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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爽:我们到不莱梅去 | 未来荐读

2017-04-09 郭爽 未来文学



趴在床上,娜佳幻想父亲能被天使簇拥从天而降。或者像童话里许诺的那样,父亲沿着铁路走啊走,战胜了所有的怪兽,就能凯旋而归。一家四口紧紧拥抱在一起,活下去,或者一起逃离。”


我们到不莱梅去

郭爽


 

A


柯尼斯堡


那天,父亲突然把孩子们叫到一起,给每人的衣襟缝了块写着字的布条。布条上写着孩子的名字、家的地址。“记住,如果我们不小心走散了,让大人们看这上面的字,一定要找到回家的路。”


很快,空袭轰炸就开始了。而家,无论是一家四口的栖居地,还是这座叫柯尼斯堡的古老城市,都在一天天衰毁。


第一次看见炸弹从飞机上掉下来时,娜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当房子倒塌、树木断裂,连她最崇敬的康德的雕像也被炸毁后,她开始瞪大眼睛捂住耳朵。


尤其在晴天里,飞机常常会成群结队地来。孩子们跟着大人躲进地下室,从透气窗看着飞机掠过屋顶,丢下一串串闪光的炸弹。黑烟与火光随之窜起。也有飞机间的厮杀,当有飞机被击落坠毁时,孩子们会拍手唱歌,高兴起来,完全忘记了危险近在咫尺。


父亲一辈子都靠铁路讨生活,即使在战争爆发的时刻,他也不得不离开家去外地铺铁轨。给孩子们的衣襟缝上布条后,他离开的那天跟往常并无二致,帆布包挂在肩膀上,里面塞满工具。毛呢帽子,旧大衣。挂着包的那边肩膀低一些,不快不慢往前走去。


哥哥还在院子用石子击打核桃树的果实,一击即中的时刻,青色的核桃“噗”一声闷响坠落。娜佳依着门框,数算着核桃的多寡。向阳的那面,核桃长得更饱满,即使在深绿色叶片的掩映下,也能数得一清二楚。很快,核桃树被炮火熏成一棵黑色的枯木。果实半埋进燃烧过的土壤,青色的外壳斑驳或不知所踪,露出还未完全成形的核桃硬皮。


这里曾是荣耀之土。这里,濒临波罗的海的海港城市,普鲁士人古老的定居地。这里,在柏林作为城邦崛起之前,一度是德国最大的城市与文明的光灿之地。德语里,柯尼斯堡意指“国王之山”。


娜佳在书本上,在课堂上,在遍布城里的历史遗迹里铭记着这种荣耀。它属于条顿骑士团,属于波西米亚国王奥托卡二世,属于每一个柯尼斯堡人。


但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世界图景的构建与形成,总是从身边“与我有关”的伟大名字开始。像老师说的那样——我们拥有克里斯蒂安·哥德巴赫,我们拥有莱昂哈德·欧拉,我们拥有范妮·莱瓦尔德,还有——我们拥有伊曼纽尔·康德。这是让德意志人甚至世界文明都由衷地躬下身来竖起耳朵的名字。


对娜佳来说,这就是童年与家园的一切。当然,还有我们鼎鼎大名的肉丸子。白酱汁上撒满刺山柑花蕾,土豆配上大大的肉丸子!


除了肉丸子,伙伴们津津乐道的还有人工湖。低凹的水面,外围有长廊,在夏天,没有哪儿比这里更适合奔跑。在城里,还有数不清的城门——国王门、萨克海姆门、罗斯花园门、弗兰德门。就像一个个迷宫的入口!


所以你知道,柯尼斯堡是这世界上最好的城市。娜佳觉得,再没有别的地方更适合做自己的家乡了。


但战争爆发了。


城邦越丰沃,在战争中越快成为被凌虐的焦土。柯尼斯堡东临波兰、立陶宛、俄罗斯,也因此最早经受“二战”炮火的侵袭。


最严重的一次轰炸,大火烧了几天几夜。


市政厅,古老的城区阿尔茨塔特、克奈普霍夫和勒贝希特不复存在,位于其间的大教堂、城堡和大学均化为残骸。炸弹在教堂的青铜尖顶上留下黑色的烧痕,十字架倾颓、破裂,或者干脆倒在地上,无视人间悲苦。


孩子们缝着名字的外衣已肮脏破损,但父亲仍未归来。


大部分家庭开始计划逃亡。那时候,关于俄罗斯会全面入侵对纳粹德国施以“报复”的说法尘嚣尘上,直至引发了东普鲁士地区的全民恐慌。


炸弹从头上掠过,击毁马车、城堡、教堂,撕碎着柯林斯堡人的意志。成千上万的德国人涌向邻近的港口城市但泽,希望从这里乘船往西边——更安全的地方去。虽然那些载着求生希望的船,似乎永不会来。


夜里,马蹄踏破结冰的道路,皮鞭在飞雪中扯出一声又一声脆响。柯尼斯堡从未如此安静,不,是沉默。似乎大家不过在屏气息声,担心死神率先嗅出自己的行踪。


趴在床上,娜佳幻想父亲能被天使簇拥从天而降。或者像童话里许诺的那样,父亲沿着铁路走啊走,战胜了所有的怪兽,就能凯旋而归。一家四口紧紧拥抱在一起,活下去,或者一起逃离。


只是,离逃亡的日子越来越近,幻想并未成真。

 

