别人贴给他的标签作斗争。邦达连科赞同索尔仁尼琴的话,索氏说,布罗茨基如果在北境不止待一年半,而是多呆几年,他的诗,他的命运,又会完全不一样;与此相应,邦达连科用了“诺连斯卡亚顿悟”一语来概括这一年半的意义:顿悟是短促的,却决定性地铸就了诗人灵魂的基础,一种“在伟大的俄罗斯的宏大的感受”伴随了他之后的十五年,直到他在1980年到美国之后才慢慢地消退。
对于他到美国之后的诗作,邦达连科直言是“伤感抑郁,厌恶人生”的。美国固然是将他的作品传到世界的第一站(1967年,一个美国出版商在没有得到他同意的情况下自编和出版了他的一本诗集),可他对那里毫无向往,在到美之后也缺乏归属感。在邦达连科写来,俄国北方的“清淡质朴”,才配得上被称为诗人的精神归属地,“与他的心灵天然契合”;作为一个证明,他告诉我们,诺连斯卡亚虽然建起了诗人主题博物馆,却并没有因为诗人的缘故而成为一个“文学圣地”,甚至直到1973年才通上电,直到《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一书出版的2015年还没有自来水管和下水道。
今日诺连斯卡亚的布罗茨基故居
他不无讽刺地说:身为天然气大国、世界天然气的供应商,俄罗斯三分之一的土地上还没有天然气供应,这里面就包括诺连斯卡亚,在那里,“只剩下美妙的俄罗斯民间故事,俄罗斯人民诗人布罗茨基令人心醉的歌曲。”
并不是说,非得是这样的清贫窘迫,才能匹配诗歌艺术的崇高;可是诗人心仪的归宿,一定会确保他所需要的平静与孤独。生活在诺连斯卡亚的人,有的喜爱诗人,有的怀念他,有的说起他就会出言嘲讽——这些声音都是真实的,正是这些人或他们的父辈,当初让布罗茨基发现,“比知识分子的所有苦难更重要的,是无声没落的俄罗斯农民,他们没有来自西方和人权捍卫者的任何支持”。反观美国,就举一个例子:在超级畅销书《杀死一只知更鸟》的作者哈珀·李的故乡——小城门罗维尔,“知更鸟”主题博物馆曾在2000年左右用小说中一个黑人女管家的名字制作了一本主题菜谱,推销给游客,引起了作家的抗议。
对于诗人及其作品赤胆忠心的爱,也并未阻碍邦达连科下一些否定性的断言。他曾说,“布罗茨基写过许多无用的诗歌,”因为他是“无一天不能不写诗”的,出于一种强迫症,他写下了“许多冷漠冗长、多义空虚、难以阅读的诗作”——在书中的一章里,作者将这类数量不菲的作品看作“赘疣”。他并直言道,布罗茨基执拗地拒绝身上的犹太性,也毫不掩饰自己对东方政治制度的厌恶,他捍卫偏见,认为对某些肤色、某些血统、某些脸孔产生厌恶的感觉,是人类对自己所处的地位感到不满时,用来表达这种不满的方式。这观点当然可以反对,可是布罗茨基的洞察力也的确惊人,一般习惯了平权意识的人,在了解他的看法后当会默然反思。
布罗茨基的众多诗句,在这部热血洋溢、雄辩滔滔的论著中闪耀,从他的基督教主题诗歌,到流放地诗歌,到在美国后写下的那些笔调多疑而冷漠的诗歌。布罗茨基确实是一位很“综合”的诗人,一位“蔚为大观”的诗人,他从开始写诗起就设定了只写“大格局”作品这一标准,并一直实践。但“诺连斯卡亚的顿悟”的确是成就他的关键,那种被誉为“诗才”的东西像种子一样落入了被翻松的泥土:
“拖拉机手A.布罗夫,和我,/集体农庄工人布罗茨基,/我们在播种越冬作物,六公顷。/我看着长满树木的原野/和被飞机拉出白线的天空,/我的一只靴子踏着闸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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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第一财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