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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者,胜杰

吕彦妮 吕彦妮 2019-06-27

这是一篇被我在心里揣了逾大半年的文章。


今年3月,我在上海见到师胜杰师先生,两个小时拜访,房间里一直有淡淡的茉莉花茶香,他人也是这样素雅高洁的。彼时他身体尚有抱恙,但却一直立着脊梁坐在硬皮椅子上予我相谈。矍铄而谦逊。初春,梧桐树叶啪啪落在街角,话别他之后我却觉得眼前万物都夺目。那是一个金色的午后。


在这个「大师」与「杰作」逐渐黯然的时代里,幸而有他在。


师胜杰,著名相声演员,表演风格「文雅清新质朴自然」,侯宝林先生关门弟子——关于师胜杰的介绍,网络上、资料中可见的字句大多如上。简朴到让了其艺术、艺德的人都不禁感叹不甘,但过后又嗔怪自己的多事。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还需要更多外物的名头来篡取什么吗?罢了,一时不解便不解,所有他的作品就在那里,任何时候被重听重看,都有难掩的妙趣和好,就足够了。


娱乐甚嚣的时代,深藏功名反而是一种对观众和自己的最高的敬重吧。



师先生其人、其作,便是如此。


选择在教师节这一天将这篇文章完成,算作一种致敬。师胜杰从艺近一甲子年,师从侯宝林,后也收徒为师。他所从事的相声事业,一直以来被通俗地看作是「娱乐」大众的一种表演形式,但在我看来,相声亦有「舌治心耕」、育人心德的功效,只是授业而不喧哗,自省于心胜过教化他人。但开风气不为师。


遂借师胜杰先生「名」为文——师者,胜杰。感恩所惠,受教良多。



师者,胜杰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师胜杰第一次上台说相声,七岁。「使」的是《捉放曹》,一段戏谑里夹杂着「柳活」的段子,连演带唱,不易。


这个台,上得也可说偶然,也可说必然。




「必然」的意思是,他生在相声世家,父亲师世元即是相声演员,一家人上个世纪50年代末从天津一路辗转到哈尔滨后,父亲几乎每晚都到相声大会的剧场里表演,师胜杰便跟着,剧场里暖和,还有瓜子花生的零嘴吃不完,偶尔还有卖烧鸡的伙计给他掰个大鸡腿吃。演出开始了,他就一边听相声、喝茶,一边趴在大条案上写作业,旁的演员、观众都知道,这是师世元的二儿子。那时候园子里总是满的,没有座位的时候,师胜杰就窝在后台,赶上哪天有个座,他就见缝插针。


「那时候我就想,我长大要说相声,因为冻不着,饿不着。」


一天晚上演出完回家,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夜宵,爸爸妈妈坐在炕桌边,师胜杰在一旁,大家一人端着一碗棒子面粥正在吃,他不饿,园子里都吃饱了,就在一边自言自语,左边一句逗右边一句捧,愣是把大半出《捉放曹》自己演了下来。再回头,他看见父亲师世元在哭。「后来我知道了,他不愿意我干这个,太苦了……」父亲问他,跟谁学的?「我说没跟谁学,全是听的。」父亲再问,还会什么?「我说,会好多呢。」接下来又给父亲学了《黄鹤楼》、《窦公训女》……表演的气口几乎全对,一个人连捧带逗全都拿下来了。「我爸更难过了,然后他说那咱俩对一对,他一边吃酒,一边帮我对词,对完了《捉放曹》,他说你明天敢上台吗?我说敢啊……」


第二天果真就演出乐,轮到他们爷儿俩,是父亲先上去的,跟观众提前打招呼:「今天有个『票友』,给大家说一段,这段不收费,就让观众帮着看看他是不是干这个的材料……」就这么着,当时个子还不够高,得扶着台阶上的把手爬上舞台的师胜杰,完成了自己的首秀。当时没有大褂,他是穿着白衬衫、蓝裤子,系着一条红领巾上台的,上去就给大家敬了一个礼,底下观众登时就乐了。那阵乐,师胜杰很久之后才明白,不是因为自己的艺术感染力,只是「捧着孩子,出于一种喜欢,这是师世元的儿子,所以是不真实的。」