船来了。


关于让人类获救的方舟,及不可抗拒的洪水与灾难,自古以来就被记载、谈论与想象。上船要经历拣选,要与同是人类的诺亚相生相伴,而靠岸之日遥遥无期。在已知的无数关于逃亡的船舶故事中,生存与覆灭就是一体双生的连体婴。亦如逃亡本身的悖谬。


在比娜佳的声音洪亮得多、更为人所知的记录里,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关于这艘方舟的讲述至今作为“权威”的见证留存。


但泽,就是那个成千上万的德国人在等待船靠岸的港口城市,是格拉斯的出生地。1927年,这位日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出生于此。


格拉斯的父母在但泽经营一个小商店,靠小买卖营生。这个冬天,俄罗斯人就要全面进攻的消息铺天盖地,而格拉斯远离父母身边,正在空军服役。他建议父母搭乘威廉·古斯特洛夫号逃往西部更安全的地方。但父母当时没有走。到了夏天,他们被攻陷但泽的苏军驱逐。


而从周边地区涌到但泽期待获救的人,逃亡的愿望更迫切。


这艘叫作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的船日后将非常著名,而此刻,只是娜佳母亲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和兄妹俩能攀附上的救生艇。必须往西逃。


甲板上密密麻麻站满了难民。有人在静静掰食碱水面包圈,掉落的碎末甚至面包圈上的盐粒还来不及捡拾就被海鸟叼走。娜佳觉得很饿。面包圈是冷的,并不会散发香味,但她就是觉得止不住地饿起来。


威廉·古斯特洛夫号是一艘邮轮,与难民佝偻的身姿与愁眉不展的神情所应对的,是船身中间一个不合时宜的游泳池。此刻,泳池的边沿也坐满了人。一阵喧闹,一阵安静。母亲带着兄妹俩挤上船后,孩子们一人攥着一人的衣角,要连成不会被冲散的死结。


这天很冷,虽然人声鼎沸,但声音喊出来似乎在半空中就会被冻结,有一种诡异的静。娜佳与哥哥自觉地检查着胸襟前缝着的名牌,那几乎是他们能否与父母在一起唯一的凭证。


风突然大起来,甲板上的人缩手缩脚,也有人未免冻僵,开始跺起脚来。船开始鸣笛。呜——呜——呜——声音冲破了云层,也压制了鼓噪的人群。母亲突然从行李箱上站起身来。


“我们不能就这样走掉。”母亲说。


娜佳与哥哥怔怔看着母亲。


“我得等你们的父亲回来。”


汽笛声中,母子三人比上船时更艰难地攀越人群,要挤出一条下船的路,也许也是一条通往死亡之路。但母亲的决定如此突然而坚决,不容任何质疑。事后她告诉孩子,虽然父亲出门时间已经很长很长,而目前音讯全无。但她不能在不知他生死的情况下就离开。无论如何,她也要回去等丈夫归来。


上岸后很久,娜佳才松开了哥哥的衣角。由于攥得太久太过用力,衣服挤成一坨后的纹路深深嵌进了她的手掌,以至于松开后,手剧烈地痛起来。那些没有船票或因各种原因无法挤上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的人,正把好奇或憎恨的眼光向他们母子投射过来。


哥哥不知是否站得太久太累,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羊毛袜子早已湿透,看不出是海水抑或汗水。母亲则一动不动看船离开,眼里涌动着泪水。


孩子们都没有说话,他们不能确定母亲到底怎么了。是因为他们失去了逃生的机会,或者是想到了不知所踪的父亲。


这艘娜佳母子三人最终没能登上的船,即将遭遇人类有史以来遇难人数最多的一次海难。


而此刻,海鸟不过继续俯冲、滑翔,在熙熙攘攘的人头间贪婪捡拾食物的碎屑。


威廉·古斯特洛夫号原本只能搭载2000人。但在东普鲁士的全民恐慌中,当天,超过8000名难民挤上了船。加上船上原本有的173名船员、918名第二潜艇训练师的士官及士兵、373名女性海军医护人员、162名受重伤的士兵,这艘船前所未有的超载。


就在娜佳、母亲与哥哥步履蹒跚,从但泽回到柯尼斯堡的途中,海难发生了。


这是1945年1月30日。早上,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离港,随行船只包括满载难民的汉萨号客轮和两艘鱼雷艇。但驶出港口后不久,汉萨号和两艘鱼雷艇中的一艘就发生了故障,中途返航,只剩一艘鱼雷艇负责护送威廉·古斯特洛夫号。一前一后,一大一小,驶入波罗的海。


回家的路上,母亲给娜佳和哥哥一人买了一个碱水面包圈。哥哥把自己面包圈的一环掰了下来,交给娜佳,然后舔了舔沾在手上的盐粒。他说,他不饿。回家的路很长,娜佳知道,可能比他们一路逃向但泽更为艰难。


情势是在夜间突然变坏的。


威廉·古斯特洛夫号有四位船长,其中三位是民航船长,一位是海军船长。在决定航线上,四位船长意见出现分歧。海军出身的扎恩海军中尉建议把船驶向近海的浅水领域,并关掉所有灯火,以避免受苏军潜艇伏击。彼德逊总船长则持不同看法,认为应该把船驶向深水区。之后,当得知德国扫雷舰正迎面驶来时,彼德逊决定开启船上红绿两色的导航灯以避免相撞。但这个错误的决定使威廉·古斯特洛夫号在夜间海面暴露了自己。


