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十三》重遇，曹保平向张雪迎提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Original: 吕彦妮吕彦妮 2019-06-27

在很多很多节点上，我都以为要出「事儿」了，但是没有，没出我以为的那些「事儿」，反而出了另外的「事儿」——看电影《狗十三》时，我的真实观感如上。

后来反刍，想起生活本来，大概也有相似的感觉，出人意表是常有的事，「重击」很多时候并不会以多么戏剧性的方式降临，可能就是那么一小下，又一小下……这是一个稻草丛生的世界，泯然众生也许很省力，但可悲的是，如果所有人都醉了而你醒着，你眼睁睁看着这「泯然」在你眼前上演，该如何抉择？

《狗十三》的英文名叫「Einstein and Einstein」，戏里面女主角那只小狗也叫爱因斯坦。和导演曹保平、女主演张雪迎这一遭相谈时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关于小狗的名字，电影的名字，导演的回答是：「这只是一个玩笑。」但我从他彼时展笑的神情里读出了他故意的悬疑。

有些事，还是不说的好。

张雪迎则不同，她先感慨了这个问题的「深奥」，接下来由实入虚，剥洋葱似的把这道题解到了最后，看得出她有点心急，说话间小肩膀都在一颤一颤的。曹保平在一旁托腮听着，脸上有神秘又慈祥的笑。

有些事，还是一定要说说的。

我想我找到这一次把二人放在一起对话的趣味所在了，这个趣味名为「差异」。

一个走到盛年见过了风见过了雨见过了丑也见过了美的人，已经知道什么事情必须做，什么事情不用再去计较，当他面对一张微微起了皱的画纸，他会如何着墨落笔？而这张「纸」，真的如我们以为的那样是全然的简单和无知吗？她会怎么自处？她又怎样看待这一次书绘？

《狗十三》也许什么也不会改变，也许，这种改变需要时间在其上加诸养分，我们所有人，都在这种改变里，谁也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以下各位会看到的，是《狗十三》在拍摄七年之后，导演曹保平和演员张雪迎的一次独家的对话，只发生在此，也几乎过时失效。执拗固然存在，但它拗不过时间。

INTERVIEW

曹保平✕张雪迎

电影拍摄完成距今已经过去6、7年了，这中间张雪迎完成了很多人生大事，包括考学，导演你有一直关注她，甚至给过鼓励吗？

曹保平

我一直在暗暗地帮助和鼓励她，因为我有她微信，所以一直能看到她。

张雪迎

潜水。

曹保平

就默默地在朋友圈里看着，又在变，又在变。拍《狗十三》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现在已经是一个姑娘了。然后我从一个青年变成一个中老年了。

您当时为什么会挑中她？

张雪迎

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没敢问。

曹保平

她好啊。当时我选择「李玩」这个角色有两个标准，一个是肯定得找有表演能力的，有一点点经验，但「经验」我又觉得有时候都是往「坏」了教。最简单的说，就是这个孩子应该对表演有一种本能、天赋。另外一个，我们当时肯定要选一个不是那么特别漂亮的演员。

张雪迎

（情不自禁拍巴掌）：我就知道！但现在可能是漂亮的了对吗导演。我那个时候就是小孩儿，嘻嘻，给自己往回争一争。

不是那么漂亮——对这个故事来讲，很重要吗？

曹保平

当然很重要，因为这个故事里面的李玩，她就是一个泯然于众人的普通孩子，如果她是一个校花一样的、很漂亮的孩子，这个故事非常多的东西，它就不成立了。

张雪迎

我那时候是挺自卑的，正处在初中，女孩儿刚发育阶段，老驼背，因为我那时候在上普校，在海淀实验中学，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生，觉得我本身就也没有什么，自己没有太多的自信。我从小到大都不觉得我自己跟大家有什么区别，反而挺喜欢在学校的安逸的感觉，不会被特别的关注。

