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工丨陈建平:1976年,地质钻探工的野外诗情
陈建平,吉林人,1951年生。长春市第30中学67届初中生,1968年下乡插队到吉林省德惠县边岗公社,1973年被推荐到吉林省辽源煤矿学校学习,1975年毕业后在吉林省煤田地质102勘探队工作,1978年考入长春邮电学院,1982年毕业留校任教,1990年考取国家教委公派赴法访问学者。曾在法国电力公司、三亚凤凰机场、中兴通讯公司、吉林大学通信工程公司等企业工作10年。2021年在广东白云学院教师岗位上退休。
原题
作者:陈建平
1976年是共和国历史上不寻常的一年:周恩来总理,朱德委员长,毛泽东主席相继去世;丙辰清明天安门广场的“四五运动”,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等接连发生。翻开我泛黄的笔记本,“一个钻探工的诗”,记录了我在这一年的心路历程。
1975年9月我从辽源煤矿学校地质专业毕业,被分配到吉林省煤田地质102勘探队,该队下辖3个中队,我被分配到3中队,3中队下辖3台钻机:211钻机,212钻机,214钻机,我被分配到214钻机当钻探工人。我读了2年中专,算是小知识分子,尽管我们的名头是工农兵学员,领导认为要先经过劳动锻炼,如果大家认为合格,才能做地质专业工作。
先介绍一下当时我们地质队从事的工程背景:吉林省有不少中小煤矿,其中很多煤矿已经开采多年且资源接近枯竭。位于长春市与吉林市中间的营城煤矿就处在这样一种情况,在距该矿几公里的九台镇及郊区的地下探明有煤层存在,我们3中队当时正在九台郊区的苇子沟村进行钻探,为营城煤矿寻找接续。(后因煤层埋藏过深且煤层薄,开采成本高而放弃建矿,营城煤矿于2002年关闭。)
再介绍一下钻机的工作:勘探煤田的钻机塔高22.5米,可以打到地下1200米深度,钻头要穿透地下坚硬的岩层,必需用合金钢制成,钻工的工作就是维持钻机24小时运行。一般1个作业小班要换1次钻头,比如已经打到了800米的深度,就要用卷扬机将钻杆吊起到塔顶,卸下20米一段钻杆,接着进行下一段,称作“上钻具”,这个算数题好做,40段以后,自然就是钻头了,换完钻头以后再一段接一段向井下放,称作“下钻具”。
钻探机房的主要设备就是钻机,它通过电动机经传动装置带动钻杆顺时针方向旋转,塔顶的天轮吊着几吨重的钻杆并给钻头施加一定的重力使其向下钻进。钻机的活是“干起一阵风,坐地一个坑”,换1次钻头一上一下钻具各需要1个小时左右,其余时间就是监视、维护钻机和水泵的运行。
煤田地质的钻机和钻塔有22.5米高。用帐篷或活动木板封闭钻塔和机房,否则雨天和冬天无法施工。
机房里另外一个机器就是水泵,它要将泥浆池里的泥浆通过钻杆内壁泵到钻头处对钻头进行冷却,否则合金钢的钻头与坚硬的岩石会融化成一体,即“烧住”,在千米地下发生这种情况,是件很棘手的工程事故。然后泥浆经由井孔上升流回地面上的泥浆池。水泵要施加巨大的压力方能完成这一循环,如此高压下泥浆经常在机器薄弱处鼓开并喷出,所以钻探工人身上总是泥糊糊的。
214钻机共有近20名钻工,清一色的年青小伙子,1名机长,1名指导员,租住在几户农民家里,有2名炊事员办了一个小食堂为大家提供一日三餐。钻探工人的工作和生活还是很艰苦的,所以对刚毕业的学生先“劳其筋骨”,使其了解一线工人的辛苦和施工过程这样对以后做技术工作还是有帮助的。
钻机一旦开钻,直到完工就不能停下来,否则千米深的泥沙会沉淀,给继续钻进带来麻烦。因此全体钻工分成3班倒作业:0点-8点,8点-16点,16点-24点,其中这0点班是最辛苦的,半夜11点多刚睡着就被唤醒,顶风冒雪的走上几公里去接班。我这辈子就当过这一次工人,一共干了20个月,也正是在这一期间,我当了此生唯一一次“书记”:214钻机团支部书记。
左为214钻机指导员毕兆奎同志,右为本人
钻工使用的工具是管钳子,最大的管钳立起来有齐腰高,用来卸开每段钻杆的第一个螺扣,因为钻机是顺时针旋转,所以转杆之间越钻越紧,这第一扣要用大钳子叫开,工序上称“回大钳子”,这是钻工们比力气和技巧的活,我来之前有4个大家公认的大力士,我虽然长的瘦弱,经过锻炼后居然排行第3,原来排在第3和第4的人将其归结为他们已经结婚了而我还是一个处男。
接下来就用小管钳子卸回余下的十几个螺扣,总之钻工的活就是每天拆卸钻杆和钻头。技术含量最高的活就是取岩芯:停止水泵,干钻1-2分钟,使取芯管内几米长的岩芯与钻头烧住,这样就可将岩芯带回地面,供地质工程师分析地下岩层情况。
钻工使用的管钳(网图)