黝黑的海上,苏军S级潜艇S-13避开了德军的侦查,冒险驶到但泽湾找寻建功的好机会。果然,很快发现了打着红绿导航灯的威廉·古斯特洛夫号。


这是1945年1月30日。这一天,希特勒上台十二周年,正举办纪念日庆典。而就在当天晚上九点,希特勒在电台上发表演讲完结不久后,苏军潜艇向威廉·古斯特洛夫号发射出四枚鱼雷。


四枚鱼雷分别以俄文写着——“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为了苏联人民”、“为了列宁格勒”。


除了“为了斯大林”卡在了发射管、没有发射成功外,其余三枚全部命中目标。


黑夜的海上,一阵火光与轰鸣后,成百上千人的呼喊与啸叫汇聚成最可怕的声音,连巨浪之声也无法令之止息。


而娜佳一家,正缓慢行进在但泽回柯尼斯堡125公里的路途中。面包圈在嘴里留下淡淡的啤酒味道。


爆炸点附近的乘客即时丧命,挤在游泳池边的女性医护人员全部死亡,而船上其他乘客都听到响亮的爆炸声。随之而来的,是近万名乘客的失魂逃窜。


这是一月,波罗的海的平均水温是摄氏4度,但那天特别的寒冷,气温在摄氏零度一下。海面有浮冰。


难民涌向救生艇,争夺救生衣。混乱中,好些救生设备掉下海去。有些人被涌入的海水溺死,有些是因为发生恐慌时在楼梯里或甲板上遭踩死或压死,也有些乘客跳进冰冷的海水里冻毙。孩子们尖叫着哭起来,有一些孩子因穿上不合身的成人救生衣,在水中头下脚上,最后溺毙。


事发15分钟后,跟随着威廉·古斯特洛夫号的鱼雷艇赶到,并尽量把生还者救起。而本身载着1500名难民的邮轮希柏上将号,接到威廉·古斯特洛夫号受袭的讯息后,仍然选择继续冒险救起海面上的生还者。


尽管如此,被三颗鱼雷击中仍是不可挽回的事实。


50分钟后,威廉·古斯特洛夫号沉没。


这艘死亡人数比泰坦尼克号多六倍的难民船,并没有得到多少同情。希特勒的帝国正在崩溃。苏联飞机盘旋在空中。希特勒残酷的“种族灭绝”政策,造成人类空前的苦难,一切以复仇之名的屠杀,都获得了残酷的默许。


浮冰不语,只作见证。


“我虽行过死荫之地,却不怕遭害,因你与我同在。”


娜佳祈祷,不断地祈祷。她盼望父亲回来。母子三人回到了城里后,很快得知沉船的消息,惊魂不定。


但父亲迟迟没有出现。


出现的是如传言中来“复仇”的苏联军队,迅速攻陷并占领了柯尼斯堡。


在从但泽回家的路上,有一段铁路被封锁了。母亲带着孩子沿着铁轨边的小路往前走。来来往往的是些跟他们一样逃亡的人。大家的面容都晦暗而沉闷,步子都沉滞而迫切,似乎心里的应许之地都有一个确切的名字。但又都被这块绝望的土地牢牢吸附着,无法抽身离去。


所以,当那个牵着奶牛的男人出现时,娜佳产生了强烈的幻觉。那并不是一头真的奶牛。它没有乳房,也没有天然的黑白斑纹。它的黑色皮毛上,被人用白色的颜料拙劣地画上了过于规整的圆斑。你甚至可以数得清,那些玩笑一样的圆斑的数目。奶牛,不,牛路过娜佳身边时正在反刍。鼻息里喷散出草的味道,有力,蓬勃,带着湿润的暖意。娜佳瞪大眼睛看向牛的眼睛。与牛的沉默黯哑不同,牵牛的男人亢奋地唱着歌:“我的伙计,你的力气大如山,你的乳汁甜如蜜……”这头瘦牛在他的歌声里就是这世界最强壮多产的奶牛之王。不少人被他吸引了目光,以为他是卖艺的艺人,但看了一会儿后,发现这男人既不翻跟斗,也不会更多的歌曲,翻来覆去就那一句。大概是疯了吧。人们于是退避不及。


娜佳却不断回头。她看见了奶牛的世界和牵牛男人的秘密。他用歌声编织出了一个真正可以逃亡的出口。娜佳想跟着他走进去。


一个真正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


父亲出现的那一天,没有任何征兆。


已是4月,苏军的攻势排山倒海,德军的溃败已如定势。很快,柯尼斯堡德军司令奥托·拉施宣告投降。太多人死去,如果按照日后官方的统计数据,城里军民死亡总数超过了四万人,更有超过九万人被俘。


幸存的12万人中,大部分是妇女、儿童和老人。娜佳母子三人,就属于这幸存者数字中的三个。


这天,母亲在院子里晾衣服。在挂起第二件衣服时,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布料与风之间闪动。那是怎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呢,消瘦,苍老,原本只是有些塌陷的右侧肩膀现在已经完全塌陷了下去。他看过来,寻找她的眼睛,安然交接。


