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東:彼得·海斯勒《甲骨文》中的陳夢家
張衛東:彼得·海斯勒《甲骨文》中的陳夢家
摘要:《甲骨文》是彼得·海斯勒“中國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該書以中國文化符號——古文物A-Z爲敘事主線,穿插了維吾爾族人波拉特的移民故事,窮盡了西方讀者對中國敏感話題的所有想像。該書所敘述或者記錄、採訪的人和事對豐富歷史史料具有比較重要的意義。在《甲骨文》中,他從一個異域文化“他者”的角度,書寫了新月派詩人、著名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陳夢家的歷史事實,包括他的詩學思想、反對漢字拉丁化事件以及他死亡的歷史細節,爲包括中國讀者在內的世界讀者提供了一個瞭解陳夢家及其歷史的新線索。
關鍵字:《甲骨文》;陳夢家;漢字;新月派
一、引言
彼得·海斯勒的《甲骨文:一次占卜當代中國的旅程》(Oracle Bones: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是其“中國三部曲”(1)中最厚實、也是最受歡迎的一部。被《時代週刊》評爲“最佳圖書獎”,同時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非小說類最佳作品獎”。《華爾街日報》認爲該書奠定了海斯勒的地位,使他成爲描寫中國當代最有深度的西方作家之一;《經濟學人》刊文指出該書感性十足、鞭辟入裡,充滿了善意的幽默,而《衛報》則認爲該書“感人至深又飽含知性,它所達到的敘事張力,通常在小說中才可看到。對於中國這個快速轉變的社會中,作者繪製了一幅幅生動而複雜的畫面。”(2)不過到目前爲止,國內時賢尚未有專門對該作品作出深刻的評論,僅有一些介紹性的文字見諸報端。然而,該書的影響力和內涵要遠遠大於另外兩部,值得國內學者從內容或形式上作進一步探究。形式上,該作品採用交叉敘事的策略,將一些散亂的歷史事件和對人物的採訪穿插其中,看似散亂,但仍能看出其精心構思,如同玄學派詩歌中的有一根阿涅德的線。該書命名爲《甲骨文》,很明顯其興趣點在於中國歷史文化。書中以編號爲不連續的A-Z的古文物爲敘事主題,將一些作者想傳遞的意指通過特殊的方式表達出來。這些文物分別爲地下城市(the underground city)、文字的世界(the written world)、城牆(the wall)、龜之聲(the voice of the turtle)、青銅頭像(the bronze head)、書 (the book)、鑿不裂的骨片 (the uncracked bone)、文字 (the word)、馬 (the horse)、批判主義 (the criticism)、遺失的文字 (the lost alphabets)、抄錯的字 (the misprinted character)以及賣掉的字(thesold words)。這些意象比較全面地囊括了他關注的主題:漢字文化與歷史。這種敘事方式是新穎的,它使得看似散亂的素材有序地組織起來。內容上,他不僅“‘考古’挖掘出一段段和甲骨文、古中國有關的歷史、故事和人,還通過若干次遊走的旅程,出入于古代與現代,講述了若干相互交織、充滿隱喻的故事,並尋找到彼此的內在聯繫,繪製出一幅幅奇異的當代甲骨拼圖。”(3)書中極盡了西方讀者感興趣的敏感話題,又避免主觀性的評論(雖然其意識形態視角不可避免)。縱觀全書,最重要的內容莫過於對新月派詩人、著名古文字學家、考古學家陳夢家的書寫,包括他的詩學思想、反對漢字拉丁化事件以及他死亡的歷史細節。尤其是海斯勒採訪了與之相關的人物如陳夢家的弟弟陳夢熊、學生李學勤等等,爲解開歷史事件的謎團提供了珍貴的素材。本文將從三方面進行文本細讀,分析海斯勒在構築歷史事件時的視角及其意識形態性,同時也將探討歷史事件本身。
二、爲什麼是陳夢家?