那天晚上,他一点都不紧张。一段《捉放曹》说完了,观众叫好连连,还不让他下去,就又返了一次场。就这么的,「一发不可收拾,每天晚上都要去说一段。」


「我是师胜杰,我是师世元,我们爷儿俩给您说的这段相声,您要是喜欢听,您到哈尔滨松花江相声大会,每晚七点半准时开演,我们爷儿俩在那等您。」这是当时在广播节目里他和父亲的口播广告词,那时候大伙儿都知道了哈尔滨有个小孩说相声,好玩儿。渐渐的,他也有了自己的观众,有人会专门为他来,他不在,扭身就能走了。


师胜杰那时不仅仅在相声大会表演,也在哈尔滨少年宫参加文艺活动。


年届66岁的他,此刻就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两只手微微合拢着摊在桌面上,轻轻地但是兴致盎然地讲起过去的故事,眼眉舒展,多少细节历历如昨。他说「哎呀小的时候我真是很幸福的。」我听着,也觉得闪闪发光的好。他慢条斯理,轻言,如林间踱步,无一废言。


「我是少年宫的『五朵金花」』之一——因为会说相声、会唱快板、快唱歌、会跳舞。那时候全国组织向『铁人』王进喜学习,王进喜到我们那儿去做报告,我给他系的红领巾。第二天《黑龙江日报》整版报道,很大的篇幅。」


「少年宫非常洋气,苏联范儿,进去都是奶油面包,咖啡味;老师都洋气,说话都找共鸣腔;能听见的都是钢琴声,提琴声,和相声大会园子里的三弦,完全俩格调。这些都对我小时候的艺术培养起了很大的作用,所谓雅俗共赏。」


「我们演出的服装也漂亮,还化着妆,可光荣了。我请我爸去看,我就特别自豪,特别光荣,就在台上特别卖力气,结果唱歌都跑调了……」师先生笑了,那个时候你就觉得不用再问什么问题,就听着他说下去,就盼着他一直说下去。


「我拥有的是个金色的童年,我特别爱回忆我小的时候,太幸福了!艺术氛围也浓,京剧团、评剧团、杂技团、民间艺术团,都在我周边。」那时候,师胜杰的父亲任哈尔滨曲艺团相声队队长。


「特别精彩的晚会是新年联欢会,这些艺术家都到场。我爸爸领着我,我们爷儿俩说(相声)。开场先跳舞,苏联式那种舞曲,然后领导讲话,然后表演,杂曲,京剧、评剧、话剧、杂技、曲艺,大联欢,跟打擂一样……艺术家们之间的感情非常好,互相学习、交流,彼此不是应酬,是真的学,心里都把为群众服务、为老百姓服务放在第一位。


业内公认师胜杰的基本功过硬、曲艺功底深厚,表演中的「唱」尤为过人,就和幼时受到的这份环境的熏陶有关。他听戏、学戏、学评书、学表演……


也怪了,这么个乖巧忠厚的孩子,后来却偏偏总是被挑了去在小话剧里演「坏人」:《王二小放牛》里的鬼子、《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匪、《红灯记》的叛徒王连举……他演王连举,观众看得又气又过瘾,都不禁在表演中给他鼓掌,下来之后,他就被通知不能再演了,「反面人物,不可以让观众鼓掌,灯光也不能给他打,就暗着演……」


发生这些时,已经是1968年之后了,文化大革命来了,父亲师世元被定为「反动艺术权威」,因为难以忍受折磨,含恨自杀;大哥一时不忿过激,被捕入狱;妈妈去了五七干校;16岁的师胜杰遂被送到北大荒兵团二师八团五营四十五连——最基层的连队,一家人分崩四散。


他再开口说相声,是要等到近十年之后了。



2.


