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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的钟声

引言

唐诗中的钟声是耐人寻味的艺术意象,钟声悠悠,晨叩暮响,展示着唐代诗人丰富的心灵世界,表现出有唐一代独特的审美风韵。《全唐诗》(含《外编》)中具有钟声意义的语词共出现1206次,这些钟声时而来自王宫禁苑、繁音缛节,高唱入云,象征着李唐王朝俯视天下雍容尊贵的帝国威严;时而来自深山古刹,清凉淡远,飘逸出尘,流露出泯灭机心看破红尘的佛骨禅香;“寻空静余响,袅袅云溪钟”,“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钟声传达着诗人们人生坎坷宦海浮沉的沉重嗟叹,也表现出浑融高古耳目澄清的精神愉悦。描写钟声不是哪位诗人个人的偏好,《全唐诗》中共有280多位诗人写到钟声,而像陈子昂、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等著名诗人,更是无一不写过钟声,对钟声的描写构成了唐代诗人的审美追求。钟声是一个物象,也是一种意象,它是历史的,也是时代的。自从远古钟声的第一次鸣响,它就融进古老的历史内容,挟历史风霜,走进文化与艺术的世界,由一种单纯的物质形式,演变成艺术象征符号。因此在唐诗的钟声里我们听到的不是物理性的撞击,而是艺术乐章的奏鸣,而且在历经千年之后,唐诗的钟声仍然能够重新拨动我们的心弦:
欲觉闻晨钟,
令人发深省。 

第一节 “钟鼓道志”:唐诗钟声的历史意味

进入诗歌象征的物象有两种:一种是纯自然的物象,一种是人类在文明进程里人为创造的物象,前者如夕阳明月、碧水青山、秋雨春风等,后者如夜火孤灯、荒村古道、田园老屋等等。从时间意义上说自然的物象要比文明物象久远得多,但文明物象也同自然物象一样随着人类的历史循环往复,积淀于人类的心灵世界,因此它在艺术世界的每一次重现也同样具有照亮古今指示未来的伟大力量。而且,文明物象的诞生关联着自身认识自然、走出蛮荒的动人历史,因而它的出现常常唤起人类对历经艰难熬过漫漫长夜的历史记忆,因此它更具有历史意味。钟声正是属于人类文明史创造的原始意象。
钟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它是青铜文明的结晶。《吕氏春秋·古乐篇》、《礼记·明堂位》、《山海经·海内经》认为钟是由倕或鼓延创制,郭沫若认为钟铎“始以木竹为主”,唐兰先生认为钟经历了由竹制、陶制再到铜制的几个发展阶段。虽然我们可以把钟的历史追溯到久远的年代,原始的钟可能导源于一段竹节或一段中空的木头,也可能导源于某种陶制的容器,但无论竹制、木制或是陶制的钟,只能发出不固定的音高,只有青铜铸造的钟,才能获得固定的音高。在火与青铜的锻炼中钟才发出悠扬空阔的乐音,因而具有动人的艺术力量。随着考古学的发掘,商代文物中已出土了大量的编钟、毕钟、貯钟、镛、铙等钟类乐器,而在周代钟成为通行的礼器,被广泛运用于政治、文化、外交、艺术、宗教、礼仪等社会生活。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钟是整个青铜文明的代表。
青铜的冶炼丰富了钟的艺术表现力,使它成为中国古典音乐的代表。宋应星《天工开物》云:“凡钟为金乐之首,其声一宣,大者闻十里,小者亦及里之余。故君视朝、官出署必用以集众,而御饮酒礼必用以和歌,梵宫仙殿必用以明摄谒者之诚,幽起鬼神之敬。”钟以其青铜的物质质料,中空的制作形式,形成了空阔嘹亮、悠扬久远的声音形式,在音乐上具有丰富的包容和涵盖力量。因此钟声既用于召唤群臣、威临天下的政治场合,也用于文化上移风变俗的礼乐教化,更具有指向上苍、传达神秘的宗教祭祀功能。于是“钟为金声之首”成为上古人的普遍文化见解。《古今乐录》云:“凡今乐器有六,皆钟之类也,曰钟,曰鎛,曰錞,曰镯,曰铙,曰铎。”钟类乐器的普及,意味着人们对钟声的艺术偏爱,钟的出现代表着一种新文明的出现,钟与诗的结合意味着一个新的艺术时代的到来。
钟声是一个具有丰富蕴涵的原始意象,对于钟声意象研究的贫乏,表现出人们对意象理解的偏见,即人们往往过分强调了意象的“如画性”(Bildlichkeit),而忽略意象的“听觉想象”(Hearinglmagina tion)即意象的“可听性”,所以默里(J. M. Murry)特别警告说,我们必须“‘从脑子里坚决摒除意象仅仅是或者主要是视觉的认识’。意象‘可以是视觉的,可以是听觉的’”。钟声通过听觉传达出神韵悠悠,天籁自鸣的音乐境界,而金声玉振秘响旁通的音乐境界一直是代表着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追求。因此,钟声——一个听觉的意象在一定程度上比传统的视觉意象更具艺术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钟声意象化的过程也正是它不断情思化、历史化、艺术化的过程。庞德(E. Pound)说意象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每个意象的感情瞬间出现连带着与此相关的人类理智与情感的复杂经验历史,所以我们在唐诗的钟声的谛听里感受最深的还是它所包含的丰富的历史内容。
寥亮来丰岭,分明辨古钟。
无名氏《听霜钟》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王维《过香积寺》
忽忆秋江月,如闻古寺钟。
顾况《寄江南鹤林寺石冰上人》
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
李贺《南园十三首》其十三
这里的古木、古寺、深山,强调的都是钟声的远古意味。从逻辑上说诗人固然听不到古钟的鸣响,“古”所暗示的正是钟声包含的历史内容。青青古木,寂寂梵刹,苍苍远山,烘托的是历史空间的久远,在这样的艺术氛围里,钟声悠悠,有一种让人亲临往古的感受。诗界钟声的每一次叩响都包容了它从青铜时代诞生到发展演变的全部历史蕴涵,伴随着钟声仿佛又回到了远古年代。《荀子·乐论》谓“钟鼓道志,琴瑟乐心”,“志”在先秦是个很广泛的概念,依照闻一多的解释,志有三个意义:一是记忆,二是记载,三是怀抱。这是就“志”的内容而言,就体裁而言,志与诗可以通用。志的宏富包容量,决定了钟声历史意蕴的丰富。因此,对艺术世界钟声的阐释必须追溯其苍茫的历史意味。

1.远古世界里钟声是具有特殊意义的神性语言,钟负载着宗教祭祀功能,钟声传达着人类对超自然世界的神秘理解
《说文》谓:“钟,乐钟也,秋分之音,物穜成,故谓之钟。”音乐的钟声是沟通人神之间的特殊语言。柴勒说:“对原始人来说,音乐并不是一种艺术,而是一种力量。通过音乐,世界才被创造出来……在原始人看来,音乐是人获得的唯一的一点神赐的本质……好像是在神通过音乐对人说话之后,人才通过音乐对神说话。”远古人类的这种观念,使钟获得非凡的神圣意义。钟声是艺术的、娱神的,它代表着人类对神的诉说,也传达着神的“言语”,所以远古钟声用于宗教祭祀。《周礼·春官·大司乐》谓:“分乐而序之,以祭以享以祀。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乃奏大蔟、歌应钟,舞《咸池》,以祭地祇。乃奏姑洗,歌南吕,舞《大》,以祀四望。乃奏蕤宾,歌函钟,舞《大夏》,以祭山川。”在井然有序的宗教祭祀中,钟成为主旋律,黄钟祭祀天神,应钟祭祀地祇,函钟(即林钟)祭祀山川,虔诚的宗教情绪总伴随着悠扬的钟声。马克思认为,原始宗教是原始人的世界观和世界的总的纲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钟声获得了非凡的意义。