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男近作||山顶概述
剑 男
诗十五首
序 曲
朝霞是一个序曲
今日开始的序曲，水边斜过来的桃花
也是一个序曲，春天开始的序曲
络绎不绝的车辆在解封后的道路上奔跑
这是另一个序曲。这是你能
见到的，故事刚刚开头
但人物已若隐若现
和大地上那些悄悄松动的土一样
和所有枝头的嫩绿一样
他们都日有所长
山顶概述
山顶光秃秃的，这其实是一种错觉
山顶上其实还有草
草丛中还有小花，还有人迹
还有比人迹更多的鸟羽和羊粪颗粒
栎树、椴木和落叶松
都长在山腰以下，这迫使
那些草被突出出来，显得不合时宜
并衬出树木的功利和矮小
因此，我们从山顶凌乱的鸟羽上
看到了飞翔的痕迹
从散落的羊粪粒看到了攀登的身影
米粒般的花朵如生命挣扎的
另一种方式一一
长在石缝中的草比地上的草
更壮实坚韧，它渺小的经验和思想
从未奢望能够超越世俗的表达
却成为朴素真理之一种
冬天的老瓦山
北风吹下满地的落叶
老瓦山减损一寸
大雪覆盖
老瓦山又增高一尺
事物都会有这样的此消彼长
但令人悲哀的是
随着寒冷的不断加深
老瓦山总是虚无的部分在增加
真实的部分在减损
钓
要不是那个中年垂钓者
一条蚯蚓永远不会与一条白鲢相遇
反过来，对白鲢也是如此
一个在暗无天日的泥土下劳作
一个在深不见底水中过着憋气的生活
其实，它们的遭遇十分相似
但现在，它们一个成功地成为了诱饵
一个愉悦而贪婪地上了钩
柏 木
出于对祖先的敬仰
很多年来，他都将离世亲人安葬在
祖坟山老瓦岭下的瓦棚窝
今年他已八十七
他的妻子和一个儿子早已经上山
我看见他时，他正眯着眼
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瓦棚窝的山埂上
仿佛对人世充满了厌倦
他身旁摆着
一柄斧头和一根刚砍下的粗大柏木
棺材铺常见的那一种
我还来不及和他打招呼，又看见
他满头白发的儿子正扛着
一根同样大小的柏木从山下走了上来
匕 首
我有过一把匕首
很多年前被我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我经常梦见，有时
梦见它明晃晃的像就要脱柄而去
有时梦见我握着它的手
沾满自己的鲜血
有时梦见它被人卷在一幅地图中
有时梦见它弯成半轮月亮
挂在清冷的天上
我一直想把它找出来
送到金亚兵的铁匠铺改成一把镰刀
但已找不到它藏身的地方
例 外
那些伟大的人物画像挂在教室外的
走廊内墙上
有的气宇轩昂，有的斯文儒雅
有的不修边幅
只有威廉 · 霍金是个例外
这个几乎洞悉宇宙全部秘密的人
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
看上去像一个对人世一无所知的婴儿
春天的毛尖
从树上被摘下，来不及舒展身子
又被倒入一口大铁锅焙烤，使它倍受煎熬
可怜它还不知道此后生命中的
每一处都有一壶煮沸的水在等着它
命运对它而言将是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
直至它紧裹的一切被泡开，成为残渣
成为隔夜的废水，一一被倒掉
幻 像
人以自己为重影、孽障及罪
一个僧人从蒲团上起身，闭上眼合上掌
天空为那个迷途人呈现三种景象
以血肉之躯与火光相搏的鹰，七色彩虹
及与白云浑然相融的人间烟火
独木桥
一截木头横于溪水之上
成为一座独木桥，如果它能说话
一定会喊出内心的疼痛
山洪涌来，它一定愿意舍身而去
但你一定没见过这一截木头
同时在溪水的两岸扎下自己的根
长出枝叶，复活自己的躯干
你一定没有见过它，为连接我们
往返的此岸和彼岸，再也
没有挪动它陷在苦难人世的脚窝
很多独木桥因为践踏
凹陷了下去，你一定没有
见过这一座，一一在众人踩踏中
反而把自己的腰杆挺了起来
一个人喝酒
你有没有过一个人喝酒
一个人和自己
觥筹交错、酩酊大醉的时候
我告诉你，我有过
在我安然度过
生命第四十八个年头的那天
我就曾这样把自己喝醉
那天，窗外阴云翻涌
室内寒气透骨
我一次又一次为自己斟满酒杯
为能活过短命的父亲
为自己能够在这个无常人世
赢得对宿命人生的胜利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含着泪对自己说
相对父亲，你已是活得多余了
那多出来的时光
多么值得我们再干一杯
桥头一群算命的盲人
他们在桥头集合
每人腋下夹着一根竹竿
他们偶尔抬头望着天空或河面
目中无人的样子
像对人世充满着不屑
他们如此钟情年、月、日、时
用八个字推演命和运
好像他们眼中世界并不是真的
永远漆黑的一团
你看，不能选择的时辰
就是你命运中无法更改的定数
他们七嘴八舌
又好像他们失去光明的那一刻
神没有对他们的命运
进行盲目的宣判
走夜路
猫头鹰一声接着一声
像要在夜色中喊出一个人来
我又期待又害怕
期待这黑暗的山路上真有个同伴
又害怕真的有个人在黑暗中被喊了出来
平衡术
在有限的空间内保持身心的纯正、不倾斜
在一根绳索上，一块木头上
或江面一根苇草上
考量身体的难度也考量内心的难度
我见过这样的平衡术，在万人景仰的高处
中年人脚如鹰爪
在坠落的瞬间用脚钩住钢绳
像早年黄昏乡村高压电线上倒悬的蝙蝠
我也看见过低处的平衡术
母亲在南江河斜着身子拽着一个少年
肆虐的洪水与瘦弱身体保持着奇妙的平衡
但在我的家乡李家湾
在贫穷和幸福、痛苦与欢乐之间
我很少看见亲人们有过须臾惬意的摇摆
他们在生活中起伏无定
如置身一根又一根的绳索、钢丝和木头
那么多虚无的东西悬在一端
这一头，他们把全身重量压了上去
那孤注一掷的蛮力，却
每每如压舱石压上一艘风高浪急中的驳船
等一个人
在湖边等待一个人，柔软的柳条在水面轻拂
但没有风，茫然中
他感觉自己一直就在这样等
等春天浅绿的嫩草如他刚刚长出的淡淡胡须
等他的尖嗓子在一个早晨变得瓮声瓮气
等他看见一个女生走过后一个人在窗前发呆
等他锁上抽屉欢快地走在上学的路上
等他学会抽烟喝酒，并用
挑衅的眼光看你沮丧地在生活面前唉声叹气
等他失恋后一个人在房间哭泣
等他某天突然为你披上外套并搂住你的肩膀
可你等待的人怎么也长不大
只等来双鬓爬满白发
看见曾经的自己一个接一个从湖面上走过来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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