本文著重要討論的,首先是爲何海斯勒選取陳夢家的故事作爲本書的基本內容?在浩如煙海的歷史人物中,海斯勒爲什麼選擇了陳夢家呢?本文認爲有兩個原因。首先是陳夢家本身的傳奇性,這是很好的一個敘事題材。眾所周知,出生於1911年的陳夢家是著名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和詩人。他原籍浙江,出生于南京。曾讀于國立中央大學法政系,但興趣多變,早年師從聞一多、徐志摩等從事詩歌創作,是著名的新月派詩歌成員之一,並出版過《新月詩選》。後師從容庚先生從事古文字學、甲骨學、歷史學的研究,對商周時代宗教、神話、禮俗和歷史地理等方面的研究頗有建樹。1949年之後任清華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等職。他的《尚書通論》以及《殷墟卜辭綜述》至今仍是歷史學領域的經典著作。然而不幸的是,這位才華橫溢、著作等身的學術大家卻在未能壽終正寢,最後不得不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的基督教家庭出身和與趙蘿蕤的愛情故事、到芝加哥大學的留學,無不被人津津樂道,事實上,西方學界對陳夢家以及趙蘿蕤是相當熟悉的。趙曾見過著名詩人艾略特並翻譯他的長詩《荒原》,夫婦倆曾受到金岳霖和費正清先生的幫助去到美國留學。陳夢家在美國期間廣交學界好友,搜索遺落在美國的殷商甲骨。這些都證明西方學界對陳夢家有一定的瞭解,也更多的希望瞭解他的傳奇一生。與其說是在《甲骨文》的題材下選擇了陳夢家,不如說是先選擇了陳夢家的故事,然後才有了《甲骨文》。另外一個原因是符合意識形態的期待。很顯然,西方讀者所要瞭解或者感興趣的,絕非中國官方意識形態話語體系中所宣傳的典型。這樣一個傳奇性、悲劇性的歷史人物正好符合海斯勒挖掘“有趣素材”以饗西方讀者的目的。海斯勒深諳西方讀者的喜好,以最能吸引讀者注意的、與西方價值觀親近的歷史個體作爲寫作題材,帶給或者滿足西方讀者對中國的獵奇以發出匪夷所思的感歎。
海斯勒在安陽考古站考察的時候採訪了考古工作者荊志淳,從荊處瞭解到那本被迫改名的《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商銅器圖錄》。這本書封面破舊,沒有署名。荊告訴海斯勒,這是陳夢家所寫。當問到陳夢家本人的時候,荊表示陳在20世紀60-70年代的運動中自殺了,而安陽工作站的“老楊”在場並熟悉自殺的過程。“老楊”即殷墟考古學家楊錫璋,從楊處得知了陳夢家的死亡經過。鮮少評論的海斯勒在採訪完楊之後寫道:“從老人的表情,我看不出他覺得愧疚、悲傷或者其他情緒,他的臉上是一種中國人在談到不好記憶時候的那種茫然,所有情緒藏得很深。”(4)楊也解釋了該書署名的問題:陳由於身份問題,不方便署名,而考古所覺得此書很有價值,還是出版了。這件事情給海斯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可以判斷,激發海斯勒對陳夢家興趣的可能直接來自於好奇他的死亡,又或是此書署名所喚起的那段塵封的歷史。按海斯勒自己的話說,就是“這個故事在記憶裡留下了一道痕跡,就像一個被埋葬的古文物的幽靈。”(5)
海斯勒對陳夢家的興趣是一步步加深的。從考古著作到本人的死亡再到他和趙蘿蕤的愛情故事環環相扣。北京大學外文學教授巫甯坤曾與海斯勒有過書信往來。海斯勒曾寫信問巫是否熟悉陳夢家(巫甯坤教授曾受趙蘿蕤的邀請從美國回北大教書,他和陳夢家夫婦是好友)。巫介紹他的新書《一滴淚》,其中敘述到趙蘿蕤。此後他又採訪了趙蘿蕤的弟弟“趙老”(趙景心),此時的趙老正在跟政府打關於四合院拆遷的官司。和老趙的交談中,海斯勒得知了作爲詩人的陳夢家,以及跟多關於陳夢家死亡的細節問題,他決定開始考察有關陳夢家的歷史事件。他在書中寫到:“跟趙老談過之後,我開始研究陳夢家的生平故事。資料少得可憐,沒有任何他的傳記出版,著作也已絕版,他的生命盡頭一片空白……”(6)