师胜杰一直记得父亲生前对他的教诲:「要做个好艺人,要做个好人。」


父亲离世时只有48岁,那一年师胜杰13岁。他说父亲在台上的样子自己学不来,只觉得父亲「不像个相声演员,性格内向,不张扬,但在舞台上就很风光、很鲜活。」他钦佩他,有一个男人必该有的倔强和担当,「我心中,他就是一棵大树。」


相声界有相声界的规矩,若要吃这碗饭,必得有个师父,甭管师父能耐大小,你拜了,就算是有了门户,但是不能拜自己的父亲为师父,这对已过耳顺之年的师胜杰来说至今也是个谜,「我解释不了,这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




8岁,师胜杰拜师朱相臣,跻身「相声第七代」。31岁,他又成为了侯宝林的关门弟子——在收下师胜杰之前,侯宝林已三十余年未收徒。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76年夏天。在北京展览馆。那时,他代表黑龙江参加全国曲艺调演,侯宝林来看。曲艺届前辈赵连甲从小看着师胜杰长大,那天在演出后台他说,你小子来北京参加演出了,我带你见个人。休息室门口,远远地,师胜杰看到一个老人穿着一身灰灰旧旧的中山装,蹲在楼边抽烟。「我说谁?侯宝林?我天哪!侯宝林?我过去就给鞠了个躬,特别虔诚地:『侯先生您好!』他噌就站起来:『小将你好!』」赵连甲介绍说,这是师世元的儿子,参加调演来了。侯宝林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遭遇,他们都知道。那时候大家都不好过,侯宝林刚刚从五七干校回来,整个人也是又黑又瘦。那一面,爷儿俩没多说什么,师胜杰就上台了,演出很成功,想必那时,侯宝林已经对他记忆犹新。


但这场演出并没有能够第一时间把师胜杰从北大荒里「捞」出来,调演结束,与他搭档的姜昆被马季招致麾下,马季也千万个想留下师胜杰,但因为政审原因,师胜杰只能回到东北的连队里。


「委屈?什么好委屈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委屈什么?」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师胜杰不会回来了,连他的被子都拿去充公盖了拖拉机,行李也没了,户口也注销了,原先所在的宣传队也解散了,最惨的时候他只能从黑龙江剧团一位业务团长那里借钱交伙食费……直到捱到1976年底「四人帮」解散,师胜杰才终于得以重新找到机会,回到相声舞台。


从13岁到23岁,起起伏伏10年,兵团的生活有多苦,师胜杰说得不多。「我已经很幸运了,可以因为会说相声、会打快板、会表演,借调到宣传队,少干了很多活。很幸福了,真的。」


他感恩1976年之前的日子,父亲走了,家散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未来日子的奔头在哪里,更不要说妄谈相声了。不曾想,就是在干农活午歇的间隙,半导体收音机里一段马季和唐杰忠的《友谊颂》,突然就把他唤醒。「当时我们都在歇晌,就躺在那谷垛上,我一下就坐起来,跟大家喊说,别说话,听!这叫相声。」很多人不懂,他就给大家讲,「相声就是,两个人表演,非常可乐……」他说他也会说相声,大家不信,他当场就来了一段单口相声《三性人》,把大家都逗笑了。「歇晌时间到了,大家还要听,我说以后你们替我『接垄』,我就还说。」就这么的,师胜杰在北大荒的地头边上,把自己小时候学过的相声,一段一段回忆起来了。


「只要你有一技之长,到哪儿都有饭吃。」


他还在兵团学会了喝酒。


16岁起,第一杯酒,是在酒坊里尝到的。不是因为什么馋嘴或者心情郁闷,就是因为,那是他的工作。兵团烧酒房,师胜杰的职责是尝酒,蒸馏烧酒,什么时候可以出锅,就靠他来决定,「没有下酒菜,就那么喝。」好酒量也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那时候,十六岁的年纪,之前所经也算丰富了,孤独的酒坊里,整天浸在其中,不知前路几何,多少愁,全化酒柔肠了吧。


师胜杰后来粗粗算了一下,从16岁到2017年9月份,49年,自己大概足足喝下了有四吨白酒。他酒品好,喝酒文静,从不劝人喝,自己也是越喝越有礼貌。但他多爱喝酒,也严禁自己在上台之前沾半分,对学生徒弟也是一样的要求,「不可以。」


1978年,他创作出经典作品《醉酒歌》,时至今日再看,真是不可复制的好。「一话四十年啊……」师胜杰感叹。


师胜杰、李立山 《醉酒歌》


酒是淬炼而成,好酒如好人。师先生总说,那十年的经历,就如一碗老酒,「有这碗『酒』垫底,后来还有什么『酒』不能对付的呢?」


3.


