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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味道|毛滂在武康的诗意生活
播音:王然、汇哲
可是,毛滂一迈进武康县衙尽心堂的门槛,原本兴奋的心情就一扫而空。抬头一看,大堂的梁木竟腐而生出菌类,白花花的,地上又有几只老鼠逃窜到墙角的鼠洞。走到东西两边偏房,只见窗户上都结满了蜘蛛网,蛛网上又粘满了灰尘,看来这里长久没有住人了。县府大院内还有屋舍二十多间,但房前屋后都长满了齐人高的野草,一些杂木胡乱地生长着,几只乌鸦站在树上,叫了几声飞去,似乎并不欢迎新主人的到来,好像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守房子的衙役告诉他,前任知县忧民劳苦,没有修补过房子,因其他房子难于住人,吃饭睡觉都在断案的公堂。即使体察百姓的疾苦,也不能这样呀,总得把县衙整治得像个样子,不管怎样,这也是政府的形象。
怎么办?新官上任三把火。毛滂随即开始整治县衙,派了衙役十人,磨快了斧头镰刀,斧砍杂木,刀割野草。操劳了几天,才清理干净,有路能够通行。看着这些老房子,多年无人居住,已成危房,恐有随时坍塌的隐患,可是拆了当柴烧,又太可惜了。于是,毛滂选择尚能修缮的房屋加以改造,于是武康县衙焕然一新,虽然占地不大,但也有一座楼,一间书斋,一处庵,两个亭子,还有清泉修竹,韵味十足。他给每一处取了一个优雅的名字,“乃以‘生远’名楼,‘画舫’名斋,‘潜玉’名庵,‘寒秀’、‘阳春’名亭,‘花’名坞,‘蝶’名径。”他还把县衙的大堂尽心堂也改名为东堂。
毛滂毕竟是文人雅士,既懂得审美,又会享受生活,把一个县衙打扮得清丽秀美,在处理公事之余,可以以文会友,饮酒赋诗,可以漫步小径,相邀远山,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第二年,他感怀东堂生涯,写过一首《摹山溪》的小词:
东堂先晓,帘挂扶桑暖。画舫寄江湖,倚小楼、心随望远。水边竹畔,石瘦藓花寒,秀阴遮,潜玉梦,鹤下渔矶晚。藏花小坞,蝶径深深见。彩笔赋阳春,看藻思、飘飘云半。烟拖山翠,和月冷西窗,玻璃盏,蒲萄酒,旋落酴醿片。
这首词包含的信息十分饱满,写到的地点有东堂、画舫斋、生远楼、潜玉庵、花坞、蝶径、阳春亭,又意象丰富,展示的是诗人亲近自然、流连诗酒、享受悠闲的性情。而这种身居闹市又向往山林,身缠机务却心寄江湖的自由、超脱个性,正是宋朝人看重的高雅风度。
宋朝最基层的地方长官,大多是中央派人以朝内官的名义去担任,称为“知某某县事”,简称“知县”,“知”是主持的意思。但也有少数地方官不是派朝内官担任,而是由其他渠道选人去担任,这种人就不称知县,而叫“县令”,毛滂就是“以资当为令”,因资历深当上县令的,当时他已经是名满朝野的诗人了。