我那时自恃胸中有了几滴墨水,虽然干着粗活,却时不时的卖弄一下文字。这也拜学习小靳庄所赐,作诗本来是一件好事情,但是将它当做运动来搞,甚至停工停产在没有写诗意境的情况下把它当作一项政治任务去完成就失去了作诗本来的乐趣。虽然如此说,学习小靳庄之后我们还是平添了几分穷酸气,同学间往来的信件经常拽上几句。以下两首诗作于1976年元旦前后并用粉笔写在机房里一块1米见方的记事板上与工友们分享过:
(一)
雄鸡报晓,
钻工比它早,
昨日夜里争分秒,
赢来进尺不少。
九台深部勘探,
布下条条战线,
探得宝藏成片,
钻工欢喜无限。
注:“条条战线”:地质工程师将多个钻孔的位置连接起来,确定地下煤田的范围。
(二)
注:“百折不挠”是211钻机的称号,“高效优质尖兵”是214钻机的称号。
我去214钻机工作时由省煤田地质勘探公司组织的“九台会战”已经接近尾声,只赶上了最后的2个钻孔。打1个千米深的孔一般要花费几个月时间,在由第1个孔位向第2个孔位搬迁过程中机长指派我看班,就是夜晚守护已经运到新孔位的机器、钻具、拆卸完的钻塔等。第2个孔位在一个无名的小山包上,方圆几公里没有人家,设备散落在雪地上。
当时正值三九天,夜里气温在零下20几度,我与另一位同伴用几块活动木板搭成一个临时的小窝棚,内生一个大火炉,以此来抵御严寒。午夜时分我煮一饭盒米饭以增加体内热量,还带上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助我度过这漫漫长夜。
钻塔的搭建与机器的安装需要一周的施工,每天从下午5点工程人员撤离一直到第二天早上8点他们来上班,我们两个人被孤零零的丢在这个小山包上,从1月11日到16日共值守了6个夜晚,这是我此生最难忘的6个夜晚,为了消耗和忘记时间也是触景生情,我在月光下绕着窝棚一边走步一边构思作了下面这首诗(总坐在火炉旁不行,隔一段时间必须活动一下):
这期间正值周总理逝世后的一段时间,收音机中每日哀乐低回,播音员声调悲壮,我就着凛冽的寒风又作了下面这首诗:
在这个小山包上我们工作了几个月,因岩层坚硬而进展缓慢,时间来到了丙辰清明,千里之外的天安门广场上人们用花和诗悼念周总理并与四人帮发生了冲突,该事件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届时已处于与外界隔绝状态的邓小平同志被指为“天安门事件”的总后台,随后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我虽然远在北国,也同很多人一样,心中对此愤愤不平,在日记中写了如下两首诗,表达自己的看法:
(一)
(二)
1976年5月,我们3中队结束了在九台的工程,移师通化地区浑江市(现今白山市)所辖的八宝镇郊外,为资源几尽枯竭的砟子煤矿和八宝煤矿探寻接续资源。东北的老人对这两个地名一定很熟悉,因为在没有实行集中供暖前各家各户要自己生炉子取暖,过冬前都要储备一些煤,那时煤的品牌就是煤矿的名字。
当时每天看到的就是这座山,现在地面上布满了太阳能发电设备,地下就是我们勘探的煤田(2022年摄)
在我们勘探的八宝深部煤田上建立的煤矿(2022年摄)
其时我中专毕业已近1年,通化地区的生活较差,钻工们居住在活动板房内,每天工作单调,职工清一色都是和尚,文化生活贫乏加之远离家乡,感觉生活枯燥乏味,自然又要借诗抒情并以此励志:
(一)
(二)
本人在浑江边洗衣裳
1976年7月28日发生了唐山大地震,钻机指导员责成我写一篇报道:
10月上旬我回长春串休,10月23日长春市召开庆祝粉碎“四人帮”集会,兴奋的人们全然不顾马路上正在融化的雨雪,在地质宫广场(现今文化广场)举行大会。那天夜里我由长春返回通化工地,坐在硬座车厢里毫无睏意,伴随着车轮铿锵有力的节奏,构思出如下一首诗:
11月27日,中专时的班长赵锐同学来通化学习,与在102队工作的3名同学小聚并留影,我为照片题写了一首诗以志纪念:
前排左起赵锐,赵常奉,后排左起作者,盛世英
最后一句一语成谶,其后赵锐同学通过努力考取了吉林农业大学的博士生,在生物医药领域发明了产品并获得了专利;我则通过高考改行学了通信;赵常奉同学为了解决两地生活下海经商做起了小生意;只有盛世英同学继续从事煤田地质勘探工作直到退休。
重温40多年前自己写的几首诗歌,仿佛又置身于那时的意境之中,真乃“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些诗歌虽说水平不高,却承载着我年青时真实的心境和情感。重新审视自己写过的东西,字里行间不乏口号式的语句,这也是时代留下的痕迹,由此可窥见一代人的思想和语言。其中的一些诗曾经在机房的记事板上“发表”过。
1976年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我有幸在这后一个时代度过了生命的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