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 ‖ 王林燕
王林燕，祖籍巴蜀，现居新疆。
王林燕的诗
◎阔克铁热克
当村民 牲畜 家禽 虫鸟
一一归家还巢
最后一盏煤油灯熄灭
有一种声音在村庄弥漫
它从特克斯河的奔流中离析而出
游走在麦地，田野，果园
村庄的树林，小路，菜地
从石头墙缝穿进院落
淌过牛羊圈，绕过屋檐下的马灯
它选定一个梦
把特克斯河水的多情与阴郁
把冰川，旷野，天山的辽阔与深情
注入孩子的灵魂
被拒门外的醉汉
第二天清晨还在睡梦里
他的骏马已在河边喝水
挑水的人摇晃着扁担两头的铁桶
清凉的溪水吱吱呀呀洒遍石子路
鸟儿将清唱抛向天空
霞光里阿妈挤牛奶的手上下跃动
奶牛的乳头真多啊
孩子这么想
有谁会知道
她将是为这片土地写诗的人
◎懒媳妇
天山北麓西部的阔克铁热克乡
有个年轻媳妇
每逢秋天庄稼成熟
她就拖着自己的男人去离婚
一年
两年
三年
年年如此
法院工作人员个个认得她
第七年秋收之际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法院竟把离婚妥妥给办了
她顿时傻了眼
法官把她拉到一边
“你看，离婚已是事实
你呢，也别声张
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吧”
从此，她再也不闹离婚
跟着男人
乖乖到地里收庄稼去了
◎都市男女
他开门
拥抱了她一下
说
“想你了”
他接过她带来的
据说是她妈妈亲手做的腊肠
放进冰箱
她看他养的鱼
看他画了一半的画
看他做菜的程序
菜端上桌
红酒也斟好了
她夸赞他的手艺
他们碰杯
彼此说祝福的话
饭毕，她坚持洗碗
然后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拥她入怀
她默许了
他试图吻她
被她推开
窗外大雪纷飞
夜抹黑了一切
他留她过夜
一人一间卧室
她轻轻拧了下门锁
尽量不被他听见
第二天
他们一起出门去上班
在路口说再见
一整天她都没有收到他的信息
他也是
接下来的好多天
都是
◎好久没念佛了
“有男女之情，
便有男女之欲”
“你我不可相爱”
那么，师兄
去不去极乐净土
于我
又有何不同
◎儿行千里
妈妈一边往纸箱里放
熏鸡 枸杞 野蘑菇 杏干
一边喊爸爸来打包
爸爸说再塞就打不住了
妈妈说纸箱大 可以再装点
于是又装了几个玉米和土豆
爸爸说你自己打吧
这包我打不了
妈妈笑道 真的不装了
快点来打包
说着又塞进去几个苹果
爸爸在屋内踱步一圈后
拿来胶带和皮绳
给纸箱打了个结实又漂亮的包
◎回家
一夜火车
三小时汽车
回到小镇的家
妈妈捡回野蘑菇
带着露水和腐叶的气息
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座小山丘
“山林里蘑菇一个挨一个
下午你跟我去
白花花的一大片
漂亮得很”
妈妈一边说一边分拣蘑菇
有的趁新鲜吃
有的送给亲友
有的晒干了好储存
◎夭折的西瓜
采蘑菇的路上
途经一处废墟
“有个东西给你们看”
母亲在残砖断瓦间找寻起来
我们也拨开荒草
想象一窝鸟蛋或兔子洞
“找到了
真可惜，被牛啃了”
是一棵西瓜秧
秧苗上一个小西瓜
露出青白色瓜瓤
洁白的瓜籽点缀期间
我们惋惜几句就走了
留西瓜秧在废墟里
废墟在野地里
野地在蓝天下
◎高速路
正在修建的高速路
由北向南从一片田野穿过
路边金色麦地里
军绿色帐篷的篷顶
一块太阳能板闪着银光
路面宽阔平整泥土紧实
施工标识牌旁切割机焊机钢管
杂乱而宁静
每隔十来分钟
几辆大卡车载满泥土
相继压过田边驶向前方
前方隐约传来机器施工的声响
却不闻人声
不见一人
我坐在田埂
仿佛坐在一个刚毅而温暖的男人身旁
◎体面
老人去世一周
被邻居发现时
已蛆虫满身
殡仪馆化妆师整理遗容
呕吐数次
终于呈现完整端庄的长者形象
告别厅里
孝子贤孙哭得瘫趴在地
死去活来
场面达到了儿女想要的效果：
让老人体面地走
◎狼塔C线
十一月初
路面的结冰镜子一般
在太阳敞亮的照射下
闪着折向天堂的寒光
我点的饭菜都上桌了
馕坑肉 羊杂碎 烤包子
从狼塔C线回来的男人
摘下太阳镜
脱去冲锋衣
点燃一根莫合烟
狠狠吸一口，说
先开一瓶夺命大乌苏
◎孤独
越过两座秃山
喝满一肚子假酒
吹下一箩筐牛皮
此刻老马载着他
走在寂静峡谷里
走在回家的路上
雪从月亮落下来
落在老马长长的睫毛上
落进他滚烫的颈脖
他哼唱的老调
将雪和月光
推向遥远的天边
他的女人
提着马灯
带着家犬
踩着裹尸布般的大地
一点点找到他
将独享一日的孤独
悉数还给他
◎孤独
北方冬季
天黑得早
一盏盏车灯
在暮色里缓缓移动
它们各亮各的
谁也不和谁说话
它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除了回家
还能做什么呢
这些寒光闪烁的小星星
和地球一样孤零零
悬在空洞里
悬在心尖上
有人看着看着
幻化成一个点
一颗萤火虫
飞
飞
融入银河
有点凉
有点不着边际
闭上眼睛就好了
不用看明天的街道
和人群
也很好
◎跑
雪莲花大剧院的舞台上
六匹骏马在传送带上狂奔
背景墙依次闪过
大漠 胡杨林 沼泽地 戈壁滩
骑手挥舞弯弓与大刀
在天光地影间厮杀
◎老乡
冬夜，有人喊门
老乡！老乡！
她裹紧被子屏住呼吸
声音停止良久
她以为人已离去
老乡！老乡！
再次响起
一声比一声急切
一声比一声失去耐性
仿佛被凛冽的冷逼疯了
除了角落里窸窣老鼠声
他的恳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最后万籁归于寂静
翌日清晨
她问了一圈
人们都说没有啊你听错了吧
可她知道没有错
那声音大得就要破门而入
隔壁荒屋
果然有几个烟头
两块红砖码起做枕头
玉米杆铺就的单人床
一个男人残留的余温
老乡，老乡
她在心里默念
躺上去试了又试
◎忍
长发及腰
多么美啊
可我没有耐心
将头发留那么长
我能忍受的最大限度
是肩胛骨下端
它有时候疼
疼得不被察觉
就像我忍着不去爱一个人
偶尔也需要忍着
不去恨一个人
这样忍着忍着
也就地老天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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