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上半年诗选||见识过人世间的辜负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刊》年度陈子昂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多项奖励。

本期约稿：陆岸

张执浩

诗十九首

给羊羔拍照

你那么小的样子让人想到了无

要是无多好啊，就不会有

往后的辛劳和无辜了

你那么雪白的颜色让人想到了有

要是有多好啊，就不会担心

来到这世上的初衷了

从寻找妈妈起步

到妈妈先走一步

你那么柔弱的样子让人想到了眼泪

调皮的时候想流下来

温顺的时候也想流下来

你那么心甘情愿的样子

多像一根青草粘在嘴角

你甩也甩不掉

你还没有学会吃它

还没有见识过人世间的辜负

2020-3

取 悦

取悦一面镜子

其实是为了取悦于镜中人

这么说也许并不公平因为

镜子里面闪现出来的面容

并非她一个，一张又一张

面孔交叠在一起，而她的

面貌越清晰，困扰就越多

“如何看待这样的结果？”

她自问，却需要他来回答

他在替她擦镜子

玻璃里面有水银

水银里面是令人心悸的辽阔

天气好的时候大地上应有尽有

就像她躺在他怀里时

万事万物都有了尽头

2020-5

漫长的夏天

夏天因为炎热而格外漫长

汗水因为漫长而不见始终

短暂的火苗始于一场雨后

接下来便是一场场火焰

穿插在暴雨之间

没有什么不能够燃烧

没有什么能够被彻底烧透

云层在天空中变幻

云破处是好看的云彩

夏日漫长，性器阴凉

等候安慰。我有一条老狗

已经沉睡了三年

它不会醒来了吧

但我还在等它

眯上眼睛，吊着舌头

张望看不清楚的未来

2020-6

夏日池塘

将下未下的雨早晚都会落下

若有若无的风最后选择了无

无中生有的路走到尽头

就能看见那口池塘了

如今它像一只泥碗

被扔弃在草木深处

这是夏日最后的归宿吧

少年在混沌的记忆里

扑打水面，他刚刚用狗刨式

独自游过了一个完整的夏天

幻肢在身后击打水花

他在水下的动作从来没有人教过

后来也没有用这个动作

在陆地上行走

2020-6

无 题

鸟鸣声越来越早了

说明这个难过的春天

即将结束

另一种可能是

我比这些鸟更难过

整个春天都没有熟睡

整个春天我都和它们

挤在一只笼子中

我若是黄芪

它们便是金银花、桑叶或苍术

在文火里煎熬

2020-4

失眠听雨声

雨在空中是没有声音的

我们听见的

都是大地上的事物

对雨的反应

及时，精确，七嘴八舌

雨落在树叶上

树叶打了个激灵

雨落在凉棚上

凉棚发出脆响

我听见过的最奇异的雨声

是雨落在雨上的声音

同样的命运反复叠加起来

汇成了命运的必然

有时候雨行至中途

会有风加入进来

原本要落在蔷薇花上的

结果落在了桑树上

这么多的大叶子树

和小叶子树

都在雨中跳荡

有人看见了悲伤

有人看见了欢喜

但没有人能看懂天意

2020-4

我的烛光

停电的晚上

我点一支蜡烛

读杜甫。读到他在夔门

替人家看护桔园时

从窗外进来一阵风

差点吹灭了烛火

赶紧用手护住继续

读，读到他在潭州

前往岳阳的那条船上

一阵更大的风扑过来

烛火再也没有护住，灭了

我也索性睡去

第二天醒来发现枯黑的

烛芯像一个枯槁的人

仆倒在烛泪里

多年以后我时常想起

那个奇异的夜晚

某种奇妙的事情

已经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2020-7

象声词

午睡醒来被一种奇怪的

声音所吸引，却不知

它源自哪里，也无法

给出一个恰当的象声词

在等它再次响起的间隙

你回想着它在脑海中的回音

仿佛是好像的样子

如同近似于约莫

午睡过后白昼又短了一截

多少天都是这样过来的

多少年过去了，都没有

听见过经过的声音

2020-6

缸中莲

如果不是那株莲

我不会留意到

墙角边的那口缸

如果没有那口安静的水缸

我就不会留心那天晚上

头顶有更安静的月亮

现在好了——

莲在缸中

月在水下

我在蒙昧的夜里

撑着暗黑的身体

如果不是你轻轻唤我

人间就少了一种活物

2020-6

无 题

晚归的路上总能看见

一颗星星在同一个位置

同样一条路我走了很多年

仍然歧途难免，那多半是在酒后

我被路边的阴影或亮光所吸附

但更大的引力仍旧来自于

那颗一动不动的星星

微弱而幽深的光

什么也不用照耀

它只确保我生活在误区

却不被更大的错误带走

2020-5

气急败坏

一台手扶拖拉机

从人民公社开过来

远远的，先是声音

远远地飘过来

一会儿恼羞成怒

一会儿如泣如诉

然后才是

冒着黑烟的车头

驾驶员陷在烟雾里

如果不是车身在滑动

你会觉得那里

有一堆柴草着了火

北风那个吹啊

但北方还在山的那边

拖拉机翻山越岭

它要上下几十条弯道

才能爬到我跟前

我在风中等候了一个下午

手里握着冰凉的

摇把，这截古怪的生铁

