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丨张子方:印尼归侨峰回路转的大学之路
作者简介
张子方,福州大学计算数学专业77级。退休前为漳州市国税局高级工程师。
原题
峰回路转的大学之路
上大学,是从小的愿望。我出生在印尼泗水,外公是东爪哇省厦大集美校友会首任主席,父亲是印尼大公商报总编辑。他们均曾因从事进步事业遭印尼右翼政府囚禁一年多。这种家庭熏陶下,我以为和许多华侨青年一样,高中毕业回国读大学,建设新中国,是水到渠成的。
但时局难料,接二连三的剧变,使我的大学梦似乎破碎了。
首先是1965年9月30日印尼右翼军人政变,在全国搞白色恐怖和反华。华文报社、华校都于1966年被封了。那时我高二还没读完呢。因父亲作为总编辑已列入政府迫害黑名单,我驻印尼大使馆指示父亲立即回国。接通知八天全家即匆忙启程回国。按使领馆指示,以商人身份出行,不带片纸,父亲的文字材料不能带,更遑论我们的课本了。
1966年7月,我转到厦门集美华侨补习学校(集美侨校),成了“逍遥派”,经常回漳州刚由市政府安置的家里。
学校停课,我们又没丝毫的社会关系,邻居孩子都是小学生,没法借书。母亲在全市仅有的一间新华书店,找到一本苏联出版的物理书,后面有很多习题。几年里,这是我唯一接触的数理化书。毕竟时间太多了,除了做家务,我和邻居孩子就打扑克。有一次,父亲勃然大怒,把扑克夺去,一把扔进水沟里!
1969年11月,我到长泰县许坑村,这是全县最高山村,2011年才修通3.5米宽的公路。我刚去那天,除了带一份报纸,就是那本物理书。没几天,报纸丢了,原来被一个知青拿去当手纸了。那次我很愤怒。
在农村,大队书记肖贺来是全国四届人大代表,后来在长泰县人大主任任上退休。从许坑村到大队部有两小时山路,我极少和书记接触,但大队广播好几次表扬我,也连续几年让我参加县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农民亲切地叫我“大牛”,在山上午餐我和农民搭伙。我和村民关系很亲密。
回城的梦一次次破灭,我几近绝望了,因为“海外关系”是改不了的!这时,父亲来信,鼓励我“积学待用”。这四个字坚定了我傍着小油灯挑灯夜读的毅力。
1975年,大队安排我到县蔬菜公司去“亦工亦农”,即在公司上班,县里把工资给大队,我仍回队里拿工分。不到一年,永安火电厂招工,那时候永安称为三线城市,副食匮乏,招工的劳工科长预先声明“每天吃海带,猪肉一个月一斤,不想去的先告诉我!”我终于到永安当工人了。
在电厂不到三年,我也两次评为优秀学工,优秀团员。我第一个把汽机车间的蒸汽、凝结水、循环水系统综合起来画在一张纸上。应该说,电厂领导对我还是非常好,我是100个学徒里唯一的厂级优秀学工,上台发言。但我也是100个学徒里唯一不能当武装基干民兵的。当时政策规定如此,厂里也没办法。
父亲说的“积学待用”最终还是显成效了。1977年,海外亲人回国探亲,我们去北京相会。邻居孩子告诉我:“要恢复高考了!你可以去考!”我半信半疑。高兴之余,想到以前因“海外关系复杂”,希望屡次破灭的经历,实在很纠结。我想到了林一心,他已调任福建省当副书记。我写信给福建省委,叙述父亲为国的贡献,我自己在农村和工厂的表现,我问道,我还有没有希望读书?
回到厂里,我安心读书,这时,我手上多了一本文化学习教材。车间知道我一贯认真工作,也特别允许我带书本上班。1977年夏天,同事突然传开了,说省高招办给我写信了!我一惊,赶紧跑传达室去领。啊!真的!省高招办告诉我:按照政策,你可以参加高考!
