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岩新作||虚空而赤裸，中年的深夜万物宽容
崔岩，浙江籍，媒体人。诗歌发表于《诗刊》《文艺报》《诗歌月刊》《星星》《扬子江》《诗潮》《草堂》《江南诗》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歌合集《无见地》。
崔 岩
诗十一首
金 秋
那是金色的秋天，我在公园散步
偶尔拿出手机，与秋色合影。
阳光斜照在我的身上，暖意
沐浴在我的身上。
一张金黄的银杏叶片从路旁树上掉落
在空中打了几个转
恰好落在我瘦长影子的胸口位置。
轻风里，它在地面、在我影子上
小幅振动。此时我有些恍惚：
要不要挪动自己的影子
好让这枚心形叶片始终保持在
我左侧胸口。还是干脆走开
任这枚薄薄的金子
自己颤动。
2020.6.7
树的本事
有的树，最大的本事就是
懂得在合适的时候，抖掉不合适的叶子。
那么多叶子，每一片
它都了然在胸。抖掉一片，就忘掉一点。
鸟儿在枝头歇息的时候它抖一抖
有风掠过的时候也抖一抖。
到了秋天，即使没有风
它自己也会在夜晚，使劲抖一抖。
直到把浑身的叶子全都抖落
它才安心过冬。
2020.6.3
调 和
直到现在
他还在期待
一个未经调和的夜晚。
——黑得那么彻底
黑得分辨不出灰黑、蓝黑、漆黑……
之类的层级。
黑成一团
黑得，没有一丝杂色。
他想象自己裸身走入
被缓缓浸透。
直到身体被融化
成为这旷大之夜的
一部分。
他想象覆天盖地的死寂中
一粒鲜红心脏悬浮着
跃动、收缩。
2020.5.22
惘然记
铜青与铁红
总归会沁出紧实的身体
——作为良药，时间的副作用
让一切都生出老年斑。
我们以为早就被这副药剂
消弭的东西固执隐身于身体内部
当你觉得衰老仍离得很远
它们从业已松弛的组织里缓缓渗出
让你记起，你以为早就忘却的影像
——那些葱白与葱绿
那些细叶、那些尚未在风雨中空摇的枝
谷物们齐刷刷举起的青涩的针
而此刻你望着深邃镜中浮于表面的自己
你望着刻在自己表面的，流水细密的痕迹
被时间的灰烬染为霜白的须发
恼恨这些不洁的白无法用清水洗去……
你知道：对于下一秒而言
记载此刻的字迹已经被火焰蚕食
迅速成为追忆。即使在个体的简史中
也不值得留存只言片语。
2020.5.30
交 谈
他梗着脖子不发一言
预想中的推心置腹变成我单方面的唠叨
甚至歇斯底里。
几年前，“他”指的是我儿子。
这一幕发生在他
初中的时候。
现在，“他”是我。
这一幕出现在中年的深夜
此时万物宽容，我尝试与自己谈谈。
2020.5.31
妻子说
在春天凋零的花瓣
还没舒展就被风雨击落的小叶子
游人的革履践踏嫩绿草坪
几棵小草歪斜着，看自己拗断的胳膊……
“一想起这些在浩远的、盛大的美丽中
消亡的事物，我就特别难过。”
——妻子如是说。
昨天是“六一”，晚上，妻子在朋友圈
点开一首歌，是孩子用哀伤曲调唱的。
她说，这首歌唱给一位少年
那位推开母亲的车门，毫不犹豫
穿越车河，从立交桥纵身跃下的少年。
她一边听一边流泪。她说：
这世上啊，有多少人事过早夭折
没有经历过苦，又怎会知道溶解在
苦涩里，有回甘似的快乐。
2020.6.2
芒种辞
四十多年过去，少年时种下的火苗
仍然在幽深泥土中忽闪微弱之光
——那么久了，它远未能长成凤凰。
现在，我开始喜欢谷粒结在穗上的清香
喜欢那微微扬起的、善意的锋芒。
可人人都在忙着收、忙着种
我却茫然四顾，找不到合适的种子。
2020.6.5
果 园
一个猝然的结局——
苹果从枝头重重砸落在地面。
无法预知，来不及伸出手去阻拦
不能终止这巨大的进程。只能默认。
我们为一只漂亮苹果的坠毁感到难过
甚至关闭嗅觉，不愿捕捉那只
碎裂苹果的最后的香气
并庆幸于其它苹果仍攀在枝头
保持着红彤彤的、甜香的沉默
庆幸于，我们的难过是那么短暂。
当我们离开果园，果树林的颜色
在回望中转为浓密。
曾悬挂过那只苹果的枝条
仿佛从背后悬挂住我们
在黄昏的风里，纤瘦和暗淡。
2020.6.12
VR枪战简史
魔龙，或者丧尸，接踵而至
眼前青色草原和黑灰街巷
尽是墨绿毒液、赤红烈焰、瘆白利齿……
我们四人持枪痛击，看枪火飞溅
消灭，并在尚未觉出痛楚时莫名死去
我们明白自己身处戏中
于是尽情挥霍体力、鲜血、子弹和生命
我们预知在游戏中可以复活数次
于是在惨白死亡与青绿复活之间的读秒里
我们像年轻人那样
对生迫不及待，对死毫不畏惧。
2020.6.18
卡丁车简史
突突轰鸣之声
无非是身处的朝代与历史。
我只顾一脚油门
将路线远远抛于身后。
于场间循环往复，如是者三。
我不刹车。以可能出现的翻覆
以可能酿成的磨损与骨折
来顺从，崎岖的时间。
2020.6.18
雨水，或月亮
柔软。柔软到仅以指端即可勾连
但你无法揣进兜里，无法据为己有。
不可能用手擦除——只能凭时间缓缓风干。
并且阔大。阔大到无法只身穿越
望不见边际，却又在一定范围将碗端平
使人人均沾。
所以硬朗：当那种无尽的柔软
向你持续涌来阻断你的呼吸；
那种低温的火焰将你狠狠灼伤。
但不会拐弯。如果遇到你硬核的阻拦
根本无力穿透。只能细细揉搓、轻轻捶打
遮蔽之物，没办法侵蚀，没办法融化。
这不是什么隐喻。我只是在书写
人之常见之物的使用说明。
——或许此刻它们正在云端，向你窥看。
2020.6.23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诗读完，来，吃瓜，点赞，留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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