古人认为“钟,音之君也”,钟声是能够超越一切乐音之上的乐音,这既反映了它的艺术品位之高,更反映了它的特殊的宗教意义。1953年在安阳大司空村发掘的商代墓葬中,出土了三件可以持鸣的钟。钟不仅在现实生活中是敬神的,对于死后的灵魂也具有超脱净化的作用。在很长时期里,钟担负着宗教祭祀的重要职能。《诗经》中共有8处写到钟声,多数都用于宗庙祭祀。《小雅·楚茨》是一首反映虔敬宗教祭祀情绪的诗,多处写到“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孝孙徂位,工祝致告”,“鼓钟送尸,神保聿归”。而另一首《周颂·执竞》写道:“钟鼓喤喤,磬筦将将,降福禳禳”,在一片“钟鼓喤喤”声中,上古人们履行着“礼仪既备”的宗教仪式,希冀着“降福禳禳”的美好祝愿。钟声之宗教传统为历代封建统治者继承,郭茂倩《乐府诗集》搜集的《郊庙歌辞》中有许多歌钟用于祭神的记载。像庾信所作《周祀方泽歌·登歌》中“威仪简简,钟鼓喤喤。声和孤竹,韵入空桑。封中云气,坎上神光”,就是具有代表意义的作品。在唐诗中,钟声的艺术意蕴加强了,但远古宗教意味的钟声依然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全唐诗》所录《郊庙歌辞》共有15处写到祭祀的钟声,像“珪奠春舒,钟歌晓溢”、“总总干戚,填填鼓钟”,都洋溢着浓重的娱神敬神的气氛。《乐府诗集》所录唐代乐歌云:
叠璧凝影皇坛路,编珠流彩帝郊前。
已奏黄钟歌大吕,还符宝历祚昌年。 
黄钟大吕与福祚昌年的称愿,表现着宗教世界钟声形式与意义的统一,这与远古世界相承一脉。可以想见上古人类第一次从青铜里谛听到那美好乐音时的心灵震动,于是以神为整个世界的纲领的古代人类便把这美丽的声音进献到伟大的祭坛上。
2.钟象征着政治的神圣威严,反映着古代礼乐之治的政治追求
上古社会原本政教一体,最高的宗教首领也是最高的政治领袖。从钟的祭祀功用很快过渡到它的政治作用,商代出土文物中的“钟鼎”即是国家权威和政治威严的代表。按《周礼》记载,周代专设司钟的官员。上古社会流行着衅钟的风俗,衅钟即以人或动物为牺牲祭神的蛮俗,它显示着国家和最高统治者的尊严,体现出权力和秩序的不可僭越,《山堂肆考》卷一百六十二引《慎子》云:
鲁庄公铸大钟,曹刿入见曰:“今国褊小而钟大,君何不图之。”
这意味着钟的大小必须与国家的实力相称,超越实力而铸大钟,就意味着对秩序的破坏,这就不能不引起士大夫的忧虑,这样钟就是政治的象征物了。它也代表着某种政治品格,所以《左传·昭公二十一年》谓:“夫乐,天子之职也。夫音,乐之舆也。而钟,音之器也。天子省风以作乐,器以钟之,舆以行之,小者不窕,大者不摦,则和于物,物和则嘉成。”钟声甚至反映出最高统治者的道德水平。《乐叶图征》云: 
君子铄金为钟,四时九乳,是以撞钟以知君,钟调则君道得。
从钟的政治功能派生出两种意义:首先它代表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礼记·乐记》云:“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在钟声的聆听里之所以发生“思武臣”的联想,一种乐音与一个威风凛凛的武臣之所以能够沟通,正揭示出它庄重威严的象征意蕴。其次,它意味着优越的政治身份和高贵的政治地位。贵族们一面陶醉于钟声悦耳的感官享受,一面显示着身份的优越。自此钟鸣鼎食也就成为富贵荣华的代名词。商周金文中有许多钟器铭文经常刻有“子子孙孙,永保用之”之类的祝福称愿的话。钟的传承正是政治地位和权力的传承,因此成为王公贵族们流行的宝物了。
唐代的最高统治者们也常吟咏钟声:
羽旄飞驰道,钟鼓震岩廊。
唐太宗《正日临朝》
前庭列钟鼓,广殿延群臣。
唐德宗《中春麟德殿会百僚观新乐诗》
新年宴乐坐东朝,钟鼓铿锽大乐调。
崔日用《奉和人日重宴大明宫恩赐彩缕人胜应制》
这些钟声里很少艺术的欣赏,而反映着政治的气息,钟声表现着封建皇帝独步天下的威严满足与陶醉,也反映着达官贵人们对自身优越地位的惬意和欢欣,对他们而,言钟已经是一个政治符号的象征形式。
3.钟声具有文化和人生品格的象征意义
钟是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青铜的发现,高度的冶炼技术以及人类对音乐的认识,是钟产生的先决条件。它是文明的结晶,也就成了文化的象征物。《拾遗记》有所谓:“帝颛顼居位,文德者锡以钟磬,武德者锡以干戈”,钟磬与干戈相对正赋予它们以文明与野蛮、文化与暴力的不同象征意义。所以《乐记》才说“钟鼓干戚,所以和安乐也”,钟声不徒是乐器,更重要的是它具有维护纲常、调谐人与社会关系的礼乐教化意义,它具有文化的品格。
荀子谓“钟鼓道志”,志在这里是道德是伦理是人生品格,所以古代人特别注重对钟声清浊的聆听。《国语·周语下》云:“夫钟声以为耳也,耳所不及,非钟声也。……耳之察和也,在清浊之间。”钟的清浊不仅是声音上的差异,更是人格上的差异。《说苑·修文》篇谓:“钟鼓之声,怒而击之则武,忧而击之则悲,喜而击之则乐。其志变其声亦变,其志诚通乎金石,而况人乎?”钟声的弛张缓急可以反映出人们精神世界的喜怒哀乐。所以,当艺术成为政治的工具时,人们在钟声中更多的是聆听一人之志,一国之志,借钟声去辨别道德的高下,区分政治的尊卑和国家的兴亡。《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吴公子季札自卫如晋:
自卫如晋,将宿于戚,闻钟声焉,曰:“异哉,吾闻之也:‘辩而不德,必加于戮’,夫子获罪于君以在此,惧犹不足,而又何乐?”
杜预注:“辩,犹争也。”吴公子季札从钟声里听到的竟然是争而不德的道德内容。“钟鼓道志”与“诗言志”一样都成为经史学家阐释道德的工具,其文化的内涵远远超过了艺术的内容,唐人岑文本《太极殿前钟铭》写道:
夫金之为德,冠五材而称宝。钟之为器,谐八音而表节。成物兼于军国,致用适于洪纤。故习戎者用之以警众,司历者俟之以考辰,其由来也尚矣。
钟声广泛地运用于各种文化现象上:艺术上,八音克谐,愉悦身心;政治上,治理邦国,统帅军旅;思想上,警世醒人,启迪心智;科学上,指更知时,调谐生活。文化的功用浸润着青铜世界,使无生命的金属有了“德”,有了生命,这“德”不是别的,乃是文化和人生的品格。
4.钟声代表着时间的区分和苍茫的历史意义
美国学者苏珊·朗格(Susanne. K. Langer)说:“钟——一个从形而上学角度看十分令人迷惑的仪器——对时间经验作了一个特殊的抽象。即时间是纯粹的连续,它被一系列与自身无关的观念事实所象征,但却按照唯一的连续关系,排在一个无限‘稠密’的序列中。按照这种方式想象,时间是一维的连续统一体,时间的某一片断可以取自任何一个无外延的‘瞬间’到其后续的任何一个‘瞬间’。”钟对时间作了两方面的技术处理,首先它把混沌的时间划分成具体的单位,若干的瞬间组成时间的连续序列,其次钟声把抽象时间付诸感官的听觉形式,使时间成为具体的、可听的,每一次钟鸣也都是时间的警告。“鼓以动众,钟以止众”,赋予钟声以特殊的象征意义。诗人们在警世的钟声里流露出年命匆迫日暮途远的沉重嗟叹——“星迥日薄,通人有乞告之言;钟鸣漏尽,前史有夜行之诫”,散发出浓重的时间悲凉之雾。
唐诗钟声的时间意义是对钟声指时意义的继承,更是艺术的超越。一方面它带有世事变迁、历史苍茫的时间忧患,一方面又具有超越现实、体验永恒的领悟意义。唐诗多写晨钟午钟、晚钟夜钟,具有具体的时间指示意义,但同时它又超越具体的时间限制,而指向更为悠远广阔的时间感受。
花间午时梵,云外春山钟。
刘长卿《登东海龙兴寺高顶望海简演公》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枫桥夜泊》
孤村树色昏残雨,远寺钟声带夕阳。
卢纶《与从弟瑾同下第后出关言别》