母亲异常的平静。都没有死。孩子们还活着,虽然面黄肌瘦。她还活着,虽然看起来已像一个老妇人般羸弱。他也没有死。


食物已经没有了。柯尼斯堡也没有了。房子毁掉了三分之二。邻居与朋友四散。只剩活着一件事。


父亲与母亲静静拥抱在一起。大人没哭,孩子们哭了。


此时城里已没什么人气了,走在路上,你几乎遇不到其他活物。偶尔一只猫,或者三两成群觅食的狗。狗的眼睛带着血红,散发恶劣的臭味。在夜里,整座城就像废墟,阴影与阴影之间,显得尤其狰狞。


想着战争开始前就夭折了的两个弟弟,娜佳竟生出几分羡慕。


柯尼斯堡张开嘴,一些生命被吞进去,再来,再吞进去。波兰人,匈牙利人,都是犹太人。被关押在柯尼斯堡的集中营。只是苏联军队毕竟打过来,这些人又被成批地运走,移送到桑比亚半岛。最终,他们在帕尔姆尼肯被处死。而那些为关押他们而修筑出来的集中营,就变成了德国难民和苏军俘虏在柯尼斯堡的新住处。


逐水而居般,娜佳一家搬出了几近倾颓的旧屋,紧靠难民营住下。食物是唯一还有价值的东西。父亲尝试开垦出一片小小的菜园,把土豆切成小块种下去。甚至,多少能种出一些蔬菜来,虽然远远填不饱肚子。


父亲佝偻着背挖土豆的时候,栅栏背后的难民营总有眼睛盯过来。是那些脸色比土豆的青皮更青更硬的苏军俘虏。父亲捡起一两个土豆,隔着栅栏递给他们。


饥饿的折磨下,最痛苦的是哥哥。他已经进入了青春期,每天饿得头晕目眩。


一天,他跟娜佳说,我们一起去找吃的,好不好?


他们先是在城里晃悠。哥哥很擅长辨认方向,他能指出维斯图拉湖在哪边,大教堂(已被炸成废墟)又在哪里。几乎没有所获。走得太远,两人筋疲力尽,只能扯蒲公英的杆嚼一嚼。


哥哥说,在国王门,有奥托卡一世、阿尔布雷希特和腓特烈一世的雕像。


娜佳问,他们会守护我们吗?像守护天使一样。


哥哥把手中最后一根蒲公英的杆递给她,说:“他们不会。”


在城里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好几次后,哥哥终于发现了一个可能找到食物的办法。柯尼斯堡是德国东部的交通要塞,火车通往克莱佩达、波列斯克、泽列诺格拉茨克、蒂尔西特和但泽。车进站时要减速,或者会停下来,装货卸货。两人就这么跳上车去,在根本不知道目的地的情况下往外跑。


空气已经开始暖和起来,但早上或者夜晚,还是冻得慌。哥哥弓起背,像伞,像蘑菇,像屋顶,像盾牌,从风中割出一个人形的通道。娜佳就躲在这里面。


只要离开,只要离开柯尼斯堡,总有办法找到吃的。那些荒废的农田里,刨一刨总有土豆。或者被遗漏的麦粒。


那天,娜佳跟哥哥不小心上了部快车,开了很远很远才停下来,他们下车找食物,再想方设法回到柯尼斯堡时,已经是几个星期之后了。那些捡拾来的麦粒,几个发育不良的胡萝卜,在他们回家的路上,早已被咀嚼过度再吞咽得一点不剩。娜佳的头发已经结块,发臭,但身体光溜溜,没有虫子来要寄居。到底是怎么回去的,娜佳似乎模糊、删除了这段最恐惧的记忆。只留下哥哥沿着铁轨跑,要找到一个缺口的身影。哥哥的肩膀跟父亲一样不平整,用力跑起来时,手臂和腿像要从四面八方拉开这个身体。


母亲与父亲重逢时没有哭,见到哥哥与娜佳出现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已经瘦得两颊凹陷,如此剧烈的哭泣让她的整个身体如冬天的枯枝一样摇摆起来。


被占领的时光过得异常缓慢。一度,柯尼斯堡被苏军更名为基奥尼斯堡。1946年7月4日,苏联最高苏维埃委员会主席、早期布尔什维克之一的米哈伊尔·加里宁逝世,柯尼斯堡因此更名为加里宁格勒。古城从此失去了德意志的名字与身份。那些曾荣耀娜佳的荣耀。


在那些开往远方、目的地不明的火车上,娜佳常常祈祷。她握住哥哥的手,兄妹俩紧紧靠在一起,同声地祈祷——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然而这样每一次的“出逃”,并不能给两个孩子带来自由。他们知道。


在君特·格拉斯的长篇小说《铁皮鼓》里,德国东部被苏军占领后一片狼藉。《蚂蚁大道》这一章里,苏军开进但泽地区,强奸和暴行。《在货车皮里长个儿》这章里,德国人在不久之后遭到驱逐,乘货车逃难,难民在货车上遭到抢劫。后来,君特·格拉斯又写了小说《蟹行》,以维廉·古斯特洛夫号海难为事件,讲述苏军驱赶前德国东部地区居民和一千多万人逃难的事。


娜佳还是个孩子,孩子看不到这些。或者她看到了,但那又如何。她只是记得,城里讲波兰语和俄语的人越来越多了。


苏军占领三年后,柯尼斯堡的德国人已不足三万。对这些人,苏军的做法是,要么被遣返至盟军占领区,要么发配至西伯利亚古拉格。


只有一点土豆可吃的日子也继续不下去了。


娜佳一家踏上了遣返之路,他们将逃往汉堡。后来,娜佳知道,去西伯利亚的人,一大半都死于疾病或饥饿。

 

