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我要去原始社会，找我的父亲（组诗）
毛子父亲：余昭太(1928—1999)
毛 子
诗十二首
渺茫之诗
骨癌晚期，父亲开始大面积疼痛
他不止一次地央求道：帮弄一块刀片
我想快点走
我怎么能那样做呢?
虽然我好想好想给他买一块
蓝色的“飞鹰”牌刀片。
有一次，在打过止疼针后
他出现片刻的宁静
他甚至和我谈到了灵魂转世
——“真会那样，我会给你报梦！”
八年了，我在梦中等着他
我还是一个有指望的人……
与父亲告别
那晚，他清醒了片刻
再一次陷入昏迷。
他突然呼吸急促，像吐气的风箱。
我抓住手，叫着他
他不答理
一切在凉去……
我想到什么，俯身抽出
插在他阴茎里的导尿管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它
——小小的生命。耷塌、柔软
像睡去的婴儿
这之间隔了多少年——
我想起那年冬天，他顶着我
去国营的人民澡堂
我们赤条条穿过水蒸汽，在公共浴池里
不断地站起、蹲下……
亲人们三俩地进来
我替他盖好被单
我再一次瞥了一眼，那给我生命的生命
它真的睡了
我知道：该说告别的时候了
余昭太
父亲带着这个名字
过完了他在人世的一生
他也把它带到户籍、档案和各种证件里
他们曾是一个整体，现在分离了
现在，“余昭太”还是“余昭太”，而父亲
却用骨灰取消了自己。我凝视
他褪色的签名，有些泛黄
远不像他的骨灰那样新，那样碜白
从字迹里我能回到他的当年
但面对骨灰，我看不到
任何他活过的痕迹
对 话
父亲去世前，一直抽“三游洞”香烟
这种牌子的烟草，像他的生命
已经绝迹
昨天搭顺风车，和卡车司机闲聊
我们都惊喜提到
这种廉价的、经济的香烟
就像两个陌生人，找到
共同熟悉的朋友
褐色的、细杆的、雪茄一样的“三游洞”香烟
我至今记得它清甜的烟丝
当我第一次从父亲的口袋偷出一支
叼在嘴上，我想像个男人
我早已是和父亲一样的男人了
如今，我抽13元的“利群”和10元的“双囍”
偶尔，我会给父亲递上一支
在清明或除夕，在他的墓碑前
——两个男人之间
唯一的对话方式……
往 生 记
爸爸转世了
算命先生说：往东南方向走
你会遇到一个新生的生命
但他不能肯定
我的爸爸是兽类、水族类还是直立的灵长类
爸爸啊，我依然杀生，不吃素
我会再次杀死你吗
清明短章
至少是四月，我与大地沾亲带故
血液再一次把父亲和我
逼进了死角
所以，当我指着低矮的坟茔告诉女儿
——这是一个人的地理
一生都待收复的山河
她似懂非懂，但却点点头
而更多的场合，我退避三舍
减少与世界的瓜葛
除了有限的朋友
我也不谈及人世的爱和孤独
退化之诗
爸爸从空气里来，又停在空气中
我肉眼看不见
畜生们看见了
一头老水牛打了一个响鼻
狗也觉察到异象
对着天空一阵狂吠
它们叽叽哼哼，比我还着急
——你怎么不和自己的父亲说话啊
那些畜类啊
我有难处，有业障
想从前，我们也不进化，四肢妥贴
我们互蹭皮毛，原地打转
有灵敏的嗅觉
睡前书
亡人节这天，我给鱼缸中的
父亲换水，花钵里的父亲施肥
打扫卫生，一粒细微的父亲
从尘埃里飘起来
它可能落到水泥的、棉布的、玻璃的
木质的、金属的、塑料的父亲身上
这一天，我事无巨细，总有遗漏
晚上入眠，想起
量子理论……
追溯之诗
仰望星空，看到
更远的、更大的
更过去的自己。
放下家谱，我不再想
江西填两湖。
我要去原始社会
找我的父亲……
天黑，和父亲回家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乡下还没有通公路
我和父亲走完亲戚，徒步摸黑回家
其间，我们要经过长江的
一个渡口
那已是冬天，风有些刺骨
我们在江边搓着手，跺着脚；焦急地等待
偌大的江面，只有北风打着白浪
我感到河水的阴森、恐怖
感到回家的路，有些漫长
黑暗中，我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
终于，一只木船歪歪扭扭开过来
好几次，它似乎快要沉下去
快被北风吹到下游
但它使出吃奶的力气，靠过来
它越来越响的马达，终于盖住了呼啸的寒风
父亲吆喝道：伙计！今晚喝了几俩？
船老大豪爽地掏出怀中的酒瓶，晃了晃
一晃多少年就过去了。如今
那个渡口已经废弃，我的父亲也已作古
但每次从江南到江北，途径那条叫长江的河
我就想起夜渡的经历
就感到回家的路是多么漫长
这时，我总情不自禁伸出手
可我身边空空荡荡，再也抓不到什么……
春天：抒情或叙事
有关春天，人们已用过太多的比喻
在找不到翻新的花样之前，我只能谨慎、小心
我对自己的写作说：从一首诗里退出吧
到大自然呼一呼新鲜空气
现在我已走在四月的天空下
说得准确一些，我是在2001年4月的一个早上
走在县城到效区的路上
假若更进一步，我说我是从具体通往抽象
陷入存在与虚无的命题中打滑
你一定会迷惑、犯傻、不知所云
事实是，我穿过姚店乡水库大堤
到火葬场骨灰存列馆
去探望一室95号，清明时节的爸爸
在一首有关春天的诗中
提起一个你们并不认识的死者
这可能偏题，至少不符合审美的普遍口味
但请你谅解问题的特殊性
在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季节
一个给予我生命的人，我总要知道
他的生命去了哪里
一室95号，火葬场骨灰陈列馆的一角
我看到满墙四壁的盒子井然有序
目光所及之处，是无声的名词、名词、名词
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春天
或者正好相反，我一下子冒出
不用比喻和形容，写一写春天的事情
现在，我已在一首诗里重新开始
我目光所及之处，依然是无声的名词、名词、名词
春天啊，我离事物的本质
大概只有一步之距……
星 空
那么多的人，已回到繁星深处
即使在最冷的夜里，我都拥有一部
温暖的天书
一层一层地打开，他们都在那里
——我的父辈 父辈的父辈……
隔着无数光年 我听到他们窃窃私语
多么匀称而守恒啊！
在辽阔的分布之下，我谦卑、幸福
我有幸加入到
川流不息的生机之中……
毛子，又名余庆，60后，湖北宜都人，现居宜昌，作品散见《诗刊》《汉诗》《扬子江诗刊》《诗探索》《人民文学》《中国诗歌》《散文》等杂志。曾获首届扬子江诗刊年度诗人奖、第七届闻一多诗歌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金奖，2016年御鼎诗歌年度诗人等奖项。即将出版诗集《我的乡愁和你们不同》。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诗读完，来，吃瓜，点赞，留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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