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光中∣印度为何不会像中国那样经常性发生内乱、大乱？近现代印度衰败和落后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Original 2017-07-30 强光中 文明比较

在欧亚大陆，印度文明堪称超稳定的文明有机体——在数千年人类文明史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由印度次大陆输出的战乱。从一个相反的意义上说，如果印度次大陆以其巨大的人口规模参与到欧亚大陆广泛的族群冲突中，欧亚大陆的战乱将会更加频繁，社会将更加混乱。

探讨古印度文明的本质属性，必须首先弄清种姓制度的起源。必须从文明起源学上找到确切的根据，才能认识种姓制度乃至整个古印度文明的本质。与考古学重视地下考古的确凿无误的证据不同，全球史观下的人类文明比较研究尤其重视的是“比量”——由推理引发的深层思考。好比古代出土的同一种类的器物，它出现在古希腊与古印度乃至在古中国，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它们在细枝末节上的差异，究竟体现了什么样的本质属性？

频繁的战乱难以形成固化的社会阶层，就像两河流域那样因为“过劳死”而夭折；长期的社会稳定是文明有机体成熟度的重要标志，只有在这种社会里，才会产生出以文化创造为目标的有闲社会阶层，人们才能从容地产生出独特的文明模式。从这个角度上我们不得不说，印度社会的长期稳定推动了种姓制度的形成；种姓制度又反过来促进了印度社会的稳定。因此，导致印度次大陆社会长期稳定的根本原因除了自然资源的富足之外，更为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其独特的种姓制度。

古印度种姓制度的形成，无法离开人类文明发生发展的“大环境”。这一“大环境”正是自从金属时代来临之后，尤其是游牧民族将马拉战车技术引入战争以来，欧亚大陆人类生存的各个区域所发生的一切。因此，在导致文明起源的各种元素中，战争总是引起变化的核心。人类各民族文明起源于历史上至为关键的几次战争对于群体性生存秩序的影响，甚至可以说，人类创造的一切形式的成熟形态的文明，都是由战争这台残酷无情的机器参与固化与形塑的结果。

古代印度的种姓制度的产生同样无法离开战争文化的洗礼。通过一个长时段的历史演化过程来看，古印度种姓制度起源于两次性质不同的大规模战争，前一阶段是激烈而相对短暂的族群外部战争，即针对土著“达萨人”的种族之战；后一阶段是长时段的内部战争，涉及雅利安人不同社会阶层内部利益的调整，这一战争从形式上说与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诸侯列国战争非常相似，即在神权、王权、族权、人权方面的利益分配上达成平衡一致的逻辑范式。

为保存完整的创造，无上光荣的神，对于从口、臂、腿、足所创造的人类规定了不同的职司。

他命婆罗门学习和传授吠陀，执行祭祀，主持他人的献祭，并授以收受之权；

他将保护人民，行布施，祭祀，通读圣典，屏绝欲乐，规定为刹帝利的义务；

照料家畜，布施，祭祀，学习经典，经商，放贷，耕田，为给与吠舍的职司；

但无上尊主对首陀罗只规定了一种本务，即服役于上述种姓而不忽视其功绩。

——摘自《摩奴法典》， [法]迭朗善译本，马香雪转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11月版，18页

在人类远古的采集时代，广袤的大陆上稀疏地活动着一个个由30—50人组成的游群；到了农业时代，若干游群组成了定居的部落；金属时代来临后，又由若干部落组成了部落联盟。从此，人类再也无力将战争拒之门外。战争作为一种暴力手段强行闯入了人间的族群社会，重组了人类的生存方式。战争直接导致了自然形态族群社会的瓦解。在部落（联盟）之间的战争中，那些战败的部落（联盟）被迫解体，其土地被兼并，族群被分化。原先组织中的强者被屠戮，弱者成为强者的奴隶。因而，族群战争的直接结果就是严格意义下的等级制社会的形成。一部分人成为统治者，而更多的人却成为被统治者。

“文明的代价之一就是将人分成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全球通史》（[美]斯塔夫里阿诺斯着，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72页）统治者可以过着高贵富有的生活，而且可以不劳而获。这样，他们就形成了拥有特权的社会阶层。从这个意义上说，马拉战车时代以来的族群等级制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大规模的阶级（阶层）分化期。

族群等级制意味着最初意义上的社会分工。在古希腊的斯巴达城邦，拉栖代梦人成为希洛人的统治者，这种阶级（阶层）的分化使拉栖代梦人不需要从事生产劳动，而只需要成为身体健壮的合格武士就可以保持对于希洛人的持续性征服状态。不必从事直接的生产劳动，却能享受优裕的生活，这又造就了一大批“有闲”的统治者群体。按照中国儒家的观点，此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的社会分工。

社会分工就其本质来说，是以社会需要为基础，因此，社会分工意味着职业的精细化。以前由很多人共同从事的工种现在只需要少数具有特殊能力的人才能胜任这项工作；一些人过去需要做多种工种，而现在只要做某一特定的工种，而这一工种是别人无法从事的。这种精细化分工，好象是从自然物质中的“提纯”一样，物质的纯度越高，越有可能产生出一些新的特殊功能，就像水最终被分离成氧气和氢气一样——与水相比，氧气和氢气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新物质。

分工使同样人类的劳动者得以完成远超从前的工作量，其原因有三：第一，每一个特定环节的工人技能得到提升；第二，免除了在不同类型工作之间来回转换耗损的时间；第三，大量精减劳动机械的发明，使一个人能够胜任多个人的工作。（《国富论》[英]亚当·斯密，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5月版，4页）