唐诗的钟声对时间意义的表现已不再具有那么强烈的催促和匆迫意味,而更多地著有诗化艺术化的色彩。无论芳草花间,春山云外的午时钟声,还是寒山孤寺,流水客船的夜半钟声,或者是夕阳孤村,树色残雨中的日暮钟声,在经历了艺术的处理之后,加之梵理禅思的浸润,已不仅仅是悲凉的体验,更多的是对永恒的领悟。
一个意象就是一部历史,它以简洁凝练的形式贮存着历史演进的风风雨雨。唐诗的钟声意象里汇聚着远古钟声的历史意味,因此在唐诗的钟声里我们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唐人的精神,也聆听到远古世界的回声,即钟声意象的整体情境和主题同时出现在诗中。这就是西方文论家们所谓“联想的全体性”(the totality of associations)。但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唐诗的钟声不仅是对象征意蕴的继承,它的特殊魅力更意味着它的创新与创造。
唐诗钟声意象的创新总体上体现为这一意象的进一步诗化艺术化,钟声虽然具有多重文化蕴涵,但它更主要是属于音乐艺术领域。《国语·周语下》谓:“夫钟声以为耳也,耳所不及,非钟声也。”作用于听觉的钟声主要是感官愉悦的乐音,因此它常与诗和艺术相伴,即“金石以动之,丝竹以行之,诗以道之,歌以咏之”(《国语·周语下》)。但是人类早期的艺术更多地带有实用功利的特点,而偏重于应用教化的中国古代艺术理论,也使钟过多地担负着实用的功能,从而损伤其艺术的特性。唐代是中国诗歌艺术日臻圆熟的时期,在唐诗的繁荣里增添了钟声的艺术韵味和艺术表现力,这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钟声意象在保留远古文化内容的基础上,进一步向着形式化纯诗化的方向发展,使它成为一个特定的诗歌语词。钟声不仅是一个具有独特艺术蕴涵的诗学语汇,也成为独具象征意义的音乐语汇。诗与钟的结合是语言与音乐的结合,是声音与图画的结合,在诗与钟的融合里,钟声更具艺术风韵。
其次,唐代钟声完成了从儒家的“钟鼓道志”实用传统向佛家的禅声梵意的转变,佛家意趣的浓厚,使诗界钟声更为空灵澄明。
再次,唐代钟声在艺术表现空间从先秦两汉的黄钟大吕的浑融高古转向唐诗钟声的清凉淡远。在空间表现上,钟声不再是从近处轰鸣,而是融入悠远广阔的空间,愈来愈悠远浩渺。
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说:“每说出一个词,我就更加介入到世界之中,也就更显露于世界之上,因为我超越了它,走向了未来。”唐诗钟声经过艺术的提纯净化创造出典雅宁静、高古澄澈的诗歌世界,钟声在容纳世界的过程里也走向世界。钟声的亿万次叩响凝聚成唐诗文化审美的意象符号,这一意象通过诗接纳了历史,显示了现实,也指示了未来。

第二节 “钟磬清心”:唐诗钟声的梵意禅思

诗圣杜甫于开元二十九年游龙门奉先寺时写过一首诗:“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这位奉儒守官忠君爱国的诗人也为梵寺悠扬的晨钟所吸引,沉浸在“令人发深省”的境界之中。宋人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三谓:杜诗“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是“钟磬清心,欲生缘觉”。杜甫诗里的钟声不是儒家入世的警醒,而是佛界超尘拔俗的深思。不唯杜诗,“清心”与“缘觉”的梵声禅意是整个唐诗艺术世界的主旋律,释家意趣标志着唐代钟声意象的一个重要变化。
唐代以前钟声主要反映着儒家礼乐之治的政治理想和中和之美的艺术追求。从体制上说钟主要分为礼钟与歌钟两种。礼钟主要用于宗庙祭祀、典礼政治。《诗·小雅·楚茨》“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孝孙徂位,工祝致告”是礼钟的典型形式。钟负载着政治教化功能,也就具有了政治的内容,体现着儒家仁政的政治理想。《国语·周语下》中伶州鸠称:“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声应相保曰和,细大不踰曰平,如是而铸之金”,钟的铸造已不仅是物质的创制,更多的融进了儒家的政治追求,这就是和。“和”属于中国古典哲学范畴,也是儒家的政治理想。和即调和、调谐,所谓“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国语·郑语》),同是无差别,而和不是同。和是有差别的事物的和谐调合,在政治上即调谐人与人、人与社会与自然的种种关系。而《周语》伶州鸠的阐释分明把一种政治品格赋予了钟声。“和”是中国哲学追求的境界,也是儒家艺术追求的极境,儒家在审美上特别强调艺术“天地之和”的作用,《乐记》谓:
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万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
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乐极和,礼极顺,内和而外顺,则民瞻其颜色,而弗与争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
在这里音与人之和、与天地之和、社会秩序达到统一,个人不只与社会,而且与自然达到和谐一致,这正是儒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而钟声既不高亢,也不喑哑,既不激烈,也不低沉的浑融洪亮的声音特征,使它成为中和之美艺术追求的典型代表。所以,《左传》昭公二十一年,伶州鸠曰:“夫乐,天子之职也。夫音,乐之舆也;而钟,音之器也。天子省风以作乐,器以钟之,舆以行之。小者不窕,大者不摦,则和于物。物和则嘉成。故和声入于耳而藏于心,心亿则乐。”
“和”不仅是礼钟的功能,也是歌钟的功能。歌钟主要用于贵族士大夫的宴饮享乐,虽然艺术的愉悦意味高于政治教化意义,但“和”的审美追求仍然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诗·小雅·宾之初筵》“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强调的都是钟声“乐”的愉悦功能,满足着贵族阶级的感官享乐,但即便如此也还有“举酬逸逸”中的人际的调谐作用。钟声蕴涵的儒家情志,唐代李程在《鼓钟于宫赋》中作了详尽的阐述:
征鼓钟于前闻,诚修身之善喻;始自中出,终能外布。此夫旷理,必彰善恶之由,将以审音,不失洪纤之度,击之于宫,声无不通,乍超越以迥出,竟周流而四充。闻之者足可以自诫,听之者于焉而发聪。若然则处暗室者,可以慎独,在多言者曷若守中,岂徒夹两栾满九乳?运四气而应律,合五音而中矩,必将察理乱之变,明是非之主,播洪音于万钧,在敏乎而一鼓。由审音以听焉,钟之为喻,警夫行道之人,声也何从,出乎有过之地,苟由中而既发,谅闻外之难秘。夫钟之所响,响而见听,人之所慎,慎于未形,虽扣之而在寝,必闻之而盈庭。礼失所讥,想杜蒉之扬觯,教之以义,嘉大禹之勒铭。和顺积中,铿訇发外。可以掩笙镛之逸响,节干羽之繁会。究彼所从,爰自九重,铿然有声,初疑乎叔之离磬,铿以立号,如辩乎倕之和钟。其小也,究而无灭,其大也,槬而不容。原乎其异,察乎所以,若礼之失,唯钟是比。苟因声而必闻,信无良而可耻。故能分清浊,韵宫徵,将有感于动心,宁取乐于盈耳?故君子之听钟,非其铿锵而已。