旁白


娜塔莎


一个寻常的星期五。每个星期五,妈妈都需要回公司上班——她在一家进出口公司负责货物检验工作。是汉堡这座港口城市常见的工种之一。所以,在这一天,我都会跟外婆和外公一起度过。


我的外婆名叫娜佳,外公名叫汉斯。


通常是这样,上午放学后,外公外婆就去接我。他们把红色的小汽车停在学校门口的停车道上,然后坐在车里等我。一下课,我就会走出来寻找红色小汽车。然后,三个人就一起回到家。


外婆负责做午餐。我最爱的食物是煎饼,所以,外婆在这一天通常都做煎饼。面粉加入黄油和牛奶,在平底锅里摊成香喷喷的煎饼。再浇上苹果糖浆、草莓酱。三个人,我、外婆与外公,就这么围坐着吃全世界最美味的食物。


外公是汉堡人,说标准德语,用词准确清晰。而外婆说话则随意得多,叽叽喳喳个没完。吃完午饭,外公通常都会去打个盹。那时候,他已经退休了,他一辈子都是建筑工人。而做了一辈子清洁女工的外婆,也退休了。两人的星期五,都完全属于我。


午睡时间,外婆和我可兴奋地睡不着,刚吃完煎饼的能量还足着呢,我们就好好地玩起游戏来。


外婆是个想象力十足的人,看似平常的家用物件,在她的描述下,都会变成另一样新鲜东西。比如这天,她拿起熨衣板,往我面前一放,说:“售货员小姐,请问你有糖果卖吗?”熨衣板一下就变成了柜台。


我站在“柜台”后面,开始一件一件地出售想象中的小物件。外婆扮作一个挑剔的顾客,常常对售货小姐提供的物品不满意。于是,我们就开始细致地描述想象中的物品。颜色,形状,摸起来的质感,闪闪发光或者有高雅的花纹。


也许就是这些时刻,我看见了那些并不真实存在的东西。我拿起它们,一件件递到外婆手里。她开心极了,空气被勾勒出钻石般闪光的线条,是一件件我们用语言“变”出来的好东西。


外公醒来后,我们三人会一起吃饼干或者蛋糕,外公和外婆喝咖啡。但我与外婆之间的游戏并不会停止,我们会继续聊着想象中的世界与人物,比如,“隔壁搬来了一位漂亮女士,你发现了吗?”“一个像屋子一样大的草莓蛋糕,你看见了吗?”


说着说着,当外婆和我都有点累了的时候,就会拿起童话故事书,进入那些古老、经典的想象中去。


你还是个孩子时,可曾想过,今生会去最远的地方在哪里?又可曾想过,会遇见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那时候,我总是缠着外婆要听故事,而在一本又一本的童话书中,我发现,外婆最喜欢讲的故事就是《不莱梅的乐师》。没有灰姑娘的水晶鞋,没有莴苣姑娘的金发辫,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几只因年老体衰而失宠的动物。他们不服气,要去寻找生命的新价值。每次,他们大闹强盗屋的情节都能逗得我“哈哈”大笑,但我其实不明白,外婆为什么特别钟爱这故事?


我知道四只动物的结局是在一个美好家园里快乐地活下去。但家园不就是我们眼前可见的这所房子吗?有什么特别。


自然,我太小了,小得不能理解这个童话的含义。很多小时候听的故事,我们都需要阅历与时间,才能真正地了解。


四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动物——驴、猫、狗、公鸡。都是家禽家畜,为主人服务了一辈子后,终于,它们老了,不再被主人喜欢和重视。驴子最先决定要去寻找新生活,他想自己可以去不莱梅当音乐家——为什么不呢?走着走着遇到了狗,他鼓励狗说,你是老了,但你可以打打鼓。后来又遇见了猫,他说,走吧走吧,我们一起到不莱梅去,你会奏夜间的音乐。又遇见了公鸡,正在被主人宰杀前大声喊叫。驴子说:“你同我们走吧,我们到不莱梅去。你无论到哪里,总比死好一点。”


故事最妙的地方是,四只动物走到一半,遇到了改变他们命运的事。在森林里,他们发现了一座强盗屋,那些为非作歹的强盗正在里面胡吃海喝。四只动物想出了一个吓唬强盗的办法,他们叠罗汉,狗站在驴背上,猫站在狗背上,公鸡站在猫背上。他们叠罗汉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再加上齐声乱叫,把强盗吓得魂飞魄散。后来,强盗们壮着胆子回来想夺回屋子,但被动物们又教训了一次。他误把猫眼当成了燃烧的煤块,就擦了根火柴像点燃,结果被猫爪狠狠抓了脸。当他捂着脸往外逃时,绊到了门口躺着的狗,狗狠狠咬了他一口。再往外逃,院子里的驴子被惊醒了,狠狠踢了他一脚。他尖叫着吵醒了公鸡,公鸡打起鸣来,突如其来的尖利声音让他吓破了胆。


就这么,四只动物只是从属自己本性的行为,却让强盗再也不敢上门了。外婆最喜欢这个故事的是结尾的那句话:“四个不莱梅镇的音乐家住在那里,非常高兴,不要再往别处去了。讲这个童话的人现在还活着呢。”


外婆第一次讲《不莱梅的乐师》的故事时,告诉我,看哪,动物们本来因年老被主人抛弃,怀抱希望要去不莱梅成为音乐家。最终,虽然没有去成不莱梅,却也有所归宿。“这个故事是多么甜美。”外婆说。


