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亵渎戏剧，我们应该被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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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悬了一个旋转彩球，剧场内散落着银色的光点。舞台中央挂了一块幕布，歌曲mv里的蓝色字幕一条条跳动。幕布底下一张近2米的长桌，堆放着碗筷，酒。火锅里的食物翻滚，空气湿乎乎的，弥漫着卡拉OK火锅店的迷幻气息。

杭州文化馆小剧场里，上演的是实验话剧《卡拉OK猪》。

演了一小时后，迷幻似乎回归现实。演员们将桌子搬下舞台，在舞台边缘坐成一溜儿。自我介绍里，他们的真实身份分别是：商人，摄影师，作家.....只有一个演员是专业的：陈明昊，「最近几年，我扮演一位导演。」

导演陈明昊个头很大，头发乱糟糟的，有种粗犷的气质。他自嘲是胖版的李亚鹏，他俩倒真是一个老师招进去的。陈明昊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96级明星班，同学是章子怡、刘烨、袁泉、梅婷。

明星有明星的光环，陈明昊有话剧演员的骄傲。演电视剧成名后，梅婷找过陈明昊，想和他一起演个话剧。他不乐意，「你是喝可乐的，我是喝烈酒的。」

直到她演了《我爱桃花》，《天堂隔壁是疯人院》好几出话剧，陈明昊改了口，「可以调个鸡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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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昊

   一   

陈明昊的杯酒人生进入大众视野，始于2007年《两只狗的生活意见》的首演。

陈明昊和刘晓晔演两只狗，两小时的戏，630次笑声，140次掌声。平均每分钟观众就鼓 1 次掌、笑 5 次，像喝了一次大酒，陈明昊几乎醉倒在舞台上。

喝醉了，「两只狗」也耍酒疯，在「抢劫进城」和「乞讨出城」的段落里，他们跳下台搜刮观众，捞走提包，手机，人民币。姜文来看戏，没带钱，扔了一包万宝路，夏雨也没带钱，「做演员的，咋能不带钱呢？」

当然有带钱的，有个大哥看的激动，给了一千多，走的时候去还，大哥不要了，「你们喝酒去吧。」陈明昊拿着钱请全剧组喝酒，又碰到大哥。他把单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再给他们弄一箱酒。

这醉意回荡了好几年。

做导演之后，陈明昊排《公牛》《大鸡》，它们激烈，狂躁，像酒开瓶的瞬间，喷涌无处安置的荷尔蒙。

他将《公牛》搬进live house，在台上架起拳击笼，小职员像公牛一样横冲直撞。没有坐席，大幕，观众们围在笼边，喊着「打他干他！」

《大鸡》的序厅一边是旋转木马和天梯，一边是长餐桌。长凳、木椅、小板凳摆满空地，观众席和舞台互相环绕，它是夜店，别墅，也是宫殿。观众既要陪罗马大帝吃煮鸡蛋，也要躲避乱飞的圆白菜。

这是浸没式戏剧。有人沉浸其中，像喝了酒，「尽兴，爽」。也有人无法入戏，「假high，低俗，吵闹。」

《卡拉OK猪》的前半场像一群人喝闷酒。演员从观众席冒上去，吃吃喝喝，做着重复，琐碎，莫名其妙的动作，就是不开腔。当陈明昊宣告，这场演出结束了，开始演后交流，有人愤而离席。

多数人仍然呆在座位上。食物，酒，音乐都是催化剂。交谈——饭局上无可缺失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人之所以生病，是情绪导致的。什么导致情绪？是一些坏习惯，在我看来是一种负能量。」在自我介绍环节，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拿起两个酒瓶。

「一个人像这个瓶子，空的，另一个是浊的。瓶盖打开对在一起，会发生扩散反应。人只要靠近，接触，谈话，就会导致气场交换。

假如有一个没打开，就交换不了，需要碰到那个对的人。我是一个医生，我希望能成为那个相对空的人，患者来的时候，稀释一下他的坏习惯。」

「我很幸运，碰到他们，我轻松了很多。」话筒本该传给挨着他的姑娘，陈明昊截下了它。他转头朝向观众，「现在碰到你们，我们又轻松了很多，不知道你们的感觉怎么样。」

这番湿漉漉的话没有得到回应。456个座位的剧场只坐到半满，观众像一个个安静的酒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打开了瓶盖。

   二   

「来吧，你们有什么想问的？」陈明昊面向观众席。

一位男生首先开腔，他索要了绿帽子男人的故事。一位姑娘请医生讲一个最难忘病人的故事。带孩子的女士请求吃些东西，他们坐在前排，被食物勾走了欲望，「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坐在后排的年轻姑娘站起来，带着某种气势，「这和行为艺术有什么区别？」

