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养老院：离开家，他们换了一个地方做守望者｜Fig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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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al 善津一 Figure 2020-02-04

这是 Figure 的第 192 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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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津一，青年纪录片导演。留学法国进修电影制作，她的纪录片《穿越心中的格林兰》成为「Figure扶持青年导演计划」2019年首部入选作品。春节期间，她拍摄了这部记录家族生活的短片，献给自己的奶奶。

导演手记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要问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

最—美—丽。

子女如同远飞的燕子，而父母所在的那个温暖的雀巢，永远是我们归乡最重要的理由。

自从四年前行动不便的奶奶住进养老院，我的家人已经陪她在那里共同度过了四个春节。之前一直在国外留学的我，今年是第一次有机会陪奶奶在养老院过春节。很久以前，我就决心将这个属于全家人的春节用镜头记录下来。

奶奶生于1935年，家乡在华北平原上的一个小村落。

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经历了漫长而残酷的战火硝烟，和爷爷结婚后又赶上新中国一穷二白的困难时期。爷爷年轻时成了一名工人，在工厂入党后回到老家当起了村支书。由于爷爷的正直无私，即使在那个物资极度贫乏的年代，家里仍是全村最穷的一户。

作为长子，父亲考上大学第一个离开了家，我的大姑结婚后留在同村生活，二姑则考到了省城。后来爷爷罹患脑血栓，导致瘫痪在床，多年来由奶奶衣不解带地悉心照顾。爷爷去世后，奶奶帮助大女儿一起照顾一对年幼的孩子。

孩子们与老人感情深厚，经常住在家里的老房子里，互相陪伴照料。后来二人先后离开老家去上学，奶奶从此一个人在老房子生活。

完成了坎坷人生的一个个重担后，本该颐养天年的奶奶却在独居不久后意外中风。虽然经过及时救治，恢复了基本的语言和行动能力，但已经不能独自生活。

听说村里常有老人在家人外出的时候发生意外，严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对于子女而言，母亲的安全是第一位。父亲兄妹三人几经权衡与纠结后，无奈地将老人送入市里一家养老院。

养老院是私人开办的，院长自己有过至亲重病、需要全天候照料的经历，后来便开了这么一个能照顾更多老人的地方。在这栋方方正正的四层建筑中，一层住着像奶奶这样行动不便的老人，二层住的是身体基本健康、可以行动自如的老人，三层住着几乎已经不能自理、需要喂水喂饭的老人，四层则收容着一些重度瘫痪、甚至已经是植物人的老人。有的重症老人被子女送过来后就弃之不顾了，还有一些家属养老费和医疗费拖欠了几年、十几年，院长依然坚持照顾着这些老人——了解内情的当地人知道，这儿几乎算是一家福利机构。

这家养老院是父亲实地考察了华北地区十几家后认为最满意的，除了信任院长的人品和责任心，还有一个原因在于养老院的地理位置，距离三个子女居住的地方都不远，兄妹三人每周可以轮流来探望，让老人不会过于孤寂。

兄妹三人最终一致同意将老人送进这家养老院。母亲曾给我讲述了送奶奶入院那天的情形：一家人忙前忙后，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帖，又安慰了惶惶不安的老母亲很久才离去。然而走出养老院，我父亲，这个已经五十多岁的男人，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了很久。

他不是不了解母亲的心，宁愿守着破旧的老宅独自居住，也不愿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局促的、甚至是随时有人去世的地方。老人几乎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家门，一辈子都活在由亲人和熟人组成的封闭社交圈里，从没有过集体生活的经验……即使是童年时代的战火和青年时代的贫瘠，对她的冲击也许都不及人生落幕阶段的孤独和落寞来得剧烈。

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不住进老人院，三个已经年过半百的子女，谁有气力和能力，在繁重的工作之余照顾这位日渐衰弱的老人？谁能保障她24小时全天候的健康和安全？即使雇人照顾，又怎能抹去看不见的担忧？而最可怕的，还有在日常无尽的消磨之后，日益衰减的爱意。中国城乡二元对立的固有结构和城市化进程加剧的社会更迭中，中国千年以来养儿防老的传统，在奶奶这一代人的晚年，出现了第一次崩塌。两难的抉择长久地撕扯着身为长子的父亲的心，然而，谁又能改变这一切呢？

奶奶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养老院的环境。一年前，奶奶的病情再次复发，语言能力受到损伤，说话口齿不清，走路也要扶着小车一点点挪动。骄傲的奶奶不愿和人说话，也不愿花半小时挪去食堂吃饭，最大的消遣就是吃一波波孩子们送来的零食。但遇到家人前来看望，她就会活泼得判若两人。由她亲手带大的外孙和外孙女，经常去探望她，却不敢事先透露消息，只能搞「突然袭击」。因为提前得到通知的老人，会兴奋得整夜不睡。如果临时有事不能如期前来，又会让老人失望沮丧的心情持续相当长的时间。