直到长大到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也就是十一二岁,我都跟外婆共度星期五。这些星期五里,我们玩游戏、读童话。长大后,你知道,我现在是一名认知心理学的博士生,我渐渐明白,这些我们相互陪伴的时光,是对外婆过于艰难的童年的偿还。政治、历史、战争这些让人苍白渺小的大事,我们不怎么说,我们只在意馅饼、游戏、童话,喜悦与陪伴。


“那些静默的祈祷。”外婆说,所有的故事里都有声音在场。


“什么是静默的祈祷?”我问过外婆。


“那些不知是否被应许的祈祷。”外婆说。

 

B面


汉堡


从柯尼斯堡坐船到达汉堡的那天,是个星期天。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一家人下了船后,沿着码头走了走,就遇见了鱼市。沿着岸边,一辆辆车撑起阳伞和雨棚,三文鱼的头立在案板上。


鱼市每周日一次。这天也没有什么不同。鲜红的有纹路的鱼肉,银白色的光滑外皮,黑白分明的眼珠,一排排洁净锋利的牙齿。人类的主要肉食种类之一,就这么摆放在案板上,等待交易、拣选、烹制、吞咽。鱼废弃的内脏与边角散发出浓重的腥气,引来红嘴海鸥与黑嘴海鸥毫不躲避地从人头顶飞过,像要撞出一条加冕之路,宣布它们对人类的嘲讽和对鱼类的权威。


下船后,登记身份时,每个人需回答如下问题。无论这一船人看起来如何像是战争的残废品——老弱病残为主,长长的队伍里间杂一两个成年男子。


名字。

年龄。

男性还是女性。

婚否。

职业。

有无书写能力(是不是文盲)。

来自哪个国家(不少人号称自己是某国人但看起来听起来都不像)。

种族。

最后的定居地。

在汉堡有无亲属。

是否曾入狱,进过集中营,或者疯人院。

身体有无残障或畸形。

有无可辨认的身体特征(伤疤,胎记,纹身)。

……


娜佳的登记表上,也盖上了钢戳。至于这些问题,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她只是像被罚站一样,拘谨地站着,从嗓子里抠出一些词来回答那位问话的先生。


战争期间的折磨毁坏了母亲的身体。在安置难民的定居点,母亲躺了下去,此后经年不再能起来。父亲也不过在硬撑。大人们的脸上都罩着一层灰色,混合了绝望与屈辱。可能他们知道的事情已经足够多,记忆力已经足够好。无论如何忘不掉。


不种不收的日子里,人并不能如天上的飞鸟般不为明日之事忧虑。相反,定居点里充斥着父亲的责骂,母亲的眼泪,孩子们的嚣叫。或者父亲的嚣叫,母亲的责骂,孩子的眼泪。食物固然有,床铺固然有,屋檐固然有,生存却前所未有的艰难。比战争期间更艰难,那时死神在身后追赶你至少发自本能地想要逃。


而在这里,连德语听起来都那么陌生的地方,还有什么。


一些真正丑陋的事登场。比如那个在交换食物时总是耍滑头的男人,就叫他K吧,面包、黄油、牛奶、香肠,总是缺斤少两。但那些比他高大、正义、勇敢的人又做了些什么呢。不过在一个傍晚,围成一圈,让这个矮小的男人猴子一样爬来爬去,“鸡是什么,告诉我们鸡是什么”。K蹲低了身子,像俄国人的舞步一样贴着地面行进,双手在身体两侧鼓动。嘴里“咯咯咯”叫着。“下个蛋啊,”人们喊。他把屁股冲上,高高翘起,五官紧缩,像是双手合十捧住的那团圆形的空气,真从他的身体里诞生,真给他的屁股带来了痛苦。再后来,人们不满足,让他一件件脱掉衣服,像铁笼后的猴子,脖子上捆着锁链,无耻地展示着与脸一样红的阴部。为什么那么红,不过是因为被抽打得厉害。


娜佳的眼睛被哥哥捂住。


军装,制服,注射器。床单,毯子,热牛奶。恐惧与安适之间,是长长的灰色通道。编号,印章,消毒室。或者肥皂,清水,一碗热汤。这前后两种的对比,可以无限地罗列下去。只要想起它们,每一个从这场瘟疫中趟过的人都会呼吸急促,不能安息。精神上的伤疤——有人这么总结归纳。


娜佳跟哥哥继续在城里游荡。几乎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游戏。


内湖,外湖,圣彼得大教堂。河道纵横的汉堡陌生、强硬。海水蒸腾出的水汽让建筑和天空都变得雾蒙蒙的,无数的桥,架在水上,架在陆地上,架在建筑与建筑之间。幽深的河道里,水并不干净。


娜佳想起柯尼斯堡,犹如一块琥珀。古老的树脂沉入地底,凝结蜕变而成矿石。


而汉堡,是一块铸铁的船锚。人们向喷泉里投下祈愿的钱币,再随船驶入大海,或冀望的乐土。


来汉堡的船上,有个男人看起来格格不入。首先,他只有一个人。连上那顶破呢帽在内,他也算不上拥有他者。虽然,呢帽被他时不时从头上摘下来,拿在手中揉捏,就像一个活物。即使每个船上的人都看起来又脏又穷,但他脏污和衰败的程度仍触目惊心。手指像沾染了石油再被风干,漆黑油腻,指甲几乎都不见了,秃秃的手指像未发育完成的动物。就这样,没有人靠近他。保持着安全、节制和几分蔑视的距离。他却突然说起话来。背诵了一段《圣经》里的诗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然后,鱼突然从他的嘴里跌落下来。