和宋朝其他诗人一样,毛滂这位文雅知县诗词中经常抒写梅花。梅花在中国文人眼中是不同于其它花卉的,它傲雪独立,暗香浮动,它铁骨芳姿,贞洁绝俗。尤其是宋朝诗人,从苏轼到林逋,再到陆游,都与梅花结下了不解之缘,毛滂也不例外,他们以梅隐喻自身,独显孤清,排遣落寞。在武康,赏梅是毛滂每年冬日情不自禁的行动。县衙内的寒秀亭旁种了梅树,他可以一杯在手,独自欣赏疏影横斜,幽香四溢,但他还要跑到城外去赏梅,就城东烟霞坞里的定空寺,他先后赏梅四次,写过四首词:《踏莎行·正月五日定空寺观梅》《玉楼春·定空寺赏梅》《南歌子·正月二十八日定空寺赏梅》及《菩萨蛮·定空赏梅》。词句是毛滂在武康心境的表露:“管曾独自索春怜,而今觑著东风笑”,他多么希望朝廷的垂怜,但东风恶,笑他冷落一方;“月华冷处欲迎人,七里香风生满路”,自己才情满怀,可是“一枝谁寄长安去,想得韶光能几许”,想到年华易老,又有“谁见暗香今夜、月胧明”,谁能慧眼识英才呢?罢了。“如今千万树,零乱孤村雨。和雨滴瑶觞,归来肌骨香”,虽冷雨飘摇,梅花零落,但暗香已经融入到冬雨,也渗透到人的骨子里。
到了秋天,庄稼眼看就要丰收,天却下起了滂沱大雨,连绵不断,“丰凶将决于阴晴之顷”,洪涝窥伺着百姓所赖以生存的庄稼。毛滂又亲自作“祈晴文”,祈求天晴。果真,天如人愿,上天又眷顾了武康这片土地。出奇的是,当时湖州府武康县收成最好,其他不少地方都闹了饥荒。那年冬天,湖州城没有下雪,太守得知毛滂能够求雨,就派主簿带来酒食,代为求雪一场。毛滂当天就去龙潭祈雪,并写《为湖州太守祈雪文》,祷告上天。第二天,湖州城果然弥漫在一片大雪之中。
之后,毛滂奏明朝廷,允许在此建庙祭祀,并亲自撰写《告龙潭封渊应庙文》。很快得到朝廷首肯,赐庙额“渊应”。当地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建成了神庙,屋宇达到二十多间。庙宇建成时颇为壮观,毛滂在《湖州武康县渊应庙记》形容其“堂潭潭也,庑翼翼也,墙屹然,门焕然”,就是说大堂非常的深广,廊屋非常的整齐,高墙耸立,大门焕然一新。今天的英溪畔的山麓,一个叫武康花石开的村子里的响应寺,还在承续着当年的香火。
毛滂祷雨祈晴,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这不是迷信行为吗?其实,武康地处东天目山余脉莫干山山麓,地势对气流和雨水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大概毛滂懂得一些天文地理知识,比一般人懂得如何看云识天气,但他又无法与民众解释,就用了自古传承的向神灵祈祷的方式告知大家,宽解百姓焦急的心情,并坚定百姓战胜灾害的信心,因为上天是和大家站在一起的。
当年毛滂祈雨的响应潭,又名碧玉潭、龙潭,是余英溪流经的地方。据清朝吴康侯《碧玉潭记》,“水漱山足,溪与石斗,各负气势相搏激,旋疾如车轮,汇为渊潭,沉深寒碧”,“谷中响应,一随人语声大小”,而潭上峭壁,飞流如练,上下山花如绣。我曾到响应潭去寻访过,只是上游建成了对河口水库,水流减少,又加上泥沙沉积,潭已无影,只找到了潭壁上模糊不清的摩崖石刻,依稀可见“玉石响”的字样,据上世纪90年代编的《德清县志》记载,那是唐朝的湖州刺史于頔所刻。