已经生了锈

2020-5

你共我

   ——给艾先

海阔天空的年代

大街上和小巷里

的内容差不多

农村把城市包围了

城市正在昼夜反扑

没有对错，海阔天空

如同诗中所写歌中所唱

风尘仆仆的人讨完生活后

一定要去街边摊上坐一坐

后半夜的月光照着

不肯服输的群众

后半夜的梦覆盖了

前半生的梦

2020-5

以阳光为例

什么时候

比喻让人难为情了

以阳光为例

灿烂是什么

明媚是何意

噢  那一团

遥远的篝火

在宇宙升起

看过朝霞的人

不屑于见落日

什么时候

我活成了一个

没有喻体的人

在朝霞与落日之间

摇来摆去

光打在身上

稀释了我反抗的勇气

2020-4

下一位

一个头也不抬的人

坐在长长的走道入口

木讷地重复着：“下一位。”

走道外面，长长的人列

在光天化日里蠕动

昨晚下过雨了

草木表情生动

排队的人似乎也适应了

逆来顺受，沉默着位移

我在梦中讪笑过几次

为了插队，提前去看

那些进入了走道里面的人

奇怪的是，他们进去后

就再也不见一个人出来

长长的走道究竟通向哪里

我在梦中大声质问

那个头也不抬的人

“下一位”，他木讷地说道

人列并不见缩短

蠕动持续到了梦境之外

2020-5

春 望

一块地生来就种稻子

时间久了它会骄傲的

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呀

稻穗飘香的时候更是

一副丰收在望的样子

可我喜欢犁耙水响的季节

平整安详的田畴像

一面正在等候照人的镜子

天空倒泼在水中，奔走的

云层带来了各种幻觉

干完了活的牛在田埂上啃草

干不完活的父亲赤着脚

从这道田埂走上那条田埂

绿油油的秧苗拥挤着绿

是时候让它们疏淡些了

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呀

燕子嘴角沾泥飞来飞去

去年的旧巢需要加固

我看见五岁的我

拿着一坨泥巴站在台阶上

头顶上飘过飞絮和绒毛

2020-5

捉光的人

能被人捉住的光亮

惟有萤火，其余的

要么放任要么熄灭

我想起去年夏天在蔡甸

朋友们在灯光下读完诗

然后返回到各自的夜空

巨大的黑暗是我们共同的归宿

我想起我的朋友魏天无

那天晚上他需要萤火虫

于是就真的飞过来一只

萤火虫。那是去年夏天

几乎就是去年的今日

我的手在黑暗中游走

差点就捉住了你的手

2020-5

读一封旧信

有时候我看不到生命的意义

世间的好被人为地夸大了

而夸赞者大都是我信赖的人

亲爱的朋友，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

我正在一个叫庙岗岭的地方

群山漆黑，惟有采石场是白森森的

我长时间眺望大地的外貌

倾听黑暗中淙淙的流水

它们不是在赶路而是得过且过

朋友啊，这大山深处有一块

苦闷的石头，这大山深处

居然还有一堆这样的石头

可以做我今生的良师益友

2020-5

汉阳门的春天

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

常常会来到汉阳门

通常那里会有很多人

聚在桥下看江景

大江东去的声音在心中回旋

很少有人听见

我也像游人一般

凭栏眺望

春天又来了

少女把下巴搁在亲爱的肩膀上

她多想就这样

一言不发

一辈子

梅花落完之后

白玉兰又开了

火车穿过我们的头顶

江水绵绵不绝

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2020-4

两个凡是

凡是梦见过但梦醒后

就忘得一干二净的诗

肯定不属于你，起码

她现在还不能属于你

凡是在写之前感觉好

写的过程中却感觉到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的诗，肯定力有不逮

你得说服自己放下她

当我想到人总有一死

就会放下手中正在写

的遗书，松开笔和纸

笔帽与笔尖严丝合缝

如同白昼遇上了夜晚

黑暗是她天然的去处

2020-5

张执浩新著散文集

《一只蚂蚁出门了》

京东与当当网有售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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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之地》刊登诗歌作品均已获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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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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