李程的骈赋可以说把儒家对钟声的理解进行了理论总括,对钟声的谛听如李程赋中所云“君子之听钟,非其铿锵而已”,而是聆听伦理的变化、道德的善恶——“征鼓钟于前闻,诚修身之善喻”,音乐的钟声被理念化道德化了。钟声带给人们的不是艺术的感动,而是道德的警醒。对于个人而言,是“彰善恶之由”、“闻之者足可以自诫,听之者于焉而发聪”;而对于社会政治则是“察理乱之变,明是非之主”,一曲钟声带来的是历史的变迁,政治的兴衰,道德的训诫,而其艺术蕴涵愈来愈淡漠了。但应当指出的是,在李程对儒家理解的钟声进行伦理文化阐释的时候,唐代钟声正沿着艺术化禅思化的道路前进。唐诗的钟声绝大部分写于深山古刹,笼罩着浓重的佛理禅思。钟声的梵思禅意构成了唐诗钟声的显著特色。这里容我罗列具有代表意义的佛寺钟声:
梵钟交二响,法日转双轮。
唐太宗《谒并州大兴国寺》
更闻金刹下,钟梵晚萧萧。
孙逖《立秋日题安昌寺北山亭》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
一持楞伽入中峰,世人难见但闻钟。
岑参《太白胡僧歌》
孤村树色昏残雨,远寺钟声带夕阳。
卢纶《与从弟瑾同下第后出关言别》
何时最是思君处,月入斜窗晓寺钟。
元稹《鄂州寓馆严涧宅》
窗间半偈闻钟后,松下残棋送客回。
温庭筠《寄清源寺僧》
野寺钟声远,春山戒足寒。
皎然《送至洪沙弥赴上元受戒》
从一言九鼎的皇帝到皈依佛门的诗僧,从驰骋大漠边关的边塞诗人到醉卧松云的田园隐者,从气象恢弘的盛唐到夕阳晚照中的晚唐,诗人们无一不被佛寺钟声所吸引。他们居古刹深山,伴夕阳明月,执楞伽佛经,闻半偈禅诗,听一曲钟声,钟声几乎成了禅声佛唱的代名词了。
钟声与梵意的融和是伴随着佛学东渐完成的,当钟在中国古代承担着政治的“道志”、艺术的“乐心”两种功能,古印度也响起了梵陀的钟声,成为宣扬佛理的法器。钟在梵语里作Ghanta,又名之曰“犍稚”,或作“犍椎”,意译为“打木”。《增一阿含经》曰:“阿难即升讲堂,手执犍稚,并作是说。我今击此如来信鼓,诸有如来弟子众者,尽当普集,尔时复说此偈:降伏魔力怨,除结无有余。露地击犍稚,比丘闻当集。诸欲闻法人,度流生死海。闻此妙响音,尽当云集此。”钟声具有降妖伏魔斩断尘缘召集众僧的启示意义。《行事钞上之一》曰:“我鸣此钟者为召十方僧众,有得闻者,并皆云集,共同和利,又诸有恶趣受苦众生,令得停息。”钟声是对苦难的解脱,是走向极乐世界的象征,于是钟的晨鸣暮响成为佛家的传统仪式。《百丈清规·法器》云:“大钟,丛林号令资始也,晓击即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叩鼓鸣钟是佛家的必备功课,钟把佛家的仪式法理集于一身,这样钟声梵呗也就成为佛家觉悟的代称。陈陶《题居上人法华新院》云:“钟呗成僧国,湖山称法家”,听到了钟声就仿佛听到了宣讲佛法的梵呗之声,江山湖海也成为佛理存在的演绎证明,钟声响起之处也即是梵寺所存佛理显现之处:
幡影中天飏,钟声下界闻。
元稹《大云寺二十韵》
曲径绕丛林,钟声杂梵音。
牟融《访请上人》
千船火绝寒宵半,独听钟声觉寺多。
刘言史《夜泊润州江口》
汲井尝泉味,听钟问寺名。
贾岛《原东居喜唐温琪频至》
钟与佛联系如此紧密,以至于听到钟声就去探问寺院的名称。在唐诗里写到僧寺就很少不写到钟声,那久久回荡在一代人心中的佛家钟声强烈地影响着人们的精神世界。在佛学的浸染中,儒家入世的钟声为佛家避世意趣所替代,代表人间享乐的歌钟也为禅家超尘脱俗的钟声所替代。在诗界钟声里,诗人们泯灭机心,否定现实世界的种种幻想,而沉浸于对人生宇宙永恒的体验领悟。
在钟与佛的融和中,诗获得了丰富的思想蕴涵,钟声带给人的不是政治象征的高贵尊严,而是超尘脱俗的阵阵清凉。这种清凉用张表臣的话说就是“钟磬清心,欲生缘觉”。“清心”与“缘觉”恰恰是整个唐诗的佛骨禅香的集中表现。
首先,唐诗的钟声是“清心”的。“清心”就是“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脱离尘世的一切羁绊,清除杂念,整个身心都沐浴在佛光的朗照中。诗僧皎然诗云: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
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
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
这首诗以《闻钟》为题,描绘的是寒山古寺、月夜听钟的亲切感受。月色溶溶,悠悠远钟随风飘来,天韵悠悠,禅意盎然,诗人疏淪五脏,澡雪精神,心灵走向一片宁静澄澈的诗境中。一切乱世烦扰,一切红尘秽俗,都被清凉的钟声涤荡清洗,获得了自由温馨的生命体验。钟声带来的正是清除杂念的禅家意趣,牟融《访请上人》诗谓:
曲径绕丛林,钟声杂梵音。
松风吹定衲,萝月照禅心。
抚景吟行远,谈玄入悟深。
不能尘鞅脱,聊复一登临。
诗人徜徉曲径丛林,一任松风吹衣,明月禅心,抚景行吟,而这一切全来自“钟声杂梵音”的艺术启示。钟声的思想韵味为诗化人生寻找到了表现的天地,在诗意的灿烂之中,人生被照亮了,本真出场,尘霾隐退。戴叔伦云:“一宿西峰寺,尘烦暂觉清。远林生夕籁,高阁起钟声。”一步入深山古寺,立即有一种断绝尘缘的感觉,而在远林的淡淡暮霭里,蓦然响起悠扬的钟声,更将诗人的思绪引向尘世之外,使诗人油然升腾贴近自然返回生命本真状态的诗意。
其次,钟声的禅声梵意传达出否定现实世界,指向彼岸投入永恒的神圣意蕴。佛教的哲学基点是建立在对人生世界否定基础上的,不仅人的生存、欲望、追求是一生苦海,即使是整个物质世界也是幻相,是无所凭借的空。因此对佛法的真正觉悟即是对苦难和欲望的解脱与超越,而在佛教里恰恰把解脱与超越的意味赋予了钟声。《行事钞上》之一云:“增一阿含云,若打钟时一切恶道诸苦并得停止”,哪里响起了钟声,就意味着摆脱烦恼和苦难,哪里就出现希望与获救。唐释道宣《续高僧传·智兴传》卷二十九记有亡者通梦其妻曰:“不幸病死,生于地狱,备经五苦,辛酸叵言,谁知吾者。赖以今月初日,蒙禅定寺僧智兴鸣钟,发声响震地狱,同受苦者,一时解脱。”沦入地狱的死者,一旦听到佛寺的钟声就减轻痛苦获得解脱,这不正是意味着钟声是解脱与希望的象征吗?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1889—1976)常引用荷尔德林的话说:“哪里有危险,哪里便有救”,否定之处也是获救之处。钟声正是从佛教对现实否定的基础上成为人生拯救与解脱的符号。唐诗钟声在这种象征意蕴的包容里被传授成特殊的语词,它消解了人生的种种不幸,而走向了彼岸世界神圣永恒的生命体验。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
露灑一鹤睡,钟余万象闲。
贯休《酬杜使君见寄》
闲听老僧语,坐到夕阳钟。
齐己《贻张生》
苍苍竹林,寂寂斜阳,万籁俱静,老僧闲话,在一种慵懒闲适的气氛里钟声似乎叙述着某种人生的不幸与悲凉,同时钟声也实现了对苦难的超越,走入了获救的那种宁静和谐的精神世界。“直钩终日竟无鱼,钟鼓声中与世疏”,钟声疏远了世界却贴近了自然。盛唐时两位著名的诗人王维与王昌龄曾共聚佛寺,沉浸于钟声的妙悟中。王昌龄一首写给王维的诗谓:
本来清净所,竹树引幽阴。
檐外含山翠,人间出世心。
圆通无有象,圣境不能侵。
真是吾兄法,何妨友弟深。
天香自然会,灵异识钟音。
《同王维集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五韵》
诗人以童真灵异的艺术之心,辨别着品味着咀嚼着“钟音”,而在咀嚼里似乎体味到自然天香,精神寄托于竹树幽阴远山苍翠的大自然,走向徜徉世外圆通无象的泠然“圣境”,而这圣境正是现代哲学家们追求的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认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是人类的本性,而诗意栖居的首要条件乃是神性的看护,而无论基督教堂还是佛家僧寺都以钟声表现神性的言说,因此钟声就成为启示诗人智者的艺术语言。以鼓吹古希腊精神而著称的哲学家尼采五岁时在复活节的钟声里得到启示,在他的心灵里一生都回响着神秘的晚钟:
悠扬的晚祷钟声,在田野上空回荡。
仿佛向我表明,在这个世界之上,
终究没有人找到家乡和天作之乐;
我们从未摆脱大地,终究回到它的怀抱。
当钟声悠悠回响,我不禁悄悄思忖:
我们全体都滚滚奔向永恒的家乡。
谁人在每时每刻,挣脱大地的羁勒。
唱一支家乡牧歌,赞颂天国的极乐。 
钟声寄托着尼采寻找精神家园的梦想,晚祷的钟声、复活的钟声,震撼着他的心灵,引发他寻找天国的理想,因此他的酒神哲学集中在对原始存在和古希腊生命的精神追溯。另一位被海德格尔称之为返乡之诗人的特拉克尔写过一首《冬夜》的诗:
雪花在窗外轻轻拂扬,晚祷的钟声悠悠鸣响。
屋子已准备完好,餐桌上为众人摆下了盛筵。
只有少量的漫游者,从幽暗的路径走向大门。
金光闪烁的恩惠之树,吮吸着大地中的寒露。
漫游者静静地跨进,痛苦已把门槛化成石头。
在清澄光华的映照中,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
海德格尔分析这首诗的意象时认为这是命名是呼唤,呼唤进入亲近:“落雪将人带入夜的黑暗的天空之下,晚祷钟声的长鸣,将作为短暂者的他们带到神圣者面前。屋子和桌子使短暂者和大地结合,那被命名因此被呼唤之物,自身聚集为天空、大地、短暂者和神圣者。”钟声把人带到神圣者面前,从而构成了天空——大地——神圣者——短暂者的四元结构,而四元结构是人类真正的诗意栖居,人们在此之中接受天空,拯救大地,等待神圣者,指引短暂者。由于钟声的呼唤出现了神意,人才有了神性,从而使人根本上消除了居住的贫乏。这样人们才有了获救的希望,无疑充满神性的钟声已是拯救的象征符号了。
回到唐诗,钟声同样充满着神性言说,“幡影中天飏,钟声下界闻”——钟声在空间形式上总盘旋于“上界”,而所谓“上界”,正是海德格尔所谓神性所居之“天空”,是宗教上的天国彼岸所在地。因此钟声就获得了神性语言的规定性。我们看一首白居易的《寄韬光禅师》:
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
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
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
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
唐代诗人中白居易是写钟声最多的诗人,《全唐诗》所录白诗共有42处写到钟声,而这钟声无不来自天香四溢桂子缤纷的“上界”。“上界钟声下界闻”意味着神性自上而下的启示和召唤,意味着人们仰望天空对神性的渴求。钟声沟通着天地人神的联系,把人们带到了一个伟大神秘的时空之中。
隐隐起何处,迢迢送落晖。
苍茫随思远,萧散逐烟微。
秋野寂云晦,望山僧独归。
韦应物《烟际钟》
渺渺飞霜夜,寥寥远岫钟。
出云疑断续,入户乍舂容。
度枕频惊梦,随风几韵松。
悠扬来不已,杳霭去何从。
仿佛烟岚隔,依稀岩峤重。
此时聊一听,余响绕千峰。
戴叔伦《听霜钟》
众香天上梵仙宫,钟磬寥寥半碧空。
清景乍开松岭月,乱流长响石楼风。
山河杳映春云外,城阙参差茂树叶。
欲尽出寻那可得,三千世界本无穷。
武元衡《春题龙门香山寺》
钟声如一支神曲来自天际,笼罩月色黄昏,给人一种飘然离世隔断尘缘的感觉,送来了天界的宁静与清凉。姚合《过无可上人院》诗谓:“寥寥听不尽,孤磬与疏钟。烦恼师长别,清凉我暂逢。”在疏缓的钟声里诗人孤心远寄,与世疏离,人间的一切烦恼忧患都在神秘的钟声里涤荡一空,哪里有了钟声,哪里就有了神意,也有了禅意的沁人肺腑的清凉——“林开明见月,万壑静闻钟。” 
为着谛听来自天界的诗性言说和神秘语言,诗人们创造着艺术的“静”,不惜让人世间一切嘈杂之声都停歇,而只有钟声在鸣响: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花间午时梵,云外春山钟。
刘长卿《登东海龙兴寺高顶望海简演公》
机闲看净水,境寂听疏钟。
皎然《建元寺集皇甫侍御书阁》
海德格尔说:“静是什么?它绝不只是无声。在无声状态中,只是声调活动的空缺。……在静化活动中物与世界进入自身……以召唤世界与万物的方式发出命令,便是静的声音。……语言作为静的声音而言说。”钟声里的静,恰恰是以呼唤者出现的,它呼唤的是人类久已疏远的神性,而投入到自然与万物的永恒之中。
钟韵悠悠,梵呗声声,钟声从佛家意趣里获得了动人的艺术感染力和神圣的感召力。

第三节 钟声的谛听:唐诗钟声的时间意蕴

钟声是表现于听觉的声音意象,钟声不仅是声音的聆听形式,也构成了对世界的谛听,并在对世界的谛听中陷入了沉思。爱尔兰文学家叶芝说:“韵律的目的在于延续沉思的时刻,即我们似睡似醒的时刻,那是创造的时刻,它用迷人的单调使我们安睡,同时又用变化使我们保持清醒,使我们处于也许是真正入迷的状态之中,在这种状态中从意志的压力下解放出来的心灵表现成为象征。……韵律只是一种变得更轻微的钟表的滴答声,使人必须倾听。”叶芝的分析是有启发意义的,钟有节奏的声音使时间从混沌走向有节奏有秩序的变化,也就把韵律赋予了时间。钟声是象征,是韵律,在有节奏的韵律里延续着对世界的沉思,延续着对时间有意味的倾听。这种倾听表现为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倾听时间,感受到时间流逝的那种惶悚与恐惧,它是历史的感悟。二是对空间的倾听,体味生命与世界的永恒意义,体验超越时空的神秘感,这是哲学的体验。这样诗界的钟声谛听就不是任意的,而具有艺术的提炼选择。
在时间上唐诗的钟声总是响在寂静的夜里,大家熟知的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就是夜钟的典型形式。加拿大学者N. 弗莱把夜——冬天——毁灭列入文学的基本主题之一,但是在唐诗中由于有了钟声,夜所昭示的就不是死亡与毁灭,而是希望与获救。
夜卧闻夜钟,夜静山更响。
张说《山夜闻钟》
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
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
白日空山梵,清霜后夜钟。
崔峒《宿禅智寺上方演大师院》
迎风骚屑千家竹,隔水悠扬午夜钟。
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
夜入霜林火,寒生水寺钟。
张祜《江西道中作三首》其一
诗人们之所以惯于静夜闻钟具有多方面的意义,一是它强调了夜的特殊时间意义,二是强化了钟声引起的心灵震撼力量,三是它创造了空间的宁静。寂静是对现实世界的遗弃和否定,是对神秘世界的追求。唐人谓“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夜之所以成为诗意驰骋的天地,正意味着白昼所代表的现实世界的停息和对神性所居的“天外”追求。一切人世的喧嚣都被夜所笼罩,所有的人生意义也被否定,而具有象征神性言说的钟声静静地鸣响,从这里踏上希望与拯救的道路。钱起《酬苗发员外宿龙池寺见寄》诗云:
宁知待漏客,清夜此从容。
暂别迎车雉,还随护法龙。
香烟轻上月,林岭静闻钟。
郢曲传甘露,尘心洗几重。