「你问谁？」

「导演。」

「没有导演。」

「问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我不是人。」

陈明昊带着话筒走了。他向所有人发问，「有没有狠一点的问题？」

什么是狠一点的问题？

隔天晚上，相比首场，观众少了近三分之一，并不时退场。陈明昊的情绪有些低落，一种压抑，温吞吞的氛围弥漫整个剧场，掌声零零碎碎，带着某些犹疑。到了提问环节，不止是狠，问题都没了。

陈明昊补充了这段空白，他问起死亡，以及灭绝人性的事，像某种自问自答——宣传文案里写这是一出关于「吃和死亡」的戏，可大家几乎都忘了它。

「提问环节」实际上正处于这部话剧的中段。灯照在观众席上，可他们保持沉默。没人告诉他们，今晚来到剧院，是要来演出的。这场塌陷意味着后半部分的演出愈加封闭。散场后，一位姑娘垂着眼对她的同伴说，「太尴尬了。」

对于演出内容，批评声是直率的。他们说它顶着实验的帽子故作姿态，自娱自乐。有剧评人提出，既是朋友饭局，应当突出思想。如要引发思考，应当明确主题。

陈明昊不愿谈论这些，“我所有的表达，都在剧里。”

它让人想起牟森的话剧《与艾滋有关》。诗人于坚是剧中成员，他在戏后写下《戏剧作为动词，与艾滋有关》：

「剧场600多个座位的观众席被建筑工地的脚手架和铁槽板搭成的平台消灭了。看戏的只看见一群戴白帽子的厨师在干活，聊天，那些支离破碎的话听起来真是费力，根本不是台词。

《与艾滋有关》唯一与艾滋有关的恐怕只是那张发给观众的戏剧说明书，它说明了看戏的方法：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走上这个舞台，讲述你自己。它说明了关于艾滋病的最基本的常识，甚至还有一个极为详细的问卷。

但这个说明书被人们忽略了，人们关心的是舞台，情节，高潮；是演员们的台词、演技和含义。终场时，铁槽板一片刺耳的乱响，我看见一些说明书被扔在地上，人们踩着它离去。」

它首演于1994年。

90年代，话剧正经历一场危机。大众传媒日益兴盛，话剧丧失大量观众，退缩为小众艺术。在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下，狂欢式的消费主义溢出，娱乐逐渐代替审美。

实验话剧面临一种实际矛盾：它们坚持探讨前沿命题，却局限在小圈子内，声音逐渐微弱，无法引领社会思潮。二十年过去了，实验话剧持续突破观演界限，这种形式上的革新暗含着对观众思想参与的期待。但这种变化是缓慢的。 

人们依然要求戏剧具备「戏剧性」。

   三   

「我们亵渎戏剧，我们应该被诅咒。」在剧场，陈明昊反复重复这句话。另一句是：「没有选择，我们被困在此地。」

他在台上的朋友们像被困在生活的裂缝里：迷茫，自我怀疑的作家，被身高限制的舞蹈学生，缺乏安全感，焦虑的创业者.....透着理想主义受伤者的气息。

陈明昊同他们一样显露出某种脆弱，「最近几年我排一些跟动物有关系的戏，可能是觉得我活不了那么长时间吧。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害怕死去。有了女儿之后，我不再害怕死了。」

排《两只狗的生活意见》时，陈明昊从中戏毕业十年。他扎在戏剧舞台，过着简朴的日子，「除了理想和热情，什么都没有。」有天他看到一副插画，一个小丑推雪球，越推越大，最后雪球比他还大，推不动，还一直推。他突然觉得那个小丑就是自己。

小丑的精神最后投射在两只狗身上。演出的那段时间，他常常在剧场，医院两地奔波。父亲患了病，需要费用，也需要他照料。他在医院安排完父亲的晚饭，坐四十分钟地铁去剧院，赶上和观众一起进场，换完衣服，喝口水就上台演出。台上台下，他似乎都是那个狗哥哥「来福」，英勇无畏，也伤痕累累。

在《卡拉OK猪》的舞台上，陈明昊穿着一件红绿相间的连体衣，它看上去像一件小丑服。剧的最后一幕，演员们像被一个一个耳光击倒。陈明昊坐在舞台角落的卡拉OK音箱前，他悬空摆动着手臂，合着音乐做着拉小提琴的姿势。

灯暗下来，演员们向头顶上方伸出手臂，就像一片森林。首演散场时，侧边楼上有一个人鼓掌，那掌声孤零零的，持续了近三十秒。它没出现在第二场。

陈明昊走下台，坐在了观众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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