毛滂在武康造福百姓的另一件事是兴学。元符三年(1100),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并拨款兴修庙宇。毛滂知道“县之浮屠、道士居,二十有六,咸华壮异常”,庙宇和道观不需要修缮,要兴建的是学校。这里的百姓崇尚佛道而疏于儒学,看重的是生活实用,“以能养桑柘、善视蚕眠食状为材”,父辈很少用孔孟之道来教导后辈,有点读书无用论的味道。当时的县学几乎被废弃,仅有的“先圣文宣王殿”,即孔圣殿,也是“萧瑟徒四壁,风雨所经过也”,前任县令已经把孔夫子的像也迁移出来,每年春秋两季的祭孔只得在露天进行。针对这种情况,毛滂上书监司,乞修县学。几经周折,毛滂申请到了八万钱,自己亲自督造。从当年九月开始兴建,一直到第二年的初夏完工,建造了屋宇二十多间,办学条件大为改善。原先的圣像,也“不足以栖神明”,加以改作,“尧头禹身,华冠象佩,望之俨然”。毛滂在《湖州武康县学记》描述县学“开户钩帘,无败意物,独长涧分碧,遥峰送青,光风霁月,共临几案”。县学经过修缮,优美的环境可见一斑。
毛滂心系民情,勤心吏事,政绩颇为突出。道光《武康县志》给他的评价是:“毛滂,字泽民,三衢人。守道爱民,政平颂简。……时邻邑多歉,武康独稔焉。”嘉泰《吴兴志》也记载毛谤:“慈爱惠下,政平颂简,时旁邑多歉,惟武康丰穰。”可以看到,地方志对毛滂的评价还是很高的。
西风吹冷沈香篆,门掩小晴红叶院。卧看黄菊送重阳,露重烟寒花未遍。衰翁病怯琉璃簟,日日愁侵霜鬓短。一杯菊叶小云团,满眼萧萧松竹晚。
这是写于戊寅重阳的《玉楼春》词。重阳,习俗是要登高望远,可诗人染病不起,只能卧看菊花,病中酒也不能喝,只煎了小云团茶一杯,再加入菊花。他盼着病好,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望着窗外的松竹疏影,内心愁,愁白了双鬓。这个病一直拖到了冬天,他有时躺卧潜玉庵内,有时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寒秀亭,看看院子里的景色。他曾写了三首《渔家傲》词:
一年少莫寻潜玉老,无才无艺烦君笑。暖过茅檐霜日晓,休起早,竹间尽日无人到。别径小峰孤碧峭,曲沟浅浸寒清绕。此老相看情不少,浑忘了,浑教忘了长安道。
二恰则小庵贪睡著,不知风撼梅花落。一点儿春吹去却,香约略,黄蜂犹抱红酥萼。绕遍寒枝添索寞,却穿竹径随孤鹤。守定微官真个错,从今莫,从今莫负云山约。
三鬓底青春留不住,功名薄似风前絮。何似瓮头春没数,都占取,只消一纸长门赋。寒日半窗桑柘暮,倚阑目送繁云去。却欲载书寻旧路,烟深处,杏花菖叶耕春雨。
毛滂要“忘了长安道”,忘了功名利禄,“却穿竹径随孤鹤”,像宋朝另一位诗人林逋一样梅妻鹤子,他不愿被官场羁绊,追求生命的自由,于是认定“守定微官真个错,从今莫,从今莫负云山约”,要在山水之间寄托人生,因为他深深感到青春不再,而之前拼命求得的功名如风中的飘絮,捉摸不定。
政治生活的失意,往往会让士大夫产生归隐的想法,独善其身,逍遥生活。毛滂向往归隐,希望像陶渊明那样远离尘嚣,隐居田园,或者像苏东坡那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的词《雨中花·武康秋雨池上》构筑了一幅迷人的隐士生活画面:“池上山寒欲雾,竹暗小窗低户。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白酒浮蛆鸡啄黍,问陶令,几时归去?溪月岭云红蓼岸,总是思量处。”他的另一首词《烛影摇红·归去曲》,似乎预示即将到来的渔隐生活:“他年寻我,水边月底,一蓑烟短。”但毛滂始终没有做一个真正的隐士,他是用隐士的心态对待入世,以仕为隐。归隐只是他的一个梦想,他要让自己更加超脱一些,把世俗的生活与隐逸的乐趣完美的结合,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名士。