乱世纷纭,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个大多数人都习惯了要争抢,要被看到,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有」的时代,都怕被忘了,都怕黯然,都怕失权失势。


师胜杰是个例外。


人如幽兰,无事惊慌,不染江湖,「师」门清洌。


去采访他之前,在另外一个工作上,好不热闹,和挚友在喧腾间絮语,他问,接下来去哪里?我说去上海,拜访一位老前辈。他有片刻讶异我的用词,「拜访」。我说出师先生的名字,他顿了一下,拍头恍然,忙问先生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许久不见于荧幕了。


真的艺家、师者是这般的,你以为你忘了,其实从未。他随即说起自己曾经看过的师先生与侯耀文一起演过的一出小小的《学评戏》,好得无以言表。我们都深以为然。



师胜杰、侯耀文《学评戏》


说实话,这篇文章真的难写,难在我觉得自己「拿不动」。我不知如何描摹复述,才能把我眼中所见的,我侧耳听闻的师胜杰,不失其魅力的转达给你们,我觉得自己无能。我也没有办法用笔墨把他的表演再现,我找不到那个可以如何描绘他的好的词,我只能一遍遍说着,也许您该去听一听,看一看,您看了,就明了。


侯耀文离世之后,那一出《学评戏》也成了绝唱。好几次,师胜杰和搭档了半生的石富宽说,咱们再「使」一回这个吧,石回复他:「不行,我拿不动。」


拿不动。太沉了。可是又放不下。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关于侯耀文的问题:「老伙伴走了,您怎么看过去这些……」这就是我的问题,这叫什么问题?我自责我的愚钝。


「我觉得孤独了,特别是耀文没了,我们既是朋友,又是对手。」


师胜杰说侯耀文的时候,眼眶微微红了……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是我三哥,他去世以后,我没有对手了,没有对手,是很失落的,对自己的进步和发展会有影响,周围只剩一片赞扬声,没有意义。」


他说侯耀文「天真」,五十岁了,还是会在你门口藏着,忽然跳出来吓你,逗你。看到你手里拿着个东西,就会一把抢过去,说「归我了」,「就这么「『不讲理』……」。一起出去演出,两个人一个房间,侯耀文进门之后挎包都不摘,就站在电视机跟前,拿着遥控器把电视从头到尾调一遍台,全是雪花,调不出来,走了。弄得人哭笑不得。


吃捞面,羊肉卤,羊肉挂辣,面拌完了呼噜呼噜吃,辣挂了一嘴,他呜呜囔囔地说:「胜杰我嘴张不开了,给我找碗开水烫烫。」就这么好玩的一个人。


也霸气。跟师胜杰说,「你跟我演出,你就得『倒二』(记者注:相声行业术语,意为倒数第二个出场),我就是攒底的。(记者注:相声行业术语,意为最后一个出场,压轴)。」师胜杰不服,回回都铆足了劲儿演,有一次在武汉演出,观众因为喜欢他的表演,一直喊着让他返场,以至于侯耀文站在侧幕条上不去台干着急。「但最后就是我们俩最好,其实比来比去,最后占便宜的都是观众。我们俩的节目,只会越来越好。」


这样的「对手」,我们环顾四周,又还有多少。你就只能叹造物弄人,让一个人先走了,留下另一个,也把观众都扔下了。恨也不知道该恨什么,爱还爱不过来呢。


侯耀文走了之后一段时间,师胜杰老做梦,梦见跟他一起说话聊天。就是不信他走了,老觉得他就是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现在他已经能慢慢看一些俩人过去的节目了,尤其爱看《学评戏》,看了会流泪,但还是爱看。


诉不尽离别,所幸有作品,永远留住,留住人,留住笑,留住情谊。


其实并不悲伤,我们的谈话,故事想来师先生已经和身边人诉了半生,但还是好似初次讲起般地与我道来,说到最后,言语间的幽默更是自然流露,我只记得后来我一直在笑,不是那种傻兮兮的捧腹,而是会心,一直会心,那种愉悦是从心而发的,让人那么舒服。与大师在一起,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从小我爸爸就告诉我,我们台上是相声演员,台下就是普通公民。我们不是活宝,我们不是大家取乐的工具,我们要受人尊重。所以无论台上台下,要表现出来的都是文化,是幽默。薛宝琨先生有一句话我一直铭记,他说:『有文化的滑稽是幽默,没文化的幽默是滑稽。』他跟我说,胜杰,希望你在舞台上多一些幽默,少一些滑稽。」


INTERVIEW


您和侯耀文演《学评剧》,中间有一段唱,那段唱很苦,您在唱的时候,是把自己经历也放进去了吗?