海斯勒的研究是從陳夢家的文學思想開始的。然而,海斯勒並沒有做太多的評論,他引用了陳夢家的《唐朝的微笑》:“我從側面窺探/她在莊嚴下/冷淡的,沉默著/一抹笑角的希微”並評論到:“他的詩歌風格簡潔但充滿韻律,文學評論家把他和英國詩人郝思蒙和哈代相提並論,雖然成年後放棄了信仰基督教,但是他依然感受到那遙遠的神秘感,並用一種幾近宗教崇拜似的感情來描述一座千年女神像。”(7)此處我們清晰地看到,海斯勒對陳夢家的宗教身份以及由此而來的感性詩情頗有興趣。這些點滴的細節恰好迎合了西方讀者對陳夢家的宗教身份的期待,也是是西方文化對古老東方大國影響的一種期待。其次,海斯勒也樂於見到這種東西融合的文化身份。總所周知,新月派新歌被稱爲中國的“巴斯那”詩派,意即借鑒西方浪漫主義與象徵主義詩風並融入宗教情懷。這種詩歌美學本身是中西合璧的典範,正如羅昌智所說,“陳夢家擅長吸收和借鑒西方浪漫主義、象徵主義詩歌的表現技巧,並將之有機融入新格律詩的創作中,有效提升了新詩的藝術審美品質,從理論與實踐的雙重向度延伸了中國新詩的詩美之路。”(8)綜上所述,陳夢家因此進入海斯勒的研究視野,也成爲了本書的主要內容。
三、漢字拉丁化:海斯勒的視角
陳夢家惹上麻煩或多或少與他反對漢字拉丁化有關。在採訪“趙老”的時候,海斯勒第一次瞭解到了陳夢家關於反對漢字拉丁化的立場,他寫道:“1950年代的一場運動要求改變中國的文字,開始實施簡體字,希望最終把漢字整改成字母系統,陳夢家寫文章批判那個提議。‘他認爲漢字不應該改變’,趙老解釋道,‘從此他遭受了很多批評’”(9)實際上,近百年以來,漢字遭受了磨難。五四運動以後,很多試圖用西方知識系統改變中國舊體系的努力當中就包括想對漢字的改造,理由是漢字的書寫系統過於落後。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敏生教授在2006年舉辦的“紀念陳夢家先生學術座談會”上撰文指出,漢字拉丁化經歷了四個階段:“20世紀20年代在蘇聯符拉迪沃斯托克舉行的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會上,漢字被視爲封建統治階級愚弄勞苦大眾的統治工具,漢字成爲了反封建鬥爭的對象。第二次高潮是20世紀40年代初在延安。拉丁化新文字取得了法律上的正式文字的地位,全面推行。第三次是新中國成立初,中國文字改革協會、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的成立,及其確立的實行漢字拉丁化的方針。第四次是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其中重大的事件“第二次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的公佈及試用。”(10)從今天的歷史角度來看,漢字拉丁化是沒有必要甚至荒唐的。電腦的普及不僅沒有使漢字被邊緣化,而且證明了漢字及其文化的重大意義。漢字也無關知識體系的新舊。相反,改變漢字,漢字拉丁化恰恰是文化不自信的表現。李敏生教授高度肯定了陳夢家反對漢字拉丁化的歷史意義,也是今天學界的共識:“歷史和實踐已經證明並將進一步證明陳夢家先生批評漢字拉丁化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他作爲扭轉漢字拉丁化的錯誤潮流的先行,爲堅持和弘揚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漢字和漢字文化奉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爲中華文化史樹立了一座不朽的豐碑。”(11)