毛滂作为县令,主持武康一县的行政事务,包括刑事诉讼、农业生产、教育工作等方面的管理,但没有招商引资、征地拆迁,没有上级诸多的考核指标,虽然所有工作一手抓,也还是得心应手,应对自如。加上他治县有方,百姓口有所食,身有所衣,社会治安良好。百姓无事,他就有了许多的闲暇时间。在武康的三年,他时常徜徉在这里的青山绿水之间。在毛谤的心目中,久居官场就难免会沾上一些污浊之气,正如他在《雨中采石葛蒲》中所说:“皂盖铜章久汗人,青鞋布袜亦生尘。今朝独向秋云里,幻出林泉自在身。”只有大自然最能荡涤人的心胸、让人感到惬意,所以,他寄情山水、流连林泉。
春天,他乘船到武康东南的下渚湖。水面开阔,风送花香,吹皱一湖春水;船头激起水花,垂柳随风飘舞,生机盎然;水波荡漾,远山苍茫,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仿佛连为一体。诗人感悟自然,感慨人生的漂泊,挥笔写下了《下渚湖》诗:
春渚连天阔,春风夹岸香。飞花渡水急,垂柳向人长。远岫分苍紫,澄波映渺茫。此身萍梗尔,泊处即吾乡。
秋天,他带了家人泛舟上渚湖,还在船上喝了一点酒,在幽静的湖水深处,尽享天伦之乐:
秋色向幽处,浮家聊远寻。醉来蓬鬓乱,卧入蓼花深。云壑封诗物,烟波留客心。未应儿辈觉,余渌且勤斟。(《八月二十八日携家泛舟游上渚湖》)
今天的下渚湖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风貌,还开辟了国家湿地公园。而上渚湖湖面原本没有下渚湖开阔,现在大部分淤塞,只剩下通行的河道,以及河道上那座保存完好的国宝级宋代石拱桥——上渚桥。
毛滂游乐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寺庙。这是他的“吏隐”心态的直接表露。“小隐”隐于山林,“大隐”隐于朝市,而毛滂的“吏隐”是居官但不经营利禄,怀一颗隐者的心,就是像白居易所说的“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教治其心”,以出世的态度入世,既实现人生的社会价值,又保持独立的人格精神。他心向寺庙,一有闲暇,就往庙里跑,似乎一跑到那里,就可以获得一种如禅一般的通达洒脱。
武康县西是寺庙集中的地方,有静林寺、证道寺、响应寺、定光禅院、石颐寺等。他行走在山间林中,徘徊在古刹门墙,聆听悠远的晨钟暮鼓,耳濡清新的天籁梵音,与寺僧们一同问茶论道,唱和诗词,留下了许多叙写武康山水的精美诗篇。
初春的早晨,他来到位于英溪河畔的静林寺。门前的英溪汩汩流淌,跨进寺院大门,寺内静谧幽然,墙边橙花独自绽放,空寺不见人,但闻鸟语声,有感于此景,毛滂写下了《过静林寺用琳老韵作四绝句》:
一空庭不见人,乌啄僧台食。林深露未晞,微风漏花沥。二且来东堂日,相值柳桥西。痴莺吊落花,全学娇儿啼。三橙花亦娟娟,照水弄清白。孤香少人知,黄蜂自为客。四寒溪只数尺,炯炯涵晴空。寄目谁与论,翠荇牵春风。
橙花照水弄清影,孤芳自赏,应是诗人的写照。静林寺,最早是南朝文坛泰斗沈约在武康的住宅,梁武帝当皇帝前,常来这里与沈约谈诗论文,后来捐舍为寺庙。