他曾是个鱼贩,在战争开始前。不是港口前把鱼冲刷干净、排列整齐,等待人们闲逛着用篮子拎走它的那种买卖。而是在邻近俄国的村庄里,把鱼串起来,搭在肩膀上叫卖。那边的人不吃腌过的鱼,所以鱼就这么一条条从嘴巴处被串起来,贴着他的前胸和后背。走的脚程越长,买鱼的人越少,鱼就越发地生气,发起臭来。他也就开始咒骂这些鱼——就算我把你们的嘴打了孔,就算我往你们的鳔里注了水(用针管打进去,鱼会重,而且看起来肥美极了),就算我让你们干巴巴地行进在林间远离了水,但你们死得其所,去喂饱孩子和女人,老人和傻子。填进他们的肚子,你们去天堂。所以——别那么把你们的臭嘴对着我嚷嚷。


鱼的嘴自然不会闭上。


他当然是个骗子,可又做不得大恶。那天,就剩下最后两条鱼了,一条过分的大,一条又过分的小。似乎吃下去,嘴里要么是脂肪要么就是骨刺。他走到一座木屋前兜售。包黑头巾的女人出来,手指戳了戳鱼。三个小男孩也跟着出来,看着鱼。我们没有钱,女人说。拿东西换也可以,他说,指指耳朵、手指、手臂这些可能戴首饰的部位。女人说,我没有,我丈夫死了,只有三个孩子。他像惯常的那样,面对孤儿寡母的弱势,直接走进厨房,拉开柜门,掀开桌布,搜寻他们尚有交换价值的东西,然后做个漂亮买卖。女人牵着孩子,站在厨房门口看他。翻箱倒柜,一无所获,他突然愤怒起来,大声责骂女人,你这个婊子,什么都没有,还想买我的鱼。你知道什么是买卖?孩子不明所以地哭起来。这里大概不是第一次冲进他这样的人,男人,统治者,法西斯,脸上挂着有形和无形的靴子,只想索取和褫夺。


女人说,我真的没有钱。


他抓过一只平底锅,摔打着桌子、门、灶台,让整座房子都“嗡嗡”作响。灰尘大簇大簇地跌落。女人和孩子看起来就要被拖进地狱。


他卖过的所有鱼开始啃噬他的身体,像接到了不容置疑的指令。鱼群呼啸着碾压过他,让他的灵魂碎成比玻璃渣更细更硬的颗粒,再不能粘合。


娜佳猜,他最后把那两条鱼扔了下来,从肩上摔在了厨房的桌上,夺门而逃。或者,他也可能殴打乃至杀害了母子三人。或者,他只是这艘船上诸多濒临失常的人一样,要用一个疯狂的故事来消解自己,融化耻辱。谁知道呢。


只是在船上,他不断大声向天空祷告。呼求着耶和华万军之神的名,一遍又一遍。


所以人们说,他疯了。

 

母亲去世的那天,汉堡下起了雨。


初春,雨从海面上过来,又湿又冷。娜佳、哥哥和父亲并排站在墓园里,听牧师祈祷。送葬的人打着黑色的伞,从天空看下来,是环绕着墓坑长出的一朵朵黑色蘑菇,在风中点头。祈祷词随着雨滴,一个一个打在母亲的棺柩和即将埋葬它的泥土上,很快消失不见。


到汉堡时,母亲病了一年多,在病床上躺着起不来。社工上门来勘察(那时一家已从暂居点搬到了离圣彼得大教堂步行20分钟距离的居民区,红砖外墙的排屋),坐在木箱子上问父亲话。


鉴于您的经济收入和家庭状况,我们建议将两个孩子暂时送到儿童之家。社工穿一件粉色毛衣,紧紧勒在发胖的身体上。


看在上帝份上。父亲咳了又咳。


看在上帝份上,这样孩子起码能吃饱,你也能照顾好夫人。


父亲环顾了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俯下身握住母亲的手。


看在上帝份上。


娜佳和哥哥被社工带到了儿童之家。自然,并不是所有被叫作“家”的地方都是家。


如果对日子数算得足够清楚,你会知道,这是1950年,德国已战败。


柯尼斯堡被划归苏联领土。城市开始重建,作为苏联最西端领土,更名为“加里宁格勒”。被更换的不止是名字。


天气好的时候,天气不好的时候,娜佳和哥哥从儿童之家跑出来,像当年他们爬火车远离柯尼斯堡一样,他们用双脚尽可能地往外走。轮船停泊在港口,建筑都是红砖外墙。


儿童之家的保姆总是把东西量化。做得好,奖励一颗糖。做错了,罚站半小时。牛奶喝完必须舔干净杯沿。做操每天一次,每次半小时。娜佳远远地看着哥哥,知道家绝不是可以量化和数算的样子。


母亲一生只做过一份工作——家庭主妇。对她来说,家园就是厨房的炉灶、熨烫平整的衣服和床单、秋天自家制作的橘子酱。而她信任和依赖的,从求生的船上决然离开的勇气,都被衰弱的身体毁灭了。