拋開歷史事件本身,仍需要厘清的是,海斯勒作爲文化“他者”,對中國的漢字拉丁化持何種立場?很多預設立場的中國人可能會認爲海斯勒可能是堅定的支持者:來自西方的他可能樂見一種他不熟悉的、深奧的文字的消失。然而,這種判斷似乎太過武斷。在海斯勒的眼裡,異域悠久的文化對他來說絕對是一個具有吸引力的東西,這也是他沿途考察古文物、瞭解中國古文化並寫就《甲骨文》的部分原因。海斯勒和很多其他美國學者一樣,對世界文化的多樣性持尊重和包容態度,民粹主義、文化沙文主義在他們身上絲毫不存在。相反,他們對中國古文化充滿了崇敬,他們樂於挖掘文化背後的神秘。就如他採訪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甲骨文學者古德偉,談及了很多中國人都不一定瞭解的殷商甲骨訓詁。古德偉談到中國漢字結構的獨特性設計,遵循著基本的樣式和結構,藏著古人行事和思考的文化共識,這是中國獨一無二的。他因此感到迷戀。其次,他還談到中國的死亡意識與《荷馬史詩》裡的死亡的對照,荷馬史詩裡的死亡時毫無價值的,這源于一種英雄崇拜情結,而這一切乃是戰爭的根源,他引用威廉·布萊克的話說道“古希臘羅馬文學,看那戰事不斷的荒涼歐洲,那就是古希臘羅馬文學”(12)從這可以看出,海斯勒和古德偉等西方學者對中國古文化認識的深刻。他因此對漢字拉丁化所持的立場與同情陳夢家並無關係。
海斯勒對待漢字拉丁化的立場有模糊之處:一方面,他字裡行間透著對中國文化尤其是古文字學的迷戀,也並未對此事做過主觀性的評論。另一方面,他採訪了美國主張漢字拉丁化的學者德凡客(John DeFrancis),將此事寫進“古文字K”這一章,並取名爲“遺失的字母系統”(the lost alphabets),讀者可能會理解到此處可表明海斯勒對漢字拉丁化的失敗感到惋惜,所以這種含混給讀者帶來的是不解。他深諳中國文字與書法的獨特性,在“古文物H:字”這一章裡,他從倉頡造字談起,和採訪的日本古文字學家高島謙一一樣,讚歎陳夢家先生的著作《殷虛卜辭綜述》爲“chrestomathy”(大師之作)。他研究“卜”在古代的發音,並採訪了周有光、王均、尹斌庸等人,追尋著漢字拉丁化年代的歷史細節。他引用了陳夢家在《光明日報》、《人民日報》發表的文章,同情他在文字改革中的遭遇。可以客觀地說,海斯勒在對待漢字拉丁化這個議題上,並沒有持一種偏見的立場。在採訪完之後,海斯勒這樣寫道:“三樓、二樓、一樓,甬道的門被打開,通向一座城市,這城市大如整個世界,所有細節在我腦海中縈繞——人和馬的故事,袁曉園更改自己的年齡,消失不見的字母系統;最讓我震撼的是陳夢家爲漢字的申辯,如此勇敢,如此代價慘重……。”(13)然而,他採訪漢字拉丁化支持者德凡客時態度曖昧:德凡客是著名的美國漢語語言學家,曾預言漢字的末日即將來臨,每當談起漢字拉丁化失敗的時候總是掩不住失望。漢字拉丁化改革在中國胎死腹中,讓他感到憤怒、苦澀,因此他近五十年沒有再來到中國。海斯勒採訪完德凡客,但並沒有對德凡客的立場做出評論。不過本文認爲,海斯勒很顯然是不贊成漢字拉丁化的,或者至少持中立立場的。我們從他對20世紀60-70年代運動的評論可見一斑:“人們對這種歷史事件有不同的看法,但從長遠的視野來看,這似乎是一種自我毀滅。”(14)雖然讀者可能感受到海斯勒對漢字拉丁化的曖昧態度,但經過仔細的文本分析我們仍然能斷定,海斯勒對此持反對立場。
四、陳夢家死亡之謎:海斯勒的解讀
