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岸||邂逅了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Original 一见之地一见之地 2023-01-11

收录于合集 #陆岸诗选 14个

陆岸，浙江桐乡人，70后，中途习诗者。《一见之地》散步的人。著有诗合集《无见地》。

《一见之地》为你读诗

朗读者：李瑾（国家一级播音员）

欢迎收听

陆岸

诗十四首

▎晨昏辞

雀鸣四起时

她也打开白昼晨起觅食

台阶上的那些光如此苍白

唯一匆匆的是每天踏过的步履

昨晚的月光也这样来过

不过有些方向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填充所有的朝晚吧

院子里的蔷薇修剪得整整齐齐

——这一切和外面多么不同

可喧嚣和蝴蝶毕竟冲进来了

壶里的水一会儿安静

一会儿烦躁

想念的那个人在茶杯里沸腾

就这样虚度所有的朝晚吧

有几根白发终究无故而生

所有的熟悉都会逝去

所有的陌生还会再来

春天的花开得热热闹闹

一堵墙爬满了裂痕

她忽然回头掩面——

如同黄昏时那掩面而去的落日

如同落日后那空洞的黄昏

20180723初稿

20200811定稿

▎天目有雨

天目有雨，在早晨时分

她们在云蒸雾绕的山顶刚刚生成

又在我初醒的那一刻

密集地穿过柳杉林。撞落在同样

密集的鱼鳞老瓦上

这昭明太子瓦楞上的夏草茂盛

树上复杂的蝉声叫过一夜了

在通幽的林中小径

榧树，枫香，高节竹，虎耳草和木樨

我在伞下一一仔细辨认

在山中，我是一个多么熟悉的陌生人

峭壁上的一株野兰

忍不住细嗅

再蹲下来轻抚卑微的苔藓

它们承受了践踏，也吃饱了雨露啊

我所爱的这一切简单、陈旧

就像回过头，书院里那两口老缸

莲叶那么小

雨点那么大

它们。那么恋旧

20200720

▎山中黄昏

太子庵的黄昏降临时

昭明峰的鸣蝉正演奏一日的高潮

远处的婉转，近处的琅琅

隐居多年的这些读书人如今重见天日

正在努力登攀高枝之上

那时的禅源寺暮鼓还未敲响

静谧的曲径因此格外响亮

而更醒目的是密林中的赭黄色高墙

以及庄严的石狮和虔诚的路人

一个为考取功名的山庄和一个遁世修行的禅寺

在深山深处，仅有咫尺之遥

似乎都跳出了红尘之外

又明明藏身在俗世之中

而它们怀抱的这些

仿佛我们深爱着的一些矛盾之物

并不矛盾

又同时爱着这个初见的黄昏

20200719

▎野百合之遇

我相信这是草的一种

只不过长得比一般草好看

当我在一片隐秘的浓荫中遇见她

在山涧一侧她正悠然开放

过分的雨水遮蔽了她的花朵

但雪白的躯体赤裸，赤裸得耀眼

在太子曾经读书的古道旁

孤芳自赏的美人终于藏不住

人间有太多的花花草草

她们都长在熙熙攘攘处

被栽培，被嫁接，被欣赏，被采摘

在秋天的盆里空留下一抔黄土

而这一株美丽的野百合

在无人识的山中。如此喜欢自生自灭

一位多么骄傲的隐士

邂逅了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20200720

▎口器赋

世间万物皆有口器

比如猛虎、毒蛇和秃鹫

这些明摆着的威胁其实并不可怕

我在天目书院小住时

室内为蚊子的口器所困扰

这些柔软的嗜血工具

隐蔽、渺小却异常锋利

而室外的蝉声，与之呼应

日夜不停歇的掠食、欢鸣

十万棵沉默的栎树、油松、水杉和八角枫

在烈日下和月光里跟我一样轻轻颤栗

这土地上有多少苦楚和忍耐，一言不发

被这些明晃晃冠冕堂皇的宣告

被底下伸出的口器

暗暗折磨、榨取

而我仍旧跟它们一样

