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瑛卓玛近作||你失去了暮色的掩护
诗十五首
▍在林中散步真是奇妙*
在林中散步真是奇妙！
树冠在空中互望
树根在地下纠缠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独自存活于世
和黑暗签下卖身契约
暗地里却联合到一起
而我到快活之处
依旧独自在林中散步
除了树和石头
我看不到任何人
却试图寻找人的踪迹
只有黑暗让我放松
采撷苦涩果子才能进餐
在林中散步真是奇妙
我的根碰到了他的根
我的冠触到了他的冠
而我的孤独在于，这样的触碰
是在黑夜里进行的
我依然孤独，我亦深深得知
这样的孤独与别人的
并无不同。
*注：引自黑塞，原诗“在雾中散步多么奇妙！”。
▍午夜咖啡馆
它有金黄色漩涡。
藏在土耳其鸢尾花的小小耳垂里
很多时候，我都在坠落。那些壳和渣子
多次返回
——高黎贡咖啡种植园内
突然炸开的，喇嘛红茜草科浆果里
咖啡藤长呀长
伸向城市左心。宛如？
在树苗下念咒语的孩子
哦，孩子
我们一起从最高处跳下
穿透水锈色纳木错史前岩画
落到石灰地面上，砸出一朵水花儿
——谁愿意起身去追赶？
而细脆光线与白瓷咖啡杯正落在桌子上
旁边搁置一块方糖
▍午 后
在四月初，交出那些濒死的抽搐后
葬礼在你薄荷味
舌尖上举行
并再羞于发表言论
一代人的尸体穿戴好大数据的花环，
被用防腐剂浸泡的点赞声烘干
（也许它们本身就是防腐剂）
那怎能说成是风的错？
《镜子》里的母亲用白桌布打好结
把她的孩子绑成一只蝴蝶
我把我的衣袖反复套在你的衣袖上
整个午后。我在讲授刑事法律制度
而讲台下十八岁的藏族小女孩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的。
哦。她念着佛经！
▍意 外
一切我经历过的悲欢
于昨日已化为泥土的香气，
当我走在返回童年的小路上
一切我经历过的悲欢，都已经过去。
▍从梦里醒来
昔日堆满白雪的黎明，
在我床头的书架上闪耀
星星躲在他的诗集里
树影轻轻摇晃
▍月 亮
去吧，兄弟，
就在今夜，你这照耀博尔赫斯的月亮
驾驶黄金的马车
去到亚当身边
请他医治好你浑浊的眼睛
拂去那些泥泞的雨声，
在遥远的伊甸园，在它遗弃的尘烟里，
将那道金边儿照耀
▍幸福的重塑
我记得我如何爬上房顶
赤着脚踩在父亲晾晒的麦粒堆里
我用了很大的劲儿
也没往前走出一步
▍夜 曲
后院的灯被他掐灭后
整晚都是黑暗
我从工作地回来
就把自己扔进夜色里
直到第二天清晨，
再匆忙地把自己捡回来
▍地下室
一整天，我都待在地下室
月光透过顶棚
落在停车场的水泥地面上
宽阔的黑暗吞下我的悲伤
人们说，明天
将会有一场大暴雨
并且会冻死一个人
可我陷在像浸泡了柔软剂的泡沫里
一整天那么久
远离地面，没有分界线，灾难和死亡。
如今想起来
我也许只是在做了一个梦
▍家
后来我回去过一次
月光照在老榆树叶子上
糊窗户纸沙沙作响
那些玉米排列在一起
安静的好像从没被人晾晒过
▍欢迎礼
在有人已过世的冬天清晨
所有树都垂下脑袋，雪花把它们染成白色
不远处的树下，她缩成了小小一坨
轻轻一吹，细雪从她的眉毛，
绕过小株松柏。
落在泥土地面上。轻轻
躺在不远处的外公起身
迎接这小小的儿媳
星星挂在枝头。世界那端
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欢迎礼。
▍在我年轻的时候
在我年轻的时候
我对我看到的
紧闭双唇
我对我听到的也是。
这使我安全的活了很多年
有一天我掉进了泥潭
不得不呼喊“救命”时
我才发现我的双唇长在了一起