陳夢家麻煩開始之後的1957 年8 月15 日,在趙萬里寫給徐森玉的信中提到了陳的狀況,他說:“夢家情緒低落,人也消瘦了許多,看來是在劫難逃了。”(15)妻子趙蘿蕤患上精神分裂症。陳夢家後被下放到河南農村勞動,1963年得以平反,但在20世紀60-70年代的政治運動中自殺身亡。然而,學界和民間缺乏對陳夢家死亡具體細節的瞭解。據旁人回憶,陳共自殺了三次,前兩次均未遂。然而,有一個問題仍然值得探究:陳的個性並非不能承受重壓之人,況且他並非是當時最大麻煩者,爲什麼他最後選擇三次自殺呢?什麼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而海斯勒的給我們提供了答案。我們或許可從海斯勒的採訪和記錄當中瞭解一二。他在“古文物J:批判主義”中這樣寫道:“陳夢家的死亡真相似乎隨著講述人的不同而不同,有關他死亡的記錄那麼少,我不得不依靠採訪、記憶、傳言來拼湊他的那段歷史。”海斯勒圍繞陳夢家之死,採訪了相關人物如陳夢家的弟弟陳夢熊(時任中國科學院院士)、清華大學李學勤教授、陳夢家妻弟趙景心、事件親歷者楊錫章等,爲該歷史事件提供了非常寶貴的史料。
關於陳夢家的死亡,海斯勒瞭解了好幾個版本:一個是臺灣甲骨文學家石璋如教授。石教授聽說是被人殺害的,然而石教授是道聼塗説的,不足採信;另外一個版本是趙景心趙老的,趙老認爲是漢字拉丁化事件當中陳的立場問題。然而,趙老事實上並未親歷陳夢家的死亡,他也並不願意提及姐夫的死,因此,趙老的版本也存疑。關於陳的死亡,最足採信的是楊錫璋教授的版本。海斯勒第一次接觸到陳夢家的死亡事件是從他採訪的對象的安陽考古所的荊志淳口中得知的。荊告訴海斯勒老楊親歷該事件,因此海斯勒採訪了楊錫璋。楊說道:“陳的妻子趙蘿蕤出自一個西化的中國家庭,父親是基督教神學家,這是他們惹上麻煩的原因之一,而直接原因,則是‘亂搞男女關係’(male-female relationship lifestyle)。”(16)對於亂搞男女關係,夏鼐先生的日記也有佐證:“昨天中午下班後,他到東廠胡同的一蔡姓寡婦家(其丈夫死于1963年,據云曾於死前托孤于陳),被所中左派群眾揪出示眾,他自殺以抵抗運動,犯現行反革命的罪,還在遺書中誣衊群眾污辱他,所以自殺。”(17)此處我們看到,亂搞男女關係指的就是與這位蔡性女子有關。然而,此事是否言如其實?顯然,這是杜撰污蔑的。這也是他自殺的真正原因:被污蔑與蔡性女子有染有辱斯文,他感覺自己被羞辱了:“1966年8月24日傍晚,陳夢家離開考古所,來到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家中。他告訴朋友說:‘我不能再讓別人把我當猴子耍了。’這時,考古所的一些人跟蹤到來,在他的朋友家中,強按他跪在地上,大聲叱駡他。”(18)由此可見,陳自殺的真正原因是不堪被污蔑爲亂搞男女關係。楊錫璋接著談道,“陳第一次自殺時被救了,在那之後,所裡派我和其他幾位年輕的成員看著他,我們住在他家,以阻止他再次自殺,有一天,我們看到陳走出屋子,經過窗前,幾分鐘之後,他不見了,我們跑出去找但已經太遲——他上吊了。”(19)
我們從楊教授的話語當中可以基本還原陳夢家死亡的大致過程:在經歷一次次的打擊之後,陳夢家走投無路,尤其是被污蔑與寡婦有染這件事成爲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海斯勒也採訪了陳夢家的弟弟陳夢熊——中國水文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這次採訪中,陳夢熊所敘述的基本和楊錫璋教授所敘述的一致。實際上,陳夢熊對趙景心把陳夢家的文物賣給上海博物館耿耿於懷。而趙老則認爲文物是一名女傭偷賣的,與他無關。海斯勒拿出當年陳夢家寫給上海博物館表達答應捐獻文物的意願,也算是解開了陳夢熊多年的心結。陳回憶說當年有派兒子去通知陳夢家將文物藏起來或處理掉。對於陳夢家的死,他說道:“那天晚上是夢家第一次自殺,他吞了安眠藥,然而沒有成功,被送往醫院。第二天我聽到消息後趕去他家,見到門上貼了許多大字報,進門後我才知道,那裡已經被佔據,見到我之後,他們便抓住我說,‘很好,自投羅網’,他們給我和趙蘿蕤剃陰陽頭,我的頭被打出血,襯衫被染紅了。