人类文明起源期的社会分工一般基于血缘关系世袭制。即某一家族世代相承从事于某一固定的职业。从诸多历史文献中可以看出，基于血缘关系世袭制的社会分工在古代世界应该是一种普遍的现象。按照希罗多德在《历史》中的说法，埃及人分成7个不同等级，分别是祭司、武士、牧牛人、牧猪人、商贩、译员和船夫。每个人的头衔表明了他们所从事的职业，并且居住在相对集中的不同地区。希罗多德还特别提到，埃及武士阶层被禁止从事经商逐利之类的事务，只能专心从事战争训练，而且，他们的职业是父子相承的。（《历史》[古希腊]希罗多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140页）

拉栖代梦人还有一种类似于埃及人的风俗。他们的传令官、吹笛手以及厨子等职业都是世袭的；吹笛手的父亲肯定是吹笛手，厨子的父亲肯定是厨子，传令官的父亲肯定是传令官。其他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自己有一副好嗓门来担任传令官，而挤占了他们的职位；他们每个人从一出生就有权承袭其父亲的职业。这是拉栖代梦人的习俗。（《历史》[古希腊]希罗多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320页）

职业分工的世袭制虽然导致某一行业的封闭性，但也因为有着稳定的学业传承关系而使这一行业越发得以精益求精。特别是古代的某些学问，如管理文书史册、神话宗教、天文历法之类的文化官员，必须经由专门人员长期学习才能胜任这一职业的需要。家族性质的教育可以从幼儿时代开始，这样就大大延长了职业学习的周期。在古人寿命较短的情况下，家庭式的职业教育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中国西周时期，担任文化官职的人是祝、宗、卜、史。“祝”的文化任务是代表祭者向神致辞，他必须精通神学方面的知识；“宗”的文化任务是管理宗庙祭礼的一切，他必须精通氏族宗法方面的历史知识；“卜”的文化任务是掌管观兆的宗教事件（有的兼掌筮卜），他必须精通有关吉凶祸福的变易知识；“史”的文化任务是掌管文书、观察天象，他必须精通有关自然现象的知识。在玛雅文明的古典期晚期（公元600年—900年），上等阶层的成员约占社会总人口的10%。他们富有并且受过良好教育，其社会地位基于家族血缘关系。无论是书吏还是下级监督，这些个人官职通常是按血缘关系世袭的。

族群等级制与血缘关系世袭制的结合，其背后所体现的是权力体系的运作和各种利益之间的平衡。

我注意到，在色雷斯人、斯基泰人、波斯人和吕底亚人当中，以及在所有非希腊人当中，都认为那些从事商业贸易的公民及其子女，是不如其他人那样受尊重的；而那些和手艺完全无关的人，尤其是那些专门从事军务的人们是最受尊重的。这些看法通行于全希腊，特别是在拉西代梦人中间流行。（《历史》[古希腊]希罗多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140页）

职业分工的血缘关系世袭制催生出固化的社会集团，进而形成某些享有特权的社会阶层（阶级），如祭司和武士阶层，他们分别体现着神权与王权。不同社会阶层权力的大小与获利能力的高低又将族群社会分成三六九等，不同社会阶层又出于“门当户对”的需要，形成了加剧阶层对立与分割的阶层“内婚制”。

从古代世界几个主要文明体在族群社会形成过程中，可以看出这样一个大致的路径：族群间的战争——族群等级制——族群（种族）内部大规模的社会分工——职业世袭制导致社会分工精细化——出现相对固化的社会阶层，其中，祭司阶层与武士阶层拥有较多的特权。

对比这一路径，相对于古埃及、古希腊、古中国来说，印度族群社会在印度文明体演化过程中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种族因素的突出参与。雅利人由于其人种在形体上的“高贵”，特别是肤色——“瓦尔那”的不同，很自然地与土著印度人区别开来。高贵种族的雅利安人在本身分层的社会结构上形成三个种姓——婆罗门、刹帝利、吠舍，被征服的土著印度人形成第四种姓——首陀罗。种姓是与生俱来的，不可改变的。除了第四种姓，位居其上的三种姓都有各自的职责和特权。种姓制度从宗教上、政治上、经济上将人分割开来，一般来说，印度的种姓制度在社会分隔方面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六个方面：种姓间的上下等级；饮食与社交限制；日常生活与宗教生活的限制；种姓间的职业限制；种姓间的婚姻限制。不仅如此，印度人严格遵循宗教法典的规定，除了四种姓之外，又衍生出更多的复杂的低级种姓。据推算，印度人大致有着3000多不同种姓。

种姓制度是印度教肌体中的痼疾，它导致社会不平等永久化，约束了任何变革，尤其是社会变革。因此，我们不得不说，种姓制度是印度衰败和落后的主要原因。

强光中， 1989年毕业于安徽大学哲学系，安徽省哲学学会会员。30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人类文明比较研究工作，2011年出版《全球史观下的孔子学说》一部，已被台湾“中央研究院”、上海社科院、中国科大等数百家图书馆收藏。80余万字新作《全球史观下的人类文明》正待出版。“强光中的哲学博客”（http://qianggz.blog.ifeng.com）是凤凰文史名博。欢迎添加强光中微信号：qianggz1.公众号：文明比较（qiangguangzh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