师胜杰:没有,那就是表演。我们那一段,也是因为表演,成了经典,别人也学不了,这就是相声的魅力。那是十年前了,我记得当时我们俩也不「对活」(记者注:对活,即排练。)包括演《扒马褂》,也不对活,所谓艺高人胆大,一来是对彼此的信任,另外是一种「抻练」,能耐大,咱场上见,上了场,还能绝对的严丝合缝,这多好玩儿。


您在台上那么鲜活,可是台下却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师胜杰:嗯,低调,不张扬,也不招惹是非。性格所致吧,就是比较内向,小时候受的苦比较多。后来的原则也是:不张扬,不宣传,不炒作。但是在台上就不一样了,舞台上要鲜活,要把你的功底全拿出来,不是为了取悦观众,而是回报观众,是感恩观众。


取悦和回报有什么不同?

师胜杰:取悦——那就办法、手段很多了,比如低俗,媚俗,庸俗,这是我理解取悦。真正的艺术是一种感恩,是一种回报,是让观众检验你的水平。


您有遇到表演的时候观众不笑的时候吗?

师胜杰:遇见过观众没笑的时候,那就是一个新「活」,刚开始打磨,不是观众不笑,但是效果并不理想,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所以有时候也受一下刺激,下台以后马上跟捧哏的搭档讨论,商量怎么回事,这次包袱为什么不响。一段相声,不是说一演就能特别火,它得经过若干次的打磨、反复的实践和修改。我们当年有一个相声叫《小鞋匠的奇遇》,光修改的那稿子就一麻袋。


相声《小鞋匠的奇遇》片段截图


现在相声演员就怕观众不乐,想尽各种办法逗笑观众。但我看过去的相声,更讲究语言上的节奏、韵律、美感,观众就算乐,也不是那种爆笑。演员也很从容。您演出的时候,底下没有那种两、三句一个大笑,您不慌嘛?

师胜杰:不慌。高级的表演是看起来特别随意,无形中就把你带到剧情里去,很自然,很幽默,你看我演出,底下鸦雀无声,一点声音都没有。先是鸦雀无声,然后乐得时候跟战雷一样,叫「兜四角」。这个「兜四角」,现在你们不懂,你们都说「炸雷」,这么形容了对吧。剧场的园子不都四方的吗,一个包袱,大家笑了,就等于从四个角兜起来,叫兜四角,笑完了,观众还有回味,乐完了他还琢磨,琢磨半天还乐。有的演员上来几句话观众不乐他就慌了,那是缺乏舞台的锻炼,另外,他也得跟老师再好好学学。


相声有所谓的天赋可言吗?

师胜杰:一个成功的相声,和一个成功的相声演员,不是一朝一夕,一宿就形成的,现在却仿佛一宿就可以形成,因为媒体太厉害。当年我们是一个剧场、一个剧场地去表演,才能说服一些观众,才能让观众了解我们。

现在一个晚会就能火一个人,然后吃一辈子。这也可以理解,是社会发展,但是很不公平。对演员不公平,有好演员,特别是年轻人,非常优秀,非常全面,上不去,不知道什么原因。


父亲那时候会训诫、惩罚您嘛?

师胜杰:我被他惩罚过跪搓板,因为场上「使」得不好。错了,不认真,有时候走神了。这经常发生的事,毕竟还是小朋友。我有时候也成心气我爸。晚上演出完饭店叫菜,我爱吃炒虾仁,上场之前我爸问,今天晚上你想吃炒虾仁还是窝头韭菜花?我告诉我爸窝头韭菜花!我就是成心。


他应该特别以您为傲吧?

师胜杰:父亲就一直告诉我台上规规矩矩地说相声,台下老老实实地做人。父亲应该很骄傲,但是他在我面前没流露过,他跟别人说过,他说,我这儿子行,是个角儿的坯子。是跟别人说过,我是后来才听说的。

您抱怨过命运对自己有不公平吗?