诗人置身于寺院漫漫的长夜里,云烟渺渺,月色朦胧,忽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寂静的山岭里响起,冲破夜色,弥漫天地,洗尽心灵尘垢,踏上了玲珑温馨的精神故乡。在夜—钟—静的形式结构里,“夜”象征着现实世界的悲凉无奈,“钟”指示着超越现实摆脱尘世的神性世界,而“静”乃是否定尘世喧嚣到达诗意澄明的心理感应,陆机《文赋》云:“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钟声—夜色确实是寂寞空无里的声音,夜笼罩了自然的一切和人类的种种创造,这正是空无,而钟声从而作为具有神秘意义的声音,传达出一种难以言筌的永恒境界,从而把人带入了艺术的沉思。因此,夜—钟的模式,这种特定时间里的钟声,本身就是一种诗意的结构形式。
黄昏晚钟是唐诗钟声的又一常见的时间形态,像:
更闻金刹下,钟梵晚萧萧。
孙逖《立秋日题安昌寺北山亭》
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
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
苍茫寒色起,迢递晚钟鸣。
韦应物《秋景诣琅琊精舍》
南堤衰柳意,西寺晚钟声。
元稹《遣行十首》其八
十年别鬓疑朝镜,千里归心著晚钟。
罗隐《抚州别阮兵曹》
见时浓日午,别处暮钟残。
韩偓《荐福寺讲筵偶见又别》
时间意义的“晚”、“暮”、“黄昏”使钟声加入了悲凉的意味。黄昏日暮是中国艺术乐于表现的一个特定时间,中国文学并不着力表现日出的恢弘境界,而是刻意渲染黄昏的落寞意趣。中国文学时时流露出来的青春易去人生迁逝的感伤和暝色起愁日暮途远的嗟叹以及古典意象的荒烟落日、羁旅斜阳、余霞晚归的美学情境,无不涂抹着夕阳的残红,形成浓重的日暮情思。清人许瑶光在读过《诗经·君子于役》后自为诗曰:“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钱钟书先生在解释黄昏难耐暝色起愁的原因时说:“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黄昏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中国文学的日暮情思有着复杂的文化原因,原始人类把日升日落看成是一个生命过程,日出、日中、日落、夜色分别具有生命、发展、衰败、死亡的象征意蕴。如果说太阳升起意味着青春勃勃的生命的话,那么黄昏就是生命衰败与颓唐的象征,表现出迫近死亡的忧惧,显示出黄昏的悲凉,黄昏—钟声的悲凉意义,正是这种象征意蕴的反映。晚钟常常带来生命的残破——“南堤衰柳意,西寺晚钟声”,“衰柳”与“晚钟”对仗构成训诂学上的同义互训,晚钟似乎成为壮烈生命走向沉沦的挽歌。“见时浓日午,别处暮钟残”,其实钟声的残破,正反映着人类生活旅途历尽坎坷备受摧残的心灵的残破。所以,晚钟声里总有一种宇宙无穷生命有限的哀婉凄凉——“更闻金刹下,钟梵晚萧萧”、“苍茫寒色起,迢递晚钟鸣”。
太阳从东至西由鲜活壮丽到凄惨苍茫的历程,象征着一个人由少年至壮年至暮年的历程,同时也象征着历史经过源起、发展、兴盛、残灭的过程。因而晚钟的吟哦里就不仅是一种单纯的时间忧患,而增添了苍茫的历史意味:“十年别鬓疑朝镜,千里归心著晚钟”、“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生命经历的纷纷纭纭都泯灭在钟声的警醒和提示里,个体生命的苦斗挣扎似乎被无言的钟声否定了。韦应物《登乐游庙作》诗谓:
微钟何处来,暮色忽苍苍。
歌吹喧万井,车马塞康庄。
昔人岂不尔,百世同一伤。
归当守冲漠,迹寓心自忘。
诗人在苍茫的暮色中听到钟声依稀传来,心底涌起无限慨叹,面对歌舞繁华车水马龙,诗人并不看重市井繁荣,而是联想到“昔人岂不尔,百世同一伤”的历史沧桑变化,所有的热烈必归于静默,壮丽也必导致沉沦。黄昏晚钟是时间的提示,也是历史的警告。因而诗人面对市井繁荣,想到的不是参与,而是隐遁避世——“归当守冲漠,迹寓心自忘”,诗人要归的不是实有的世界,而是精神的家园。皇甫冉《同李万晚望南岳寺怀普门上人》诗云:“释子身心无垢纷,独将衣钵去人群。相思晚望松林寺,唯有钟声出白云”,在飘然出世的晚钟里,诗人抖落一身尘垢,远离人群,神游天外。晚钟预示着对现实的失望和对彼在的希望与向往。
与夜钟、晚钟中超然出世的意趣相比,晨钟晓钟的时间意义则常常是入世的。晨钟是匆迫是催促,晨钟往往把人们从睡梦中唤醒,投入一天繁忙劳碌的生活。这对于有着浓重出世遁逸情绪的中国诗人来说,意味着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即烦”,因此,晨钟里表现出的诗人情感即是畏惧。
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
戴叔伦《江乡故人偶寄客舍》
晓钟催早朝,自是赴嘉招。
贾岛《送皇甫侍御》
坐恐晨钟动,天涯道路长。
司马扎《宿寿安甘棠馆》
款曲见韶容,山枕上,常是怯晨钟。
顾敻《甘州子》
惹香暖梦绣衾重,觉来枕上怯晨钟。
顾敻《浣溪沙》
“晓钟催早朝”,晨钟是作为入世的提示进入诗的,唤起人们对现实世界的参与,构成了对诗人宁静平稳生活的破坏,提示人们巨大社会力量的存在,因此忧惧与畏怯便成为诗人心灵世界的主要内容——“山枕上,常是怯晨钟”。“怯”乃是对世界的畏惧,对缺乏诗意的生活的惧怕,因为晨钟意味着琐屑繁杂生活的展开,其中司马扎“坐恐晨钟动,天涯道路长”是有典型意义的。“晨钟动”与“道路长”分别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晨钟动”在时间上是宣布着紧张烦躁生活的到来,“道路长”在空间上展开着艰难险阻坎坷漫长的人生道路。存在于这样时间空间的心理情感自然是畏惧了,因此在中国诗人笔下黎明到来的时刻不是旭日东升,天清地朗的恢弘境界,而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的凄冷萧疏,晨钟在催迫中表现的是慵懒无奈彷徨的心情。
远钟和暗杵,曙月照晴霜。
权德舆《江城夜泊寄所思》
几处晓钟断,半桥残月明。
唐求《晓发》
残更正好眠凉月,远寺俄闻报晓钟。
齐己《移居西湖作二首》其一
我注意到在唐诗里写晨钟破晓,很少写日出喷薄云蒸霞蔚的壮观景象,而总是写天际一弯残破的月魄相伴,或是凄清的霜迹。这并不是晨钟里出现的只有清霜冷月相伴,而没有太阳东升的壮观,而是传统文化积淀的结果和审美风格的选择。因此,晨钟与暮钟、晚钟一样成为令人沉思的特定时间意象。
杜甫《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一诗中有“晨钟云外湿”一句,曾得到清代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叶燮的称赞,其《原诗·内篇》(下)谓:“声中闻湿,妙悟天开,从至理实事中领悟,乃得此境界也。”“云外”是与尘世相对而言的,仿佛经过“江鸣夜雨悬”的洗涤,连象征入世的晨钟也被浸润,劳顿的心灵也被滋润,于是获得超越现实的启示。这比一般俗儒的“晨中云外度”、“晨钟云外发”,在艺术上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钟声的晨鸣暮响把时间提示给人们,给人们启示。诗与钟的结合使时间的韵律进入艺术世界。在晓、晨、晚、暮、夜几个特定的时刻,唐诗钟声具有特殊的蕴涵。对唐诗钟声的时间分析让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历史长河里的时间忧患,更是一代诗人的哲学沉思。

第四节 “声外之音”:唐诗钟声的修辞意义及艺术品格