母亲葬礼上,娜佳跟哥哥并肩走出墓园来。哥哥,当年为了填饱肚子冒着危险去跳火车的人,在回答她“想不想柯尼斯堡”的问题时说,“很少想。亲爱的,我们在那里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哥哥的头发已经白了。


可是她总觉得,哥哥的某一部分,母亲的某一部分,她自己的某一部分,是留在柯尼斯堡了。想想父亲隔着栅栏递给苏联俘虏的那些土豆。那只疤痕累累的手。这些不会存在于汉堡。也不会存在于加里宁格勒。


娜佳读了一阵书就退学了,开始做清洁女工养家。


每天,她到不同人的家里去给人打扫清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可以很亲近地跟人交往,进入一个个家庭,也许是这份工作最大的长处。


汉堡是个兼容并蓄的城市。住在这里的似乎人人都怀揣故事。


比如,一位独居的老太太,是从奥地利的乡下移居到汉堡的。“一打起仗来,农民就没地种了。但谁能想到,汉堡……”


另一位老先生,原本世代住在德国南方。1848年革命爆发,他的祖父跑到汉堡来,做了记者。而这位老先生现在也还在印刷厂工作。


还有一对犹太夫妇,纳粹统治时从德国东部逃到汉堡,打算从这里乘船去美国,但丈夫突发重病,两人去法国藏匿下来,战争结束后回到汉堡。


在种种逃亡的故事中,她发现,从原属德国的领土上被迫迁徙的人,最沉默。或者是,他们的声音最不被重视。人们把这看作是惩罚,是代价。


哥哥和她双双辍学的结果,是两人都只能干体力活。她做清洁女工,哥哥做建筑工人。但她天生聪慧,喜爱阅读。雇佣她打扫屋子的主人们知道她爱读书,就时不时送她一两本。他们带着几分仁慈与怜悯送书给这位年轻的清洁女工。通常都是宗教小册子,偶尔也会有童书。


阿斯特里德·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塞尔玛·拉格洛夫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当然还有格林兄弟的《儿童与家庭故事集》。读的故事越多,她禁不住越要想——为什么故事有魔力?为什么她会切切地相信那些故事?小时候,在柯尼斯堡的时候,母亲总告诫她要祈祷,她也祈祷了。祈祷,带来的好的事,也带来了无法预料的事。但祈祷是诉说,是相信之后的诉说。而故事是倾听,是倾听之后的相信。她常想着这些,有时候会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逾越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清洁女工,可笑啊。但更多的时候,那些不需要想任何人解释的时候,她觉得满足并快乐。只要能阅读,就足够快乐了。


她试图在故事里找到对家园的回应。家园对人类来说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有一个水草丰茂的乐土存在?如果永久地失去了家园,人是不是就缺少了什么?失去的家园会在别处重生吗?


这些问题让她既亢奋又沮丧。固然,她流离失所。但那些留在了故土上的人,却也被从这个国家分裂出去了。他们的家园又还是家园吗?尤其有一天,她震惊地得知,加里宁格勒,也就是她永远的柯尼斯堡,居然出产一种叫“东德马克”的啤酒。她有点伤心。


1962年,易北河洪水淹没了汉堡。他们家的房子地势较低,被淹了个底朝天。在救助站里时,见到了这个城市最多的异乡人。葡萄牙人聚在一起,还有长相容易辨认的土耳其人,也有为数不少的波兰人。一个紧挨着他们坐下的混血家庭,父亲德裔母亲亚裔,则是曾常驻远东做茶叶生意的商人。那时娜佳已经生下了女儿,抱着女儿坐在满地狼藉中时,常常回想起父母辛苦抚养他们兄妹三人的那些日子。那些她和哥哥从土里跑出来的根茎芽块,母亲总是煮得软软的让他们吃掉,自己不吃。


而在很多年后,当她给女儿的女儿,也就是她亲爱的外孙女娜塔莎讲故事的时候,外孙女问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故事,她终于能回答:“是因为那些静默的祈祷。”


那些在结冰的海面上挣扎浮沉的灵魂,那些在炮弹与轰炸中被燃亮的脸庞,一个个消失了的,不再被记得的生命。他们若能诉说,一定会说出自己的故事。而故事的开头,一定是——我记得……


外孙女问她为什么喜欢《不莱梅镇的音乐家》,她说,这是个多么甜美的故事啊。他们不仅一鸣惊人,还半途而废,可就算这样,他们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家园,就像生来就属于此地,就像从没有离开过。


刊发于《作家》2017年第1期,原题《家园》

郭爽

郭爽,出生于贵州,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做过记者、编辑。出版故事集《亲爱的米亚》(2013)。小说、非虚构作品刊发于《作家》《山花》《上海文学》等。2015年获“无界行者”创作奖学金赴德写作。现居广州。



一日一书



梦中的塞巴斯蒂安


者:[奥]特拉克尔

译者: 林克

定价: 16.00

出版社:四川出版集团

出版年: 2010-01


“不愧于人,不畏于天”(《诗经·小雅·何人斯》)——对我们而言,这中国君子(最早的汉语诗人)的原初精神感觉是远古的漫夜,深邃得有如——借用特拉克尔喜欢的语词——“纯粹的蓝色”。面对这已然如蓝色灵光的远古精神感觉,现代诗人若有所失,难免会寻问属于自己的——亦即现代的所在——死亡。如果死亡属于人,“不愧于人”则不够,应愧对死亡吗?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爆发,27岁的现代德语大诗人特拉克尔在战争前线因服毒过量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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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吴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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