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与白] 坏人们||卞云飞：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

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

卞云飞

 祖父

一个私塾先生、江湖郎中

用一生，去参悟一和一百，到底谁大

他穷尽一个世纪为自己修出个完满

临终前一天，俨然成了一尊佛

——双目失明、两耳失聪

像盏枯灯坐在那里

而那些正在屋外准备孝服的子嗣们

似乎，与他无关

高旻寺

它是古运河水要去的地方

它是我旧病复发，要去的地方

那里水在水里打旋，僧尼的炊烟

漫过尘世

那里有一只渡船长年累月渡人，

此刻，我正被它度

只要静一静，就会听见

九级佛塔上风铃声此起彼伏，

就想放下屠刀，就想卸去铠甲，

——就想一个人哭

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

它拦在路中央，喉管发出低吼，

行人不敢靠前、经过

脖子上牵着一条绳，却看不见

牵绳的人

它是条迷途的狗，哦不，看样子

它似乎是在向路人昭示内心的愤怒，

使我想起一只囚笼里的豹子

这半人半兽的小东西，

面对我，不再乖张，并安静下来

——难道它认识我？

难道我是它的主人？

难道它是我？

领头羊

它漆黑，体硕如马，

头顶倒插两把匕首

正领着它的爱妃们咀嚼

午后时光

当它转头向我

投来鹰的冷峻，狼的挑衅

我忽然意识到，

我已擅闯它的领地

我忽然想变成一头羊

与它一决高低

那只狮子

那只狮子在笼子里抬起耷拉的眼皮，

看了我一眼

我还是觉察到了一丝蛰伏的寒意

不知它是否早已忘了曾经奔跑的大草原？

它是否爱上了眼前的失去了自由的幸福？

呵，是的。——活着总有两种幸福

但我更喜欢它带着血腥冲进猎物群

的样子

别碰他

别碰他，请远离他

他还没完全进化成人类

他还是它

别碰他，别被他诱惑、迷惑、蛊惑。

他会在酒后，会在月光下，会趁你不设防时现形

他有刺，有榴莲坚硬的外壳，莲子

一样的心

他是狮子，是猿，是烈马，但绝不是那只

死去的羊

别碰他，千万别碰他

如果你有妄想，别碰他

如果你怕伤及心腑，别碰他

如果你想驯服它，别碰他

千万别碰他，

因为他还是它

梦魇之诗

失重，缺氧，跌入深渊或浮上云霄，甚至

从一个星球飘至另一个星球……

大片的色彩，巨幅的海水，漩涡，怪音……逼迫我

逃离这梦魇四起的子宫，总有一条通道

去往人间

失重，缺氧，跌入深渊或浮上云霄，甚至

从一个星球飘至另一个星球……

大片的色彩，巨幅的海水，漩涡，怪音……

逼迫我

逃离这梦魇四起的人间，总有一条通道

通往宇宙之外

可在这夏秋交集的深夜，无论怎么逃，

总有蚊子和蟋蟀的低频音

宇宙起源

上帝把人类封印至地球，

只开启他们百分之十的大脑，

并给他们以恩惠，

以换取“上帝”荣光之名

我视他为敌人，这可能

会引发众教徒不满

凌晨零点

我又喷发了一次，数以亿计的行星

射向了虚空

这也是我习以为常

制造宇宙爆炸和人类的方式

写诗如垂钓

——卞云飞诗歌浅聊

    好久没有聊关于创作的话题了。这些年接近文字，好比此刻几片叶子接近水，又好比母亲生下孩子后不愿再去回想阵痛的过程。然而，接近水或者回味阵痛也是幸福的。

    扬州的气候很好，这长江正如时间的缝隙，秋天来得总比南方早，走得总比北方迟。而作为一个爱诗写诗的人，精准发现并切入时间的缝隙，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存在。在一个公园里思考，我会不自觉地找一处人迹少至的地方“隐身”起来（这已经成为我的习惯）。要知道，一个中年男人被生活逼出来的、随心流淌的那些句子，往往都是隐秘伤口，怎可轻易示人！因而，在祖父去世几年后的某个时间缝隙，我意外写出了《祖父》。这首诗，不只是祖孙情的呈现，或许更多如湖北诗人梅玉荣所言：什么是参悟？什么是圆满？作者笔下的祖父无疑是执着而迷惘的，哪怕临终之时他在众人眼中像一尊佛。他长寿的一生给子孙带来什么？“准备孝服的子嗣们/似乎，与他无关”，确实无关，生命如此苍凉。只希望，祖父这盏“枯灯”能照亮人世与亲情。

    早几年在一些诗歌论坛或诗歌群与诗友谈及诗歌写作的动机、技巧，甚至意义。写诗想得到什么？还是欲救赎自己？现在想来皆为多余。我写《高旻寺》，真的没想去写《高旻寺》！就是在那个下午仿佛快要崩溃的时候，迷茫中随心走到了那里。我看见了佛塔，我立在流经了一千多年的古运河边默不作声……直到风铃声起，“咣当、叮当”传落于耳，我才恍若隔世般如梦初醒。

    对于创作，我不会列举国内外名家大腕作品对我的影响，我想我已渡过了依赖某种表达方式或技巧的阶段。一切随心性来去，打破某些招式、套路，一切以核心发力，努力使精神产生旋响，努力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状态去感知万物所赋有的诗性。当我遇见一条狗，于是发现它与我的存在有过类似遭遇，无论出于现实还是梦境，我都与之真诚相待；当我遇见一头羊，我会关注它的某些神态（眼神），由此发觉内心的倔强、怯弱、欲望；当我发现我可能是一只狮子、一匹狼、豹子、鹿、马，一尾鱼、一只鸟，抑或一棵树、一朵花、一株草，一片云、一滴雨……于是我就是无数个我了。近年来，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正走在出世途中。这并非以我意志为转移的，总感觉前面有一个常人难以发觉的纯自然而神秘的世界在昭示着我。于是我离人群越来越远，与万物越来越近，于是有了近期的《梦魇之诗》《宇宙起源》等。

    一个人抽烟是寂寞，一个人跑步是灵与肉的撞击，一个人写诗——我一直以为必须要保持某种特有的隐秘性（神性）。谁能说写诗的人不是一个沉迷于河边垂钓了四季的人呢？谁又知道他到底钓的是鱼？是寂寞？是快慰？是时间？还是空呢？！保持风格、个性，写出生命的体悟，写出使自己或别人记住的句子，常和文字对话，尽力做一个纯粹的人。这是重中之重。

2019.10.28草于扬州

作者简介

卞云飞，诗人，现居江苏扬州。出版诗集《一瞬间的照彻》《云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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