静林寺东边的不远处,就是证道寺,原来也是达官的住宅捐为寺庙,主人是南齐秘书郎沈密。这里也是毛滂常来之处。元符二年的春日,毛滂游证道寺,在寺里的槐树阴下,解下帽子的丝带休息一番,观赏到烂漫绽放、洁白郁香的酴醾花:
临当解组槐阴下,更看酴醾一夜春。
第二年的上元节,即元宵节,他又到证道寺赏雪,写了《题上元雪作,题证道寺》:
故岁婵娟独自来,今年更唤玉妃陪。要知霁色本无际,端放眼中云雾开。
静林寺再往西,响应山下有响应寺,当时叫“定光禅院”。毛滂曾到响应潭边祈雨,晚上就栖身定光禅院;响应潭祈雨给了他为官成功的体验,也成了他爱去的地方。那里距离武康县城有十里路,有时晚了,就和祈雨时一样寄宿在定光禅院的僧房。月光下,他漫步响应潭边,月光下的潭水,上下空明,一片清光,诗人欣喜地发现大自然的一片生机闲趣:猿声水声相互应和,隐约间,一树灿然绽放的红花无意中投影到了水里,好一个清静的世界:
水面平铺映碧空,夜深明月照龙宫。猿啼未响潭先响,一树花开两树红。(《响潭》)
还有一次,是一个冬天的早上,他从寄宿一夜的定光禅院出来回县城,一路上,望见天空冷云低沉,山腰残雪身瘦,麦地上积霜未融,几只饥饿的鸟在辛苦地觅食,走到静林寺的时候,想到老和尚维琳,就写了一诗奉寄老友:
晓色开霜坂,饥乌啄麦畦。山腰余雪瘦,天面冷云低。寒意梅花北,禅心柏子西。窗前借残月,照我度前溪。(《晓出响应山过静林道中奉寄琳老》)
石颐寺坐落在莫干山麓。唐朝时侃禅师开山立庙,传说,有两只老虎时常跟随他,像家畜一样驯服,禅师还给老虎取名为大空、小空;禅师苦于没有泉水,在入定坐禅的时候,有神人告诉他“吾为师得泉矣”,不久,老虎跑石,清泉涌流。这个传说和杭州天下第三泉虎跑的由来不谋而合。到了毛滂的时代,石颐寺虎跑泉有些淤塞,泉水浑浊,热心的诗人就和随从亲自为寺庙疏浚泉水。浚治后的泉水,恢复了从前的清冽,“灵泉清映银床在,无复当年大小空”,只是再也见不到当年跑泉的大空、小空两只老虎踪影了。他在僧房里休憩,枕上得诗:
何人支枕古邯郸,孤卧僧房四面山。故遣白云遮谷口,不教幽梦落人间。(《昼寝石颐寺》)
而今寻访石颐寺遗迹,无需像当年毛滂那样倚杖攀行,驱车穿劳岭隧道,盘曲上山岭,直达石颐寺水库边上。转过水库,步行到寺庙的遗址,只看到一段残垣断壁,在一片废墟上野草丛生,虎跑泉也被杂草覆盖,劈开杂草,泉水依然清澈。这里松竹环绕,东向开阔,清幽宜人,真是一个好地方。
毛滂还曾与几位文学之士到上柏福庆寺一带察看民情,聊作一日秋游。他看到这里稻谷丰收,连放牛娃都脸色红润,没有饥色,又想到邻近地区歉收,为武康百姓感到欣慰。于是,他和同伴走进道旁山坞里的福庆寺,在翠屏轩一同饮酒,酒后在秀巘亭煮茶品茗,纷纷赋诗,记录此景此情。毛滂写道:
栏干倚尽赤旃檀,卢橘花开秀巘寒。会取虚庵留客意,小窗疏日上蒲团。(《福庆寺》)
他说的“卢橘”就是江南特产枇杷,冬天开花。他们倚靠在名贵的檀木栏杆上,喝茶聊天,看到秀巘亭旁的枇杷树迎寒开花,阳光慢慢斜入寺庙的小窗,照上蒲团,度过冬日半天的慢时光。他的足迹还到过武康东北三十里处的翠峰寺。因坐落在小山之麓,翠峰寺又称小山寺,唐朝时茶人陆羽曾在此寄居,他撰写的《茶经》也提到“武康小山寺”。毛滂的《游翠峰寺》记录下了当时寺院美丽的一景:“隔墙杨柳舞腰斜,傍砌鹅梨玉作花”。