只是轻轻颤栗

20200721

▎池塘已经很满了

池塘已经很满了

仿佛两个人的胸脯在剧烈起伏

此时梅雨纷纷，梅子渐红

眼前的水白茫茫一片。这滩死水

到了初夏便漫过了站立的边界

远山的黛色真好啊，咫尺的青丝发亮

一枚酸甜的梅子在轻晃，在湿漉漉的枝头

所有低洼和山岗很快会失去安静

窗户上疾速的蝌蚪在四处奔流

池塘已经很满了吧

很多光滑的石头又重新隐没

这硕大容器的肚量在不断扩张

而映在其中的万物仍不知深浅

亲爱的，我们快要淹死在这暴雨里

你看到的一切皆是泡影

你来时的道路早已冲刷得干干净净

你爱过的绝不会是轻易堆砌的那些皱褶

池塘已经很满了

溢出来的水，仿佛一转身的背影

我们期待的那面能够看见我们的镜子

只会在风平浪静中

20200608

▎唯有我不可告人的忧伤

荷花池那么大

雨点那么凉

我的光杆上

你喜欢的荷叶小伞一朵

栅栏那么密

车流那么急

有人掏出了一颗心去握住另一个人的手

一千个故事编织只为网住一个人

追过蝴蝶的脚步忽然害怕雷声

最好的岁月早已被经历

最爱的人迟早各奔东西

在城市和尘世

在彼此的肉体上

要分开的终究要分开

黑夜宽大

星星一二三四五六七

唯有我不可告人的忧伤

保持距离

又暗暗发光

20200630

▎古运河

提起人造的河流

必然是汗水

必然是眼泪

必然是奔涌的血脉

在东方，汗水和泪水尤其如此

源远流长和无比阔大

那必然是漕运的船只和两岸的人烟

运河之上，人间稠密而繁忙

这时再提起东晋的缘起

唐宋的开凿与兴盛

这些贲张的脉管到当代已然平静

就像今天步行在运河边

就着历史的掌故和云彩的倒影

我握着你的手

看那些蜿蜒之水

抚平了那么多新塘旧事

20200712

▎烂柯吟

一座山以一把腐朽的斧柄命名

那二仙人早烂在了传说中

今天的三人行有阿剑、步红祖与陆岸

更是樵隐岩、石梁和日迟亭

唉，对阵者到处都是

那些成败皆为定数，春夏仅仅轮回

而观棋者始终不语

我们再往高处，便是弯路

雨点仍笔直下来

山脚有两方莲池

这时密集的棋子弈满棋盘

落子将尽

20200725

▎新造古镇

看见香海寺的时候

濮院的古镇正在新建

于是廊桥，古城墙，石板街

粉墙和黛瓦依次出现

这是南宋风格的以旧修旧

福善寺以及旁边的高塔庄严巍峨

多么悠久的历史正在崭新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造之美

人造之美又千方百计模仿自然

一切搞得像真的一样

而墙角、河边那些野草

它们疯长，不懂得修剪自己

它们还不会怀旧

还不会。像小桥流水

装点人间

20200810

▎重建辞

比如瓶子新插了一朵大丽菊

比如照着镜子看看眼角新长的皱纹

再比如打开窗

新的微风与蓝天白云又溜了进来

每天有那么多新变化

在旧的日子里诞生

现在我站在一座重建的福善寺前

这里以前是一所老朽的中学

宋代的古银杏仍旧参天耸立

多么向死而生的奇怪工程

那檐角的风铃，多像上课的铃声

仿佛和尚们在琅琅读书

手里的木鱼正在试卷上奋笔疾书

而大雄宝殿

一位像校长的住持

他轻轻地抬头

只看了我深深的

一眼

20200810

▎大暑辞

当大暑的“大”压下来

此山正处妙龄，水流丰沛，青丝茂盛

上山的石阶眼看着越来越重

有那么多愿须一个一个还

知了的稠拉长了整个白昼

想看的风物总看不够

一个修行者已数过了一千棵树

禅源寺的和尚忘了敲钟吧

我和这些草木痴情，也忘了剃度

这时，林间逐渐昏暗

面目可疑的路径不知去往何处

我已不记得“化香”。只看到

最近一棵叫“苦槠”

——是抬头远处

佛塔尖上一点点光

我把她念成“苦楚”