师胜杰:不抱怨命运,没有任何抱怨,这都是命里注定,人不能跟命去抗争。我只有感恩,只有回报,没有怨恨,没有敌视。所以相声界里我口碑还可以,都说胜杰这个人是个好人,我也很光荣,我又何德何能,所以,已经很满足了,很感恩了。




「相声演员」四个字在您大半生经历里面,它给您的是什么?

师胜杰:相声——咱不提「演员」——相声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家庭,给了我子女,给了我衣食无忧的生活。所以,我感恩相声,我要一辈子说好相声,这才对得起「相声」这俩字。


所以您其实是更严格要求自己的,是吗?

师胜杰:是的,不是一般的严格要求。我老伴儿最了解我,她说有些事情不用你(亲力亲为),你说一声就可以,那么多观众、那么多朋友都可以帮忙。我说,不用。性格所致。我也不借用各种机会来炒作自己,没有意义。按说说相声的人,其实是最了解人性的,人有权力了,就很容易飘了。


您怕飘?

师胜杰:我最不允许自己在生活中有任何倨傲。出门就说,我是相声演员,你认识我吗?多讨厌,要对自己是一种尊重,切不可拿这名头当饭吃。大家说师老师很低调,师老师很厚道,有这种评价,我就非常满足了。


师胜杰与侯宝林合影


侯宝林先生是如何教徒呢?

师胜杰:侯先生是潜移默化的,没有具体说这段活「使」得不好,哪儿应该怎么样,没有,都是潜移默化地教我们。也从来没有很尖刻地批评过我们。


您怕怹吗?

师胜杰:怕,不是一般的怕,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师父真喜欢我。喜欢我,但是我怕怹。


为什么怕怹?

师胜杰:艺术上的尊重。因为「老头儿」是个杂家,怹不单单深耕相声,社会各行各业怹都有所了解,有所研究,这一点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怹涉猎广泛,您觉得是怹本人兴趣渊博,还是怹一直自觉主动地学习,为相声创作所用?

师胜杰:应该说一个是怹兴趣所致,另外怹确实博学多才。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上家去,老头儿在那看电视,看下围棋的节目,我在那儿坐了四十分钟,怹也不理我。后来那个节目结束了,怹看见我,说「哟来了爷们儿。」我说「来了,师父。」我好奇:「您会下围棋?」「不会。」「那您喜欢围棋?」「不喜欢。」「不喜欢您看那么半天,我来了您不理我。」「不喜欢才看呢!你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段子用上。」你看,就这点小事就能看出来,怹是什么样的人。不懂,我才得学。


师父走了,您怎么保持艺术上的进步呢?靠什么?

师胜杰:靠自己。

(师先生夫人宋艳):他到现在,每天还是会翻家里的相声传统「六大本」,都让他给翻得已经(书)皮都没了。我原先是给他包上书皮的,后来书皮翻没了。一边看,自己还乐。


您还能在一本看了六十年的书里看出什么?

师胜杰:看那些传统节目里艺术处理的手段,技巧上的。你比如《反七口》,它的艺术技巧非常高超,非常棒,一句一个包袱,只是伦理上不行,解放以后就不用了。但是那个艺术技巧,现在没有一个类似《反七口》这样的艺术手段来重新创作的相声,没有。那个创作规律非常好。「你没算我儿子,我算你儿子了,你什么时候算我儿子,我刚才算你儿子,你算我儿子谁知道,我算你儿子大伙儿都知道,怎么绕得那么『死』……但是这个艺术手段非常高超,非常巧妙。」


您在创作中,遇到过难题吗?

师胜杰:没有,对我来说创作是一种消遣,是一种娱乐,没有难题。因为我底蕴很丰富,对社会的观察也很到位,所以要写个新作品应该说不是很吃力,特别是修改作品,我要用的,应该说信手拈来。只是最近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先修养一段时间,早日恢复健康,重返舞台。我相信相声界如果团结起来的话,那么多优秀的年轻的相声演员,那么多目前还健在的一些老艺术家,要携起手来,相声界冰雪消融,它的春天不会太晚。


您的使命感是什么?

师胜杰:我父辈是第六代,所以我们肩上的历史责任担子很重的,我们负责承上启下,否则对不起祖宗。我身上流的是相声的血,必须把它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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