钟声是沉思的,也是审美的,钟声有其思想蕴涵,也有其艺术品格,故北宋范温《潜溪诗眼·论韵》王定观谓:“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 对于诗家而言,倾听钟声已不是思想的理解,而是艺术的品味。“声外之音”已不是简单的对钟声意味的历史阐释,而是对钟声艺术品格的欣赏。诗是以语词来显示世界的,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认为“诗便是具独立价值的词”。问题是对词的选择,也就是我们平素说的修辞,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艺术现象。选择一个词、一个意象,也就选择了一种艺术品格。现代诗人王独清有一首诗《苍白的钟声》:
苍白的 钟声  衰腐的 朦胧
疏散  玲珑  荒凉的 朦胧的 谷中
——  衰草  千重  万重
听   永远的 荒唐的 古钟
听   千声  万声
按照作者的解释,这首诗要表现“在人们神经上振动的可见而不可见、可感而不可感的旋律的波,浓雾中若听见若听不见的远远的声音”中包含着“若讲若讲不出来的情肠”。这首诗以多种语句来显示钟声物理运动中的节奏、音量、距离,但仔细辨识我们发现那苍凉、悠扬的钟声,恰是传统淡远哀婉美学的体现。现代钟声弥漫着古老钟声的美学品味,而唐诗钟声艺术地体现着钟声的古典风韵。
唐诗钟声的艺术品格体现在空间形式上的高远清空。葛兆光先生说:“中国人听钟声铃声一贯不愿把自己与声音置在一处,而一定要远远地隔开。近处的钟声聒耳仿佛瓦釜雷鸣,只能令人震惊烦躁,而远处的钟声却悠渺苍茫,可以令人想入云外。”这话独有会心地揭示了钟声艺术空间的广阔悠远,但简单地说人们惯于远处听钟并不十分确切。唐代以前的钟声似乎没有多少距离,《诗·小雅·鼓钟》的“鼓钟将将”、“鼓钟喈喈”、“鼓钟钦钦”,《楚辞·招魂》的“陈钟按鼓,造新歌些”,《乐记》里的“钟声铿,铿以立号”以及扬雄《甘泉赋》中“金人仡仡其承钟虡兮,嵌岩岩其龙麟”中的钟声,都不是由远处传来,而是近处鸣响,即使到了唐代也还有“羽旄飞驰道,钟鼓震岩廊”、“大殿连云接爽溪,钟声还与鼓声齐”,这种近处鸣响的振聋发聩摄人心魄的钟声,还象征着政治威严回荡在唐诗的天地中。问题是随着唐代开阔宏大的艺术表现空间的拓展,随着佛家清空观念的渗透,钟声就变得愈来愈悠远清澈,从遥远的云间天际苍山远寺中飘来:
孤村树色昏残雨,远寺钟声带夕阳。
卢纶《与从弟瑾同下第后出关言别》
溪上遥闻精舍钟,泊舟微径度深松。
郎士元《柏林寺南望》
向炉新茗色,隔雪远钟声。
朱庆余《宿陈处士书斋》
远钟当半夜,明月入千家。
于邺《褒中即事》
溪山尽日行,方听远钟声。
孟贯《宿山寺》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
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
皎然《闻钟》
在空间上钟声不再是从近处发生,而是从远处飘来,由远及近,若有若无,构成天高地远声色浑融音韵悠扬的审美意境。钟声还常衬托着暮雪明月,远山古寺,夕阳荒村,组成一幅幅苍茫开阔,寄意高远的图画。钟声愈远,想象空间愈广阔,其艺术蕴涵也愈充分。李嘉祐《远寺钟》诗云:
疏钟何处来,度竹兼拂水。
渐逐微风声,依依犹在耳。
这首诗典型地反映钟声悠远的艺术韵味,钟声源于不知何处的虚无之中,细微绵长,弥漫于竹间水上,若断若续若有若无的钟声给人们无穷的回味。
为艺术表现钟声的“远”,唐代诗人常用“隔”字,空间的间隔,使钟声的传布而具艺术风神。例如:
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
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
迎风骚屑千家竹,隔水悠扬午夜钟。
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
月影缘山尽,钟声隔浦微。
赵嘏《晓发》
落月苍凉登阁在,晓钟摇荡隔江闻。
温庭筠《宿松门寺》
本来可以直接入耳的钟声却有意经远水苍山阻隔一下再进入诗人的听觉,造成声音的依稀微茫、余音不绝的艺术效果,这是艺术表现的“间隔”的需要。中国古典文学在艺术表现上强调的往往不是直接进入,而是有效的“间隔”,“隔帘看月”“隔水看花”与隔山隔水闻钟,其审美追求是一致的。宗白华先生说:“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舞台的帘幕,图画的框廊,雕像的石座,建筑的台阶、栏杆,诗的节奏、韵脚,从窗户看山水、黑夜笼罩下的灯火街市、明月下的幽淡小景,都是在距离化、间隔化条件下诞生的美景。”的确,一定的距离把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审美物象与自然世界区别开来,这就强调了艺术表现的能动作用。同时钟声的“隔”也拉开了诗意与现实的距离,是对世界的疏远,对自然的亲近——“楼台悬倒影,钟磬隔嚣尘”,在遗弃了尘世之后,审美在一种独立澄澈的诗意状态中展开。请看温庭筠《宿秦生山斋》中的一句诗:
龛灯落叶寺,山雪隔林钟。
诗中描写结室山中,万籁俱寂,佛灯晶莹,落叶萧萧,山雪重重。蓦地一阵悠扬的钟声从远山林中传来,艺术的倾听在脱尽尘俗与世隔绝的状态里完成。其实这首《宿秦生山斋》又名《宿秦僧山斋》,当是诗人居于僧院所作,无疑钟声就响在身边,而诗人却刻意地表现远处的钟声,完全是出于艺术表达的需要。“龛灯落叶寺,山雪隔林钟”,以苍茫悠远依稀微茫的声外之音,实践了传统美学“秘响旁通,伏采潜发”的艺术追求。
钟声在空间形式上的“远”,审美形式上的“隔”,还造成了听觉上“疏”的艺术效果。像“寂寞疏钟后,秋天有夕阳”(耿湋《濬公院怀旧》)、“杳杳疏钟发,因风清复引”(司空曙《远寺钟》)、“青眼能留客,疏钟逼夜归”(刘商《题禅居废寺》)。疏离的钟声以迟缓的节奏放慢了世界运行的节律——“门随深巷静,窗过远钟迟”(钱起《题苏公林亭》),迟缓的钟声意味着时间的停滞减慢,世界不再向人召唤,人们只栖居徜徉在冥冥忽忽无始无终的艺术天地里。
钟声的审美意蕴主要是依赖声音的创造,但钟声的审美境界又不是单纯的音乐形式。音乐的钟声往往与夕阳冷月、远山古寺等空间意象组合,形成了音乐与图画、声音与色彩交融一体的艺术空间。兹举几种常见的艺术组合:
1.夕阳晚钟
中国文学有黄昏的嗟叹悲凉,也有黄昏的审美温馨。日本僧人遍照金刚说:“夫夕望者,莫不熔想烟霞,炼情林岫,然后畅其清调,发以绮词。”古典诗词里使用黄昏与夕阳有不同的象征意义,黄昏代表情感的感伤,夕阳代表审美的愉悦。空间上是“夕阳无限好”的温馨愉悦,时间上是“只是近黄昏”的悲凉,而当夕阳—钟声组合在一起时,它就把夕阳的光色迷蒙静谧温馨与钟声里的悠扬清澈余音不绝的审美感受组合在一起,组成视觉与听觉结合的艺术世界。
远林生夕籁,高阁起钟声。
戴叔伦《留宿罗源西峰寺示辉上人》
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疏钟。
张祜《题万道人禅房》
王粲不知多少恨,夕阳吟断一声钟。
韦庄《春云》
这些“夕阳—钟声”的吟唱,视觉上落日残红晚霞迷离,听觉上长空一曲,晚钟长鸣,审美层次上是“杉篁宜夕照,窗户倚疏钟”(陆龟蒙《江墅言怀》),慵懒里有几分自适,几分惬意;情感层次上是“王粲不知多少恨,夕阳吟断一声钟”,感伤里有几分沉吟,几分嗟叹。审美淡化了时间的悲凉,时间的悲凉减弱了审美的欢欣,因此这种审美不是刺激,不是狂热,而是悲凉里的温馨,感伤里的慰藉。刘长卿《送灵澈上人》诗云: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
竹林苍苍,掩映佛寺,黄昏暮霭中晚钟响起,一位僧人竹笠布衣踏着夕阳从青山间归来,夕阳—晚钟是这幅图画中浓墨重彩描绘的地方。齐己《夏日草堂作》谓:
沙泉带草堂,纸帐卷空床。
静是真消息,吟非俗肺肠。
园林坐清影,梅杏嚼红香。
谁住原西寺,钟声送夕阳。