毛滂几乎踏遍了武康的山水,这里的一沟一壑,一草一木,都给他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松石真佳伴,云山得破颜”,他把自然万物引为知己。看到东堂的牡丹开花,他心中充满了欣喜和自豪:“莫到东君情最厚,韶光半在东堂手”;而暮春时节,看到落花纷飞,他又会作伤春之叹:“明朝花落知多少?莫把残红扫。愁人,一片花飞减却春。”余英溪记取了他月夜泛舟的潇洒风姿:“小醉径须眠锦瑟,夜归不用照纱笼。画船帘卷月明中。”诗人笔下的余英溪则是秀美绝伦:“垂虹一桥月,夹绣两堤春。花落俯流水,鸟啼怀故人。凭栏看翠竹,无意数游鳞”。毛滂已经完全和武康的山水融为一体,武康山水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大自然的山水清音中,诗人获得了心灵的自由,暂时忘却了仕途失意的苦闷,只觉天地之大、自然之美,可任人自由往来,可让人烦忧消融。
毛滂的朋友,大多能诗善赋,性情雅致,才华横溢,与毛滂性情相投,友情深厚,其中有释维琳、参寥子、贾耘老、蔡成允诸君。
在众多的朋友中间,他和维琳和尚的交往尤其密切,和维琳的赠答唱和也最多,其中诗歌就达24首之多。在毛谤诗歌中,常提到的琳径山、琳和尚、琳老、无畏老人、无畏老人、无畏诗禅等,实为一人,即北宋有名的诗僧维琳。维琳,是武康沈氏的子孙,据《补续高僧传》记载说是沈约的后代,好学能诗。苏东坡在杭州为官的时候,与维琳结为方外之交,并招他上径山寺,曾担任寺院的主持,后来才退居到武康的寺院,所以毛滂称他“琳径山”。维琳先后在县西北招贤山禅静寺、英溪河畔的静林寺寄居,后来居留在铜山(即铜官山)。维琳住在武康,毛滂就时常去拜访他,又都是苏东坡的朋友,两人就走得更近。维琳为方外之人,不饮酒,他们就饮茶,毛滂与他酬唱的诗词里处处飘溢出茶的清香:
拨雪晨蔬瘦,烧松午茗香。(《访琳老题溪上小轩》)宾头应供未还家,聊借僧窗自点茶。《访琳老,闻出赴供》弄笔云窗暖,煎茶玉醴轻。端知孤桧月,独伴夜禅清。(《书禅静寺集翠堂示堂中老人琳径山诗》)梦寒支枕风入发,过眼冉冉茶烟苍。红薇花阴煮玉醴,满瓯飞雪置我旁。(《立秋日破晓入山,携枕覃睡于禅静庵中,作诗一首》)
维琳寄居禅静寺的时候,毛滂去拜访他,两人徘徊在寺边的泉水畔,赏景良久,然后入寺喝茶。毛谤《道人》一诗的小序,记载了维琳用珍藏多年的极品茶相招待的雅事:“道人云有大龙团,藏亦数年,食且几尽。因出刀圭许。而龙躯仅余一爪,色理极苍古。又云赵清献公尝得须菩提画像。乃张画壁间,煎所谓龙爪以饷仆。”在幽静的僧房里,两个老友煎极品茶,观古佛像,用毛滂的诗句讲是“见爪苍龙古,颦眉古佛寒”,那份闲适中可见他们深厚的交谊。那天,他回到县衙东堂,到了晚上,望见明月在空,又想起白天与维琳的交游,“今夜东堂梦,云披月万竿”,入梦还是那充满禅意的美景。
毛滂在诗序中说的“大龙团”是茶的一种。宋时有散茶、团茶(正名叫片茶)之分,散茶仅仅通过蒸造供人食用;而团茶则须蒸制之后再放入模型中制成饼状,其中精选茶芽而制成的名贵品种特制于龙凤模中,以成龙凤之形,即为“龙”茶、“凤”茶,这些团茶相当于现在的普洱茶之类。毛滂也常以武康的特产茶叶相赠朋友,他曾送茶给维琳,写过《送茶琳老》诗。毛滂还给远谪惠州的苏东坡寄茶,苏轼在给毛谤的信中也表达了真挚的谢意:“……寄示奇茗,极精而丰,南来未始得也。亦时复有山僧遗民可与同赏,此外但缄而藏之尔。佩荷厚意,永以为好。”