1977年底,我终生难忘!尽管考场条件很差,中午只能坐在大礼堂矮长凳上,但内心的兴奋是无以言述的。对考试结果我没很大信心。语文,政治,数学,物理,我都有信心,但化学于我有很大缺憾,高二没念完,高三的有机化学更是完全空白,而当时全国正为大庆石油欢欣鼓舞,有机化学内容肯定要考。
填写报考志愿时,每人可填四个志愿。第一个,我毫不犹豫填了清华大学,因为我感觉在电厂我也能出色工作,考不上也不是很大遗憾。后面三个,我全部填写电力专业有关的。心想,我都可以在全省最大电厂的关键岗位操作机器了,难道读电力专业我的政审也过不了关?
录取工作开始后,我一直没接到通知书,也不存希望了。1978年3月2日,突然收到录取通知书。啊!是福州大学计算数学专业。一个来永安访友的福州人说:“他有后门!这是机密专业啊!”我以为计算数学,是纯数学的专业,怎么还会机密?
两个哥哥赶到永安帮我托运行李,一起乘火车到福州报到了。临行前一天,和同车间很要好的工友确定了恋爱关系。双喜临门啊!车间对我的好,还从这点可以看出,车间领导F大姐让她小女儿帮我传达了这关键的一次约会信息。
3月初,我报到了。我是全班最后一个报到的,也是全班年纪最大的。班上31人,我28岁,第二位是24岁,最小的是17岁。我的专业真的是机密专业!原来,计算数学是研究计算机算法的科学。福州大学是全省最早开展计算机教育的大学。我愿意相信,这是省委对我们归侨的信任和关怀!
一个学期后,我被系里任命为班长,一直到毕业。
我知道我缺了高三整一年的课,离开校园也已近12年,我必须很勤奋。在大学四年里的二十几门课程,除了数学分析是两学期及格,两学期良,其他课程(不算体育)都是优或良。但教数学分析的魏老师是我最敬重的老师。他鼓励学生发现教材错误,发现他讲课中的不足。毕业三十多年,我一直和魏老师交往。
大学里我们实行5分制,魏老师给我的信里说我的尊师和爱国是“5+”!我非常欣慰!确实,从一毕业我就给老师们寄新年贺卡,尽管是最简单的邮资明信片,但我每一份都手写,坚持了三十多年,一直到这几年买不到贺卡才不寄。毕业后,老师们对我也很好。傅老师来漳州当专业评委,会带进口饼干给我。
读书期间我也尽力做事。每天早晨我最早到教室擦黑板,坚持到毕业。每年我都被评为三好生和优秀学生干部。
毕业了,我又遇到一次挫折。当时毕业生是统一分配工作。系里把三个班唯一的厦门名额(厦门水产学院)给了我,为了照顾老母亲。但水院却拒绝五个人报到。水院自称部属学校,不归省管,没向福建省申报这五个毕业生的名额,而且还对我说“(1982年)我们不需要计算机专业的。”反复交涉无果,拖了半年多。
正好我妹妹也同时毕业分配到电子部统计司。妹妹向国务院侨办反映我被拒绝接收的事。几个部门交涉后水产总局补了五个名额,但水院收了四个,唯独拒绝我。我说,总局补了五个指标下来。水院说,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我说:不是你们内部的事,这指标有一个是我的!
我当时不知道母校是我们的坚强后盾。同学们知道我的遭遇,反映给母校。母校的相关老师很愤怒。系里把我的情况反映到省委一位同志那里,让我写信给省委书记项南。根据项南书记批示,我到漳州师专(后来的漳州师范学院,现在的闽南师范大学)报到。这样,我回到了母亲身边!
我真是有福之人啊!入学时,省委林一心副书记关怀;毕业分配时,省委书记项南直接批示!最近,编写项南专集的人对我说:项南是你的恩人啊!我说:是的!
原载《南方都市报》2017年0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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