它们紧紧的密不透风的
封闭了一切
▍谁都有这么一天
它们从远处突然来到我的窗前
却并没有进来
二月的阳光瘦弱而温柔
像小时候独自萌发的槐树
我和弟弟坐在树下
一条黄狗绕着我们撒欢儿
很多年过去了
死亡涂抹了一切
记忆却活了起来
是那些我们爱过的与爱过我们的
在午夜敲着窗子
早做打算吧
也许你从没想过打开
也得梳洗打扮，端坐整齐
——谁都有这么一天
▍我希望
我希望这首诗是善的
它的每一个词语、句子、标点符号
都透着人性的光辉
它超越我
的城市，街道和窗子
去到遥远无人的街头
那些夜里死去的人
正在樱花树旁哼着歌
有人以为我躲在后边
那些词语筑成的墙
在初春时节泛着淡青色光芒
可我知道我没有
就像此刻
我只能坐在遥远地方的夜里
渺小而又渺小的坐着
▍鸦
1
它们摘掉黑色的羽毛
扑进自己脚下的影子
一件黑色的外套——有时候下雨
雨水把光线淋湿
阴暗拆毁了睡眠
我穿着一件小外套
光线向垃圾堆聚拢，大海和冷灰色黄昏
恰到好处的沉默
验证了暴风雨的痕迹
2
在光与暗之间
它们停在电线杆上
双脚紧抓着黑夜
3
乌鸦栖于阴影里
一张照片粗颗粒的过度中
风从左下角吹来
海浪翻滚。巫术和赞美声中
捆绑成了黑色的象征
在被缚的街道上
红色微光四处奔跑
形式主义被刀割的鲜血淋漓
4
它依旧完整。
翅膀完美如宫殿。
紧箍在岩石的壁缝里，
牢不可破的传说。
5
当乌鸦躺在沙发上
翅膀被禁锢夜的另一端
梧桐树光秃秃
并未在七月如期醒来
它的羽翼被遗忘在厨房
它停留的地方，
被雪水淹没
6
得有一些东西。
当命和命运已失去，
死亡甜丝丝，系在女孩的红丝带上
从河流深处飘来
落在黑暗里，
尖叫声顺着河流飘走
但从未苏醒
睡眠遥远而孤独
7
乌鸦藏在一片巨大的肉片里
他们没有找到这块肉
只好把自己扮演成乌鸦
他们穿了黑色的衣服
却不小心露出腰间的肉
8
我不得不经常问自己
你存在吗？
如果你存在，我找遍了
房间里所有的角落
也找不到你
如果你不存在
又是谁在夜夜哀鸣？
你这先于本质而存在的存在？
就连你黑色的孤独
也隐匿在更黑的夜色里
9
你是睁着双眼的么？
10
尽管你被分割成电线、公寓楼和下水道
一群光腿穿短裙的女人们
从十二月的暮色里走出来
她们说说笑笑，再钻进暮色里
这可真好。
就像是从你左眼出来
从你右眼回去
11
你在吃早餐时
月光和麦片撒了一地
星星挽着太阳的胳膊
而灯光彻夜的亮着
你失去了暮色的掩护
就像一首诗失去了词语
一个年轻的恋人失去了她的嘴唇
12
眼睛孤零零的站在鼻子上边
嘴唇却不知去向
13
从坚硬的石灰地面上长出的种子
每一颗种子上都站着一只乌鸦
每一只乌鸦都顶着一片夜色
黑暗快点来临吧
把一切法律公理和一切长期闲置而导致的失语者，失聪者们
都掩盖起来
用你们巨大的翅膀
装进去两片
14
但我仍然相信你们存在
在午夜城市的口中
吐出光洁而嘹亮的歌声
在我开口说出第一个字之前
雨水冲刷掉羽毛上的黑涂料
你们变成白色
尽管你们被夺去了一切
黑色，歌声甚至存在
15
哦，你们是天使
我听到你们的歌声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少女的胸口
年轻的恋人找到了嘴唇
诗找到了词语
而我找到了你
16
所有我失去的果园、雪、
年轻的恋人
暮色里的歌声
所有我失去的
都将会陪伴我终身
17
乌鸦回来了
你需要歇一歇
擦干净你的翅膀
再把干净弄脏
在每一个光与暗的交替中
守成黑色的雕像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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