後來單位保我,我被釋放,而夢家被送往醫院的時候,醫院拒絕救治,後來我被禁止去他家,一個星期之後,他自殺身亡,而我也被批鬥,根本連葬禮都沒有。”(20)而採訪時已經距離陳夢家逝世已經40年了。至此,我們可以清晰地還原當時的場景。這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海斯勒跟許多中國人一樣,對陳夢家的死亡表達了惋惜與悲痛,而《甲骨文》的出版也算是對陳夢家最大的緬懷了。
五、結語
海斯勒懷著對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古文字學的強烈興趣,採訪、記錄了關於與殷墟甲骨相關的歷史人物與事件,寫就了這本厚重的《甲骨文》,完成了一次探尋神秘他國的文化之旅,也揭開了許多塵封已久的歷史。出於興趣與現實的考量,他選擇了一個廣爲人知又不爲人知的陳夢家作爲敘事對象,採訪了“漢字拉丁化”、“陳夢家死亡”等歷史事件相關的人物,潛意識地表明瞭他面對這些歷史事件時的個人立場與選擇,也爲包括中國讀者在內的世界讀者提供了一個瞭解歷史事件真相的新的途徑,從這一點上看,此書的意義是非常重大的。
注釋:
(1) 另外兩部爲《江城》(River Town)和《尋路中國》(Country Driving)
(2) Hessler,Peter. Oracle 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 Back cover page.
(3) 盧秋瑩:《甲骨文》譯介,遠足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封底頁。
(4) Hessler, Peter.Oracle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25.
(5) Ibid,p.225.
(6) Ibid,p.243.
(7) Ibid,p.244.
(8) 羅昌智:《陳夢家:延伸中國新詩的詩美之路》,載《名作欣賞》,2009年第10期,第90頁。
(9) Hessler,Peter. Oracle Bones: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28.
(10) 李敏生:《不能忘卻的紀念——陳夢家反對漢字拉丁化的歷史意義》,載《漢字文化》,2006年第4期,第94頁。
(11) 同上,第93頁。
(12) Hessler,Peter. Oracle 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53.
(13) Ibid,p.418.
(14) Ibid,p.416.
(15) 轉引自湯志輝:《“運動”中的陳夢家》,載《粵海風》,2015年第3期,第79頁。
(16) Hessler,Peter. Oracle 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24.
(17) 轉引自湯志輝:《“運動”中的陳夢家》,載《粵海風》,2015年第3期,第79頁。
(18) 同上,第79頁。
(19) Hessler,Peter. Oracle Bones: A Journey Trough Time in China, Harper Perennial,2007.p.224-225.
(20) Ibid,p.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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