曹保平

你在这儿说这些的时候，我恍惚脑子里第一次见面的影像还能出来。该怎么说呢？有一种孩子，拍戏多了，试戏会有某种意义上的……谄媚，这个词儿可能稍微有点重了，但是模模糊糊有那么点意思。可她就是也没什么表情，坐那儿，有点紧张，不敢老笑，还有符合那个孩子在那个年龄的青涩和本真的状态，不「油」。

导演在现场跟张雪迎说的最多的话是什么？

张雪迎

导演基本不说，就会拉着我到角落，跟着我一起，让我喊，让我发泄，让我哭出来。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场，狗还没找回来，我还把爷爷推到地上受伤了之后，他在家里第一次跟我发飙，我站在那的一个眼神，当时那个氛围一下就沉到冰点了，我又恨又委屈的一个眼神，演了好多好多遍，导演就……

曹保平

不能再说了，剩下的就是秘密了。（笑）她刚才说那场戏，确实比较困难，因为需要瞬间的情绪，从零到一百，「唰」一下得上去。之前也诱导了很多次，拍了几条，都不理想，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找一些极致的办法。

还有哪一场是让导演印象很深刻的吗？

曹保平

电影最后她和「爸爸」在车里的那场戏，捂眼睛，那场戏，难在我没法儿控制，因为是胶片拍摄，一本胶片往上一挂，四分钟，他们的车就开出去了，车上就他们俩，放出去拍。装在车上灯后来也坏了，回放也看不了，拍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只能等胶片洗完了以后，回来，才能看到。我就只能是一直问：「你们演得怎么样啊？」各种询问。

张雪迎

我当时就觉得那场戏，果爸爸比较重要吧，他的情绪可以带动我，一个大男人在女儿面前第一次那样子，像个小孩儿一样哭，又憋着不让我看到，他带着我走，我还是挺有信心的。

你们在一起会交流青春、母亲、父亲这样的话题吗？

曹保平

一开始尝试着交流过，后来就关掉了。因为我觉得没用。对于她那个年龄……

张雪迎

太小了。

曹保平

「李玩」那个孩子的复杂性，不单是张雪迎，任何一个13、4岁的孩子，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地看透和理解。生活中很多事情，你走在当下的时候都是没有感受的，经年之后再回望，才有意义。所以我当时也不给她分析太多，就告诉她每一场戏的任务，做到了，完成了，就可以了。雪迎你当时能理解多少呢？

张雪迎

我当时不太理解那个人物，我只能说尝试去理解，因为她太复杂了，但我可能天生比较敏感吧，一个小的点，在当下，我就当成是真的发生在我面前，就这么完全把自己代入进去的。

曹保平

所以我觉得这件事也是蛮有意思的，通过这样一个拍摄，我也意识到，非常多的时候，你不一定要求一个表演者要那么那么精准地完成，你想要的那个意味，可以通过后期、通过蒙太奇、镜头的互相映衬而达到。

这次合作，曹导演给到你的特别宝贵的东西是什么？一直让你受用到现在的？

张雪迎

激发自己的潜能。我以前没有用到的自己身上的机能、情感，在曹导点拨之下，我都可以把它给用出来。他一直教我怎么样能够让我沉浸到那个角色里面，而不是在演戏，就是在那个角色里生活。因为当我拍的时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好无聊」，每天就是在学校上课——回家吃饭——狗，现在想想，就是这些生活上的东西，才会让你觉得跟那个角色有这么贴近，然后在生活中发现了平静下的小波澜，这个是最让人觉得有点「细思极恐」的东西。