维琳在铜山,在山间有参禅的石室,称为“无畏窟”,在山顶营造了无畏庵,还为好友毛滂建了毛公堂,作为毛滂上铜山时的栖居之所。可见毛滂到铜山的次数之多。铜山古有铜官十景,即赤松涧、古月泉、清奏亭、毛公堂、缓步堤、内院桥、牛头峰、擎天松、无畏窟、留云洞。这些地方,应该都留有毛滂和维琳流连山水、唱和诗词的身影。毛滂对铜山的印象是非常美好的,后来他调离武康,还怀念老友和这个地方,写了《湖州铜山无畏庵记》,文中说:“铜山古寺,林麓苍秀。旦暮之态,风月借助;阴晴之容,云烟润色;不接人境,自立标胜。”
毛滂与维琳的友情可谓是患难之交。毛滂在武康“山水窟里为俗吏”,时有人生不遇之感,维琳就成了他内心倾诉的对象,如《东堂独坐怀琳老二首》:
欲唤扁舟弄云水,已疑小阁厌溪山。(其一)沙上晚晴知独往,堂中秋思与谁分。(其二)
毛滂在病中,维琳也来看他,虽然没有什么东西馈赠,只给他带了一些麦麸,但毛滂也是非常感激, “谁见东堂病居士,山僧乞食亦分余”。维琳是贫僧,毛滂是廉正之官,生活可见清贫。维琳得到好友苏东坡的两幅墨宝,也拿来和毛滂一起欣赏。“霁月光风开玉轴,千年仿佛见斯人”,东坡行云流水的书法让毛滂眼光一亮,见字如见其人,想起当年给他的提携和友情。
诗人毛滂毕竟是性情中人,在朋友面前从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而是任由心性自由伸展,忘怀世事,逍遥自在,有时还流露出一些魏晋名士的狂狷。夏日,他拜访友人贾耘老,天色晚了,索性住下,第二天一早就蓬着头赤着脚,到英溪河边望山弄水。正巧,另一个朋友蔡成允清晨来访,毛滂就这样“蓬头赤脚”与朋友坦然相见,不因自己是官场中人而避嫌,蔡成允也“不以为无礼,反寄诗有褒借意”,毛滂也向朋友坦露“别寄钓鱼船上曲,要留风月伴烟蓑”的隐逸之心,可见无疑。
友人交游,有诗必有酒。有时,毛滂和友人走到郊外,桑林边,溪水畔,自带酒食,在山水之间酒足食饱而归;有时,在东堂之上,拿出自家仅有的酒,和朋友们畅饮,觥筹交错,诗酒飞扬。在他的诗里,时常会想到屈原,想到陶渊明。酒是毛滂仕途失意的心灵补偿,而古人成了他酒后内心的述说知音:
会应飞堕江湖去,定向《离骚》寄客魂。(《寄蔡学士》)陶令醉时烦客去,梦魂潇洒与谁云。(《次韵成允寒秀亭》)
毛滂在好些诗里都说到《离骚》,他一定把《离骚》烂熟于心,屈原的上下求索精神深深融进了毛滂的内心,因他有兼济天下之理想。他喜爱陶渊明,陶渊明“归园田”的闲逸之行一定时时扣动他的另一根心弦,因他有独善其身的隐逸之想。只是现实往往既打碎他的兼济天下的理想,又将他隐逸之想弄得虚无缥缈,毛滂只能用诗酒来浇灌心头的块垒。《世说新语》里说:“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毛滂是那个时代不折不扣的名士。