这位诗人高僧于草堂端坐,园林顾影,果香满口,守护着“静是真消息,吟非俗肺肠”的心灵宁静,而梵刹之外斜日西沉,悠扬的钟声在黄昏中奏鸣,迷离的夕阳与悠扬的钟声仿佛静静地倾诉心曲,向往着灿烂的诗意栖居。
2.明月钟声
中国艺术缺少日神阿波罗式的浪漫狂热精神,而倾向于月光式的宁静澄澈晶莹淡泊。“月亮悬挂在中国旧诗坛的上空……(她)是人间戏剧美丽而苍白的观众,而她所知道的一切隐秘激情和欢乐,迅速地崩溃,或是慢慢地腐烂……她把远隔千山的情侣思念联结起来。”唐人对于诗与月的关系颇为关注,刘禹锡谓:“扬州从事夜相寻,无限新诗月下吟”,僧人齐己亦谓:“月华澄有象,诗思在无形”。月亮唤起诗情已成为唐人的艺术共识,而月与钟的结合形成了明月—钟声—静夜的结构形式,表现出清新澄澈的诗与典雅高古的审美风格的统一。
清钟扬虚谷,微月深重峦。
钱起《东城初陷与薛员外王补阙暝投南山佛寺》
竹坛秋月冷,山殿夜钟清。
钱起《宴郁林观张道士房》
夜静沙堤月,天寒水寺钟。
唐求《舟行夜泊夔州》
林开明见月,万壑静闻钟。
皎然《陪卢中丞闲游山寺》
宁静的月光与浑融的钟声总是带来“清”的心理感应,清乃是摒除杂念而让晶莹月光悠扬钟声走进心灵世界的结果。有了月光,仿佛听觉的钟声可视可见;有了钟声,仿佛视觉的月光可听可闻。置身月下听一曲钟鸣,是一次美的熏染,也是一次精神的升华。
3.远山鸣钟
远山—钟声构成了唐诗钟声美学的另一种常见形式。
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
韦应物《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
远峰斜日影,本寺旧钟声。
刘禹锡《送元上人归稽亭》
今来故国遥相忆,月照千山半夜钟。
许浑《寄题华严韦秀才院》
山在中国文化中是有象征意义的,它是仁者的崇高,孔子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是坚定的庄严的,水是流动的灵活的,仁者与山是对应物,山是沉默坚定的伟大人格,高山仰止,表现了人们对仁者与崇高的敬意。在远山—钟声的形式里,钟声代表着来自天界的神性言说,而远山是静默的聆听者。“天下名山僧占多”,僧人们依山而居,也把钟声带进了翠岭苍山。海德格尔说诗化的作品保持着一种大地性的神秘,它总是不断地将它展示的“世界”收入它的物性构成,使之隐入色彩,隐入石头,隐入声音,隐入语词。值得指出的是,在钟声—远山的结构里,远山成为大地的象征,而钟声意味着天空,同时大地使人联想到它的居住者——人,天空使人联想到神圣者。这样,山与钟的结合就建构了天空、大地、人(短暂者)、神性的四元结构,而这四元结构在海德格尔看来是人本真的居住,钟声下的远山也就成为真正的诗意歌吟——“昨夜山北时,星星闻此钟。”
唐诗钟声的艺术品格是空间的、意境的,也具有时代的特征。许多学者都曾指出盛唐与晚唐诗歌审美风格的差异。叶燮《原诗·外篇》(下)云:“盛唐之诗,春花也。桃李之秾华,牡丹、芍药之妍艳,其品华美贵重,略无寒瘦俭薄之态,固足美也。晚唐之诗,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篱边之丛菊,极幽艳晚香之韵,可不为美乎?”盛唐诗歌如春花秋月,姹紫嫣红,代表着青春勃勃高昂向上的进取精神,晚唐诗歌则似西风残照,绿暗红稀,表现出生命的衰败与凄婉,而这种审美的差异在唐诗钟声中有着强烈的表现。
从生命层次上说,盛唐钟声偏重于对生命的外在追求。唐明皇“歌钟对明月,不减旧游时” ,可以想见,这位倜傥多才的皇帝望明月听歌钟的欢欣愉悦,身为重臣的张说写下的“六钟翕协六变成,八佾徜徉八风生”,更代表着士人们陶醉于盛世王朝的热烈情绪,而李白在《舞曲歌辞·白鸠辞》中写道:“铿鸣钟,考朗鼓。歌白鸠,引拂舞”,钟声传达着昂扬奋进的时代精神,它一方面代表着“十载飘然绳检外”(杜牧《念昔游》)的新兴地主阶级的声色追求,一方面混和着士大夫思想解放的时代声音。钟声在盛唐是追求是关注,是生命的享乐,而至晚唐则愈来愈显示出浓重的生命残败情绪,钟声里偏重的是士大夫内在的生命体验。
曙钟寒出岳,残月迥凝霜。
马戴《早发故园》
御沟寒夜雨,宫寺静时钟。
贾岛《宿贇上人房》
落月苍凉登阁在,晓钟摇荡隔江闻。
温庭筠《宿松门寺》
晚唐钟声在修辞上喜用“寒”、“冷”、“凉”等语词,透出沁人肌骨的凉意。冰冷的钟声意味着对生命的感受愈来愈倾向内敛式的心灵体验,失去了盛唐那种气象恢弘的英雄气度。同样是避世逃禅,盛唐是“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花间午时梵,云外春山钟”,钟声固然有隐逸出世的一面,但即使如此,也依然表现出溶解一切景物界限,指向悠远苍茫空间的崇高美。而晚唐“说尽天涯事,听残上国钟”(崔涂《长安逢江南僧》)“闻钟独不斋,何事更关怀”(崔涂《赠休粮僧》),一切都那么悲凉无奈,世事变迁令人麻木不仁,表现着愈来愈狭窄的精神世界,钟声不正表现着诗人们从盛唐到晚唐的心态变化吗?
在审美形式上,盛唐钟声是天风浪浪海风苍苍的雄浑之美,而晚唐钟声表现着深幽冷艳落叶荒村的凄婉之美。在声音形式上盛唐是“羽旄飞驰道,钟鼓震岩廊”、“乐动人神会,钟成律度圆” ,洪亮的钟声充斥天地,声韵清圆,显示出饱满旺盛的精神力量。而至晚唐钟声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钟声越来越纤细绵长。晚唐诗人张乔对钟声的描绘是有代表意义的,《全唐诗》所录张乔诗共有四处写到了钟声。这四处是:
钟残含细韵,烟灭有余香。
《吊造微上人》
鸟行来有路,帆影去无踪。
几夜波涛息,先闻本国钟。
《送僧雅觉归东海》
鸟归残照出,钟断细泉来。
《游歙州兴唐寺》
潮平低戍火,木落远山钟。
《江村》
张乔笔下的钟声已没有“钟鼓震岩廊”的气度,而增添了“钟残含细韵”的哀婉,高亢的钟声降低了变调了,这正反映着历经战乱饱经沧桑的晚唐人心灵世界的变化。在审美意境上,盛唐钟声往往与长空朗月碧水苍山同在,而与晚唐钟声相伴的常常是夕阳黄昏落叶秋风——“王粲不知多少恨,夕阳吟断一声钟”。
钟声不仅仅是诗歌经常表现的意象,也是唐人审美风格的象征物,司空图《诗品》以“太华夜碧,人闻清钟”来象征“高古”的艺术风格。郭绍虞先生谓:“太华入夜,万籁俱寂,一碧无余,此时此际,忽闻清钟,更觉一尘不染,万念胥澄,直令人静绝尘氛,神游太古。”钟声表现着神游太古,静绝尘缘的高古之美,也代表着更为广泛的艺术风格。例如:
精炼:初震石鼓,渐调金镛。
   声满天地,隐隐隆隆。
顾翰《补诗品》
和平:怒泯喜寂,神往鸿蒙。
   梦回平旦,远寺疏钟。
许奉恩《文品》
高古:夜开元关,荡闻天钟。
   光满眉宇,与斗相逢。
杨夔生《续词品》
从这里可以看出唐诗钟声已深深浸润于中国艺术的灵魂,无论是文品、诗品、词品,无论是高古、精炼、和平,都回响着唐代诗歌的悠悠钟声。

结语

唐诗钟声从盛唐横绝长空的“余响入霜钟”的宏阔空间展开,结束于晚唐“平时未能去,梦断一声钟”的哀婉感伤里;唐诗的钟声在思想上经历了从儒家钟声的“钟鼓道志”到佛家钟声的“钟磬清心”的历史转变;钟声意象的历史转变过程也是审美转变的过程,钟声意象在唐诗的艺术空间里越来越清空悠远,声韵依依,这对后代诗歌产生了积极影响,像苏轼“连筒春水远,出谷晚钟疏”,袁枚“古寺僧归佛像倾,一钟高挂夕阳明。可怜满腹宫商韵,小扣无人敢作声” 。钟声徐来,回荡着远古世界的声音,而唐诗的钟声意象对其艺术品格有本质的规定性,从中可以看出,唐诗钟声包容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更是整个民族的文化和艺术精神。( 傅 道 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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