「爱因斯坦」到底是什么，导演要怎么给张雪迎解释？

曹保平

这都不用解释，这个是拥有正常智力的人都能理解的啊。

但我们在看的时候，已经觉得「爱因斯坦」和这个名字所指代的，早就不仅仅是一只狗了，还有很多的寓意，这些寓意是不需要给她讲出来的？

曹保平

这个不需要。一个演员有她的本能和天赋，她会自己找那个感觉。

张雪迎

好深奥啊！我怎么理解这只狗为什么叫「爱因斯坦」呢？我叫它爱因斯坦，应该就是因为我物理学得特别好，就顺嘴起了这个名字……怎么说呢？因为它给了我很多的安全感，它永远会跟在我身边，让我依靠，会黏着我，它需要我，只有它需要我。所以它丢了，我有一种世界都被掏空的感觉。家里人都不要我了，唯独我就只有「爱因斯坦」了，我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你们还给我拿走了，还要用一个谎来续这个谎，我是很绝望的。就发现这个失去没有终点了，只会让你越来越痛苦，所以李玩会说出那句台词：「这样的时候还多着呢。」对啊导演，它为什么叫「爱因斯坦」啊？

曹保平

某种意义上这就像是一个玩笑。为什么叫「爱因斯坦」？就意味她喜欢物理、喜欢天文学，她对未知的世界和很多深奥的东西充满了兴趣，她是远远超越于她的同龄孩子的，她走得很远。这些问题造成了她的孤独感。她内心有柔软、羞怯的东西，但她会故意用一种残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这些都不太像是一个13岁的孩子该有的，但恰恰因为她有，所以她不一般。

现实生活中，你们有觉得被捆绑吗？有因为你们各自的「不一般」而想要离开地球表面的时候吗？

曹保平

听懂了吗？（笑）

张雪迎

我现在就处于这么一个阶段，我想要过得自我一点，不被世俗的东西和硬性的东西所影响，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不会妥协，但我希望我不是那个妥协的人，我希望「李玩」可以给我敲一个警钟。我不想「无可奈何」，我想保持自我。

曹保平

大多数时候，我们会选择顺其自然，我们理所应当地认为「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别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还是不信服的，也不能顺其自然。对于创作而言，习惯性的东西是最糟糕的东西、最没有创造力和最没有才华的东西，所以是努力，能做到多少是另外一回事。

世界上真的存在平行宇宙吗？

曹保平

这个太高深了，存在就是存在着，我没有期望与不期望。等到有一天它能作用于我给我带来变化了，我会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张雪迎

我也去不了那儿。

你们从来没有对现状有过不满吗？

曹保平

有过。所以我觉得这句话表达了我的核心：我们如何找到和这个世界更合适的依存的、相处方法。

刚才雪迎说她想要留住自我，怎么做到呢？

曹保平

她留不住「自我」，她的「自我」也是随波而动的，她的「自我」天天在变，她今年21岁，她可能到「三张儿」的时候，「自我」早变成另外的「自我」了，这就是时间附加在你身上的改变。我也不觉得抗拒或者拧着，就是最好的方法，你再拧，你拧得过天吗？人这一生的成长，就是一个妥协的过程，你在妥协的过程中，找到最好的相处方式。

张雪迎

导演是过来人，但我正处于热血懵懂的阶段，所以我们俩会有想法上的差别，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曹保平

你到了刚才我说的「三张儿」左右的时候，肯定会有很多的改变，这个是不可避免的嘛。

雪迎，如果你身边的人都在拍不那么好的作品，你会选什么都不做，还是你会跟大家做出一样的选择，去拍你不那么喜欢的作品？

张雪迎

我跟我的朋友们经常会讨论这个问题，每次说的时候，我都在心里特别嘀咕，我一定不会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那我就活得太悲哀了，我得多难过啊！他们就不相信我真的会这么做。反正我想好了，我也不是一个这么极端的人，我会权衡，如果说我的舒服大过于不舒服的话，那我就选择「妥协」。

曹保平

你这样挺好的，就是所谓「因地制宜」吧。你会说你可以权衡舒服和不舒服的比例，是因为你有选择放弃的资本。祝福你，能够有更好的机会。

张雪迎

导演也有「资本」。当我没找到答案的时候，我想想曹导，我就有答案了。

曹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