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荟诗选||守着枯灯，也要举着明月
杨 荟
诗八首
最后一把韭菜
接近小寒
老人腰间打结的稻草
抵挡不住云贵高原的冷
身上的塑料布 也不能
尽管他缩着脖子 弓着腰
双手交叉放进袖管里
尽管他拢着脚 深蹲在地
尽管他望尽最后的天 戳进最硬的土
——最后一把韭菜了
最后一把韭菜了
无关经济 无关政治 无关宗教
无关信仰 无关美学
最后一把韭菜了
无关哲学 无关命题 无关诗意
无关行为艺术与现代主义
最后一把韭菜了
连同压根儿割断的 齐刷刷的伤口
——等着购买
冬 至
过了今天
我的夜越来越短
你的白天越来越长
过了今天
冷会加剧 甚至有雪
你朝北 沿着我走过的路
过完我的人生
我留在这里 活到你想要的年龄
遇到取暖的男人
记着 别在他们怀里哭
——他们只要笑
送 礼
男人吩咐
梳洗一番随我送礼
女人喜悦
苦慢慢咀嚼着咽下去
守着枯灯 也要举着明月
田间作物如能卖个好价
一窝猪仔一张床
单薄命运也怀揣理想
洗净脸庞
换上压箱底儿的衣裳
翻山二十里到达目的地
女人问 礼物呢
男人说
——就是你
饭 局
我只能用一只手与你碰杯
另一只手则要握紧拳头
抵御你另一只手的阴谋
我只能用一只眼睛应和
另一只眼睛则含着泪
在暗影里苦涩
我只能用一只耳朵倾听
另一只耳朵则清醒着
接受来自内心的声音
一半在癫狂
另一半在分裂中忧伤
我也曾试图用意念构筑起精神堡垒
却没有一次不在脆弱中崩溃
等所有的繁华都戛然而止
一个人用双手
慢慢掏出 咽下的刺
在伤口上撒盐
新闻上说
某地
两个偷狗贼
被村民殴打
一死一伤
伤口上撒了很多盐
在此之前
我一直以为
在伤口上撒盐只是形容词
没想到 还可以是动词
灯 蛾
送你的箫
能吹出世间的低沉
跪在青石板上 吹给一切生命
吹给死 吹给罪恶
吹给灵魂出窍 吹给作茧自缚
——骨做的
你送的鞋
纯白 洁白 惨白
可以和任何颜色相配
可以和任何礼服相配
可以和任何季节相配
可以和任何眼泪相配
——纸做的
灯蛾 没了眼睛
是扑不了火的
过于像人
朋友相邀看耍猴
我连忙摆手赶紧摇头
所有的动物
只有猴子
让我心生厌恶
不想多看 锣鼓声中
古怪精灵的眼
和善于变换的嘴脸
红绸绿缎
缠绕奴性的躯干
还有那绯红屁股
成了招摇的假面
更让我恐惧和颤栗的
是它行走的卑躬
站立的姿态
过于像人
油菜花
1
一年生草本植物
叶互生 花两性
四强雄蕊 不自交不排异
花冠四瓣 十字排列
乌蒙山下宜种甘蓝
花 开于三月 败于三月
2
布依阿哥的菜籽洒在田里
布依阿妹点在塘里 再盖上土
伴上尿灰 磷肥 阿姐的奶水
防鸟食 抵风吹 抗霜抬
沿着阿妹的脚印一路花开
3
牛背上唱山歌的牧童
采朵菜花别在耳朵上
追风筝的女孩插在头上
少年看在眼里诗人藏在怀里
也有踩在脚下的
手持佛珠的和尚
拾起来放在经书上
4
蜜蜂跟着花走
养蜂人跟着路走
蜂箱放在哪里窝在哪里
帐篷搭在哪里家在哪里
饭桌上一盘炒青豆一碗白水煮菜花
日子是苦的 蜜是甜的
5
布依阿妈会用辣椒 盐巴
茴香籽 野蒜苗 八角
腌上满满一缸酸油菜
今年 匍水缸空着
床空着 阿妈躺在医院里
要割掉乳房切除子宫
眼巴巴指望那片油菜花
6
二月八冻死鸡鹅鸭
三月三油菜披被单
三月十九了
油菜该结长角果了
阿妈说 能活到油菜籽成熟
她 还想再活一年
7
三月二十九
天是黄的 地是黄的
油菜籽是黄的 阿妹的脸是黄的
漫天抛洒的纸钱是黄的
8
收割菜籽 最好在阴天
最好压根 最好单刀直入
阿哥半夜起来磨刀
夜是凉的 磨刀石是冷的
蹭出的血是热的
阿哥把伤口含在嘴里
磨亮的刀挂在脖子上
9
跪着祭祖 跪着祈愿
跪着烧香 跪着磕头
跪着揉油菜籽
阿妈说 对土地要虔诚
它能养人
也能埋人
10
油菜籽炒成竹叶青
茶黄色 老茶黄色
得看天气
阿爹榨了一辈子菜油
将菜籽碾成泥他脱层皮
油 终究是要榨干的
11
炸好的菜籽油
送一桶给观音山的小尼
送一桶给南祥寺的和尚
给独人莫卡也送一桶
阿弟回来说 莫卡家火塘边
有一堆人的白骨
12
小尼用送来的菜籽油
点亮送魂灯
和尚点亮佛前的长明灯
阿哥用棉花在腿上搓出七根棉线
放在瓦盆里 再倒上菜籽油
点亮莫卡灵柩下的海底灯
13
阿妹要嫁人了
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
女人是菜籽命 她认
跪在阿妈坟前添把土
答应阿妈 每年在坟前
种上一片油菜花
杨荟画作 重彩写意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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