在武康的三年,尽管他政治上受排挤,常有怀才不遇、苦闷失意之感,但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平静幸福的岁月,生活安定,一家平安,又有诗朋词友相与。这三年也是他创作的“黄金时期”。在《毛滂集》中,有70多首诗、50多首词、10多篇文章写于武康。此次毛滂离开武康前往汴京,“清明时节雨纷纷”,毛滂坐着夜航船,夜泊吴江,看着夜沉沉、雨蒙蒙,感到前路凄迷,“雨呼烟唤付凄凉,又不成、那些好梦”,但船过著名的垂虹亭的时候,心情明朗起来,在《解武康县印至垂虹亭作》一诗中说:“三年虎落槛,一日鸹开笼。”在武康,毛谤感到自己就像笼中的老虎,难以有所作为,而今解下县印,忽然间觉得自己仿佛是冲出笼中的鸟儿,终于能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离开武康,似乎意味着一个新天地的到来。
在京城汴梁,毛滂为宰相曾布赏识,得入馆阁任删定官,负责修改审定国家律令。但好景不常,他被卷入到北宋后期愈演愈烈的党争漩涡,于是,仕途艰危,时起时落,甚至数次下狱。北宋后期官场腐败,执政者互相倾轧,党同伐异,朝政乌烟瘴气,为官者很少能够幸免于党争之祸。毛滂的为官刚要有所起色,踌躇满志,但他遭遇到的是一个不作为的皇帝宋徽宗和一个乱作为的奸臣蔡京,从此,他的命运急转直下。崇宁元年 (1102),曾布被蔡京挤落相位,毛滂删定官的凳子还没有坐热,就“坐党与得罪”,流落东京达四、五年之久,憔悴落魄,生计艰难。当面临久厄不遇、家境衰落乃至衣食问题都朝不保夕时,毛滂的内心发生了激荡,他开始主动投书蔡京,多次献上奉谀之词,为蔡氏写下大量装点“盛世”、粉饰“太平”和歌颂“功德”的奉承之作,希望得到蔡京的庇护。毛滂得到了一些官职,先后任闻鼓院、祠部员外郎,一度任秀州知州。毛滂虽依附蔡京,但桀骜不驯的诗人秉性没有改变,刚介耿直,敢于仗义执言,时常任职时间不长就被罢官,甚至锒铛入狱。而蔡京,也并不十分信任毛滂,对他是恩威并施,既拉拢又打击,把他玩弄于手掌之间。毛滂在历史上最后的痕迹,是宣和六年(1124)为蔡京生日写的一首《玉楼春》的贺词,此后,杳无音信,或死于北宋末年的兵荒马乱之中。
诗人毛滂的生命以悲剧拉上帷幕,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的注脚,是一个王朝没落的象征。北宋晚期,一个奔竞之风盛行的时代,士大夫们仿佛意气风发,但并非以天下为己任,而为利禄奔忙。毛滂这位成功的诗人,却非名利场上的赢家,他后半生的官宦生涯十分艰难,即使随波逐流,也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颠簸流离,生活窘迫,他的《相见欢·秋思》是他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十年湖海扁舟,几多愁。白发青灯今夜、不宜秋。中庭树,空阶雨,思悠悠。寂寞一生心事、五更头。”
雨夜回首往事,他寂寞难耐,无法入睡。一首小词,浓缩了他多年漂泊的一生,宣泄了多少愁苦和寂寞。却不知这位忧愁的诗人此时回忆起当年在武康的诗酒飘零,又会有几番滋味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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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州发布
制图:戴若瑜编辑:顾方明、陈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