20200722

▎白云间

流水越来越浅

在立秋后的戈壁滩

我爱这些干净的石卵

它们上面又开始有了新鲜的落叶

一只穿云雀忽然从草丛中惊扰

像一个意外事件直窜向天空

云上是一种空无

云下是一种空无

我唯一看到的洁白的云

白白的占据高处

舞动的性感裙袂笼着一个流动的黑点

醒目又那么赤裸

时间的果实即将落下来了

而这白色的秋天高处

和这石卵上凝望的一个人

是另一种空无

20200811

▎相逢

一直想与你相逢，她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

菡萏相逢蜻蜓

山岗相逢明月

白天的我相逢了黑夜的我们

那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情节

水面一圈一圈吹皱波纹

嘴角一次一次长出漩涡

风在轻摇着每一棵邂逅的树

每一张树叶交出了昨夜珍藏的露珠

或许我们也会这般相逢?

一把伞撑开显示存在的那场大雨

荒漠握紧了唯一的那颗种子

而天空总会遇见一朵乌云

汹涌的河流总会遇见另一场干涸

一说起相逢

门外的月光穿过了庭院

20181105初稿

20200811定稿

诗人读诗：

忘我之心，入世之悟

田字格

陆岸这组诗语调沉稳，语义疏朗，语感好，在不经意间轻轻松松地呈现其意味深长的效果。展开说，这组诗切入古镇新建、重建寺庙等题材，对古运河作出历史性回顾，对情感及出世入世的人生观进行了省视及省视后的确认。

其中，《山中黄昏》并举庄严的石狮，虔诚的路人，一个为考取功名的山庄和一个遁世修行的禅寺，诗人省察到这些并不矛盾，以出世之心入世成为红尘中的勇士挺可贵的。定力再非凡，也不能只做一个自了汉，要到红尘中来修——回小向大，利益众生，证无上道，这才是大乘佛子的精神。

《口器赋》《烂柯吟》和《新建古镇》对现实切入深，以古讽今，以物喻人。看似风趣的观察和评论其实有很强的讽喻含摄其中，而诗人的用语恰恰还显得谦逊、有风度。“谦逊绝不是经过选择的。”（米沃什）诗人对比了千方百计的人造之美与“墙角、河边那些野草/它们疯长，不懂得修剪自己//它们还不会怀旧/还不会。像小桥流水/装点人间”。语言扼要清晰，语义脉络可循，直接切入日常并加入历史、社会元素进行形而上的思辨。

不难发现，陆岸在出世入世间找到了某种平衡。“当大暑的‘大’压下来”,数过一千棵树的僧人忘了敲钟，痴情的“我”忘了剃度，而“上山的石阶眼看着越来越重/有那么多愿须一个一个还/知了的稠拉长了整个白昼/想看的风物总看不够”。本意与观念融合是知行合一。“我”忘掉形式和僧人忘掉仪式是可爱的，同样，还不完愿和看不够风物的人也甚为可爱——怀着这份心意的诗人葆有良善、虔诚与好奇心。在现代生活里，他不是隐逸派却大隐隐于世：“唯一匆匆的是每天踏过的步履”,唯一稳妥的是如如不动的本心。

《白云间》里有不动声色的白描和白描中生发的禅悟。“我爱这些干净的石卵/它们上面又开始有了新鲜的落叶/一只穿云雀忽然从草丛中惊扰/像一个意外事件直窜向天空”，这些动的事物直指后面的“空无”。妙有真空指的是既生出无限妙用又仍是“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深湛本然。

再来看这首情诗——“一直想与你相逢，她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白天的我相逢了黑夜的我们”。跳跃得好，心使得相隔之人超时空而同在（“量子纠缠”之一种）。“每一张树叶交出了昨夜珍藏的露珠//或许我们也会这般相逢?”“一说起相逢/门外的月光穿过了庭院”。诗人设置的相逢之境虽是幻境却迷人、纯净，令人向往。这是一首心动、情起、缘牵却“不着相”的情诗，诗人悟到见与不见并不重要，知心即可——

读诗知心胜过见面，见面不知心不如读诗，这样甚好。

2020.8.12

读诗人简介：

田字格，原名马莉，1983年生。静居江南一隅，教书，阅读，写作。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入选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灵魂的刻度》。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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