对于奶奶来说，一年中最期盼的，就是所有儿女、儿媳、女婿和孙辈们一起来养老院陪她过春节的那几天。

我们一家人时常占据着食堂的一张大桌子。去年，爸妈和护工一起给老人们包饺子，还在食堂一起吃了年夜饭，据说味道不错。今年，奶奶同屋的三位老人，两位被子女接回家过节，临床的张奶奶似乎没什么人来看她，在被家人簇拥的奶奶面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张奶奶于是有些自嘲地唱起了《老来难》。

老来难，老来难，劝人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面前。

头发少，头顶寒，浑身疼痛苦难言。老来肺虚常咳嗽，一口一口吐粘痰。

脚又麻，腿又酸，行动坐卧真艰难。扶杖强行一二里，上炕如同登泰山。

儿女们，都恨咱，说我邋遢不像前。老得这样还不死，你还想活多少年。

奶奶喜欢和孙辈们聊天，尽管口唇不清，头脑却很清晰。闻到上大学的外孙身上有酒气，她担心地告诫：「喝酒不是好小子。」然后扬手作势要打一巴掌。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同村人。奶奶生病前，每次和父母回老家，姥姥奶奶都争着我们过年的第一顿饭。所以我的年夜饭，常常是在一家吃到一半，就去另一家「赶场」。今年，陪奶奶过完大年三十和初一，按照家乡的风俗，大年初二，全家一起去姥姥家「回娘家」。同样的家人团聚，但姥姥家大宅子里四世同堂、热锅热灶的喜庆气氛，却与养老院里的奶奶一家截然不同。

在姥姥家吃过饭，我和一同回来的表弟去探望奶奶家的院子。这里依然干净整洁，质朴亲切。我拍下了每一个角落，说要带回去给奶奶看看。表弟却说：「她看到就更想回来了。看不到都特别想回来。」

返回养老院，表妹表弟争着跟奶奶表示：「幸亏没有回去呀！家里太冷了！你看津津穿得多厚，外面下雪了，房顶上都是白的……」奶奶没有答话，有些愣愣地看着窗外。奶奶经常和人提起想回家的念头，但身体不允许她实现这个愿望。我们激励她：好好练习走路，如果能走去食堂，春天了咱就回家看看——那个她生活了60年从未离开过的老房子。

家人之中，我陪伴奶奶的时间最短，她却没有因此减少对我的疼爱。在国外上学的日子，每次回家的第二天，爸爸就带着我去看奶奶。他不希望我忘了家乡，疏远至亲。奶奶一直记得我在同辈之中排行老大，记得曾教我唱过的歌谣和陪我玩过的游戏……

大年初四，全家人即将离开的前夜，我决定留在养老院住一晚，体验一下夜晚的老人院。我不敢提前让奶奶知道这件事，因为她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又惴惴不安。她会整夜都不睡觉，隔一两个小时就挣扎着起来看看我还在不在。所以晚上5点多，她吃过晚饭后，我就假意表示要离开了，服侍她上床睡觉。然后一个人跑到护工的休息室，等她睡熟。

不到七点，养老院的老人们全都躺下了。除了护工每两个小时一次的巡查，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偶尔的喊叫声，是老人要求换尿布。然而，所有房间的灯都还开着，以保障老人夜间的安全。这个平日工作聚会的最活跃的时段，那晚在护工办公室，紧紧地盯着监视器屏幕，思考「老」是多么具体和纠心的事情。

此刻躺在养老院里的那些老人，都是某些人的至亲，也都曾是那些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依赖。然而即使父母亲情恩深似海，也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让老人实现理想中的四世同堂的晚年，那么我们的选择就算再有道理，在这一刻似乎也是错的。

这一夜最终没能平静地度过。夜半时分，住在三层的一位老人突感身体不适，院方赶紧叫来了救护车。看着救护人员和家属匆匆出入，几位护工围在监控镜头前低声咕嘟：「恐怕（老人）不行了。」幸运的是，老人经过检查并无大碍，救护车空车而去，虚惊一场。这样的场景，对于这里的工作人员，早已成为工作的一部分，老人们似乎也没有被惊动。我在奶奶隔壁房间的空床，合衣睡下。

第二天早上被洪亮的京剧广播惊醒，天还没亮，表针指向四点，老人们就陆续开始起床，院子里已经有人在路灯下晨练。养老院新的一天开始了。

早上七点，住在附近快捷酒店的父母再度回到养老院，与奶奶告别。这个早晨过后，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各自返家开工上班，属于家人的这个春节，结束了。

大姑安抚奶奶：过几天就回来看你。老人迅速地回答：「说话算数！」口齿之清晰让大姑瞬间一惊，彷佛要确认一下似的，赶忙回头问大家：「你们听到她刚才说什么了吗？」奶奶报之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旋即收起，隐没于雕刻了漫长一生的沧桑面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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