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星，你可以不用那么可爱

舞蹈剧场作品《大饭店》剧照

2018年12月，舞蹈剧场作品《大饭店》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戏剧场上演，两天的演出时间里，这部作品冲出了既有的舞蹈、戏剧圈层，让不少影视表演从业人员和观众都纷纷趋之，并在观后给予了并非仅仅是出于礼貌的赞许和感叹。

这是一场集合了当下中国舞蹈界「半壁江山」的「舞蹈剧场」演出，七位年轻但「成熟」的舞者与强大的幕后制作班底，共同为这部演出保驾护航。

作为《大饭店》导演、舞者之一的黎星就此完成了自己从舞者到编导的转身。

《大饭店》从筹备到创作、打磨，历时一年多，缓慢，茁壮。在众多正面评价中最多见的一句点评即是：「它看起来实在不像一部编舞导演的处女作。」

黎星，1991年出生，摩羯座，国内首位国际六项舞蹈大奖获得者。一个一直跳男主角——而且是唯一男主角——常年在众星捧月的状态下存在着的舞者，可以跳脱既有的安全圈层，主动寻求更具挑战的自我表达，他的稳定和蓬勃让人对他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黎星，你可以不用那么可爱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湖南郴州位于湘东南，林中之城，四季分明，是黎星的家乡。

夏天放暑假的时候，他总会被送去距离小城更有一段距离的乡下外公外婆家，是个小山村，上午他乖乖在家里写作业，吃过午饭家人会带他去挑井水、浇灌自己种的菜、喂鸡、喂兔子，闲时再去爬山。村子里有一大排又高又大的榕树，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天黑了他就和小伙伴一起去捉萤火虫，两只小手一拢，就会有数不清的萤火虫被灌进手里，他再小心翼翼把他们收集起来。萤火虫不是一点两点，而是一片又一片，像银河。他就和小朋友一起疯跑在那样的明暗里。一切仿若宫崎骏的电影画面，就是黎星童年的真实所见。

小时候的黎星

九岁那年，他被家人送来北京，学跳舞，童年结束。话虽这么说，却没任何悲切或者疼痛所言。他喜欢跳舞，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喜欢跳舞，这是最好的选择。」

黎星过往演出时的剧照

其实只与黎星见过两面，但我还是愿意将其说成是「三面」。

《大饭店》正式首演前一周，他们在北京亦庄的一栋剧院里做技术合成，我第一次在那里看了这出舞蹈剧场作品。

这之前我被告知，黎星是当下中国最好的男舞者，在国内外拿奖众多，「现在几乎所有的大型舞剧，要寻找男一号，都会首先来问黎星，他没有时间或者意愿不强烈，才会再去问问别人看。」——一个业内人士对他「简单粗暴」的描述，地位可从中见一斑。

他才只有27岁，却已经得到太多。

《大饭店》的排练照

就这么下了决定要独立创作、编剧、编舞，搭建幕后班底，做舞蹈剧场，不是没有风险。他能做好吗？这是很多人在等待和观望的一件事。

舞者们一一上台在做演出前的热身了，气氛踌躇而稳健，远远看到黎星，穿着一身棕色系的衣裤，坐在地上，把自己腰身完全弯折下去，柔，韧，无声。这是第一面。

第二面是两个小时之后，《大饭店》合成落幕，他披着一条麦色的浴巾下到观众席，我们被介绍认识，他的手伸过来，还有一点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水。头发还滴滴答答在滴水，那是刚刚演出最后一场时在水里起舞时完全被浸湿了的原因。很短促的问候，他没有过分的热络或者骄傲，脑子里似乎还被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填充着，演出临近了，作为掌舵人的他不会容易和好过，但他也没让外人看出什么焦虑来。

再一面，就是采访时，午后，他穿灰色的帽衫，头上有一条深蓝色的松紧发带，被发带箍着撑起来的发梢就那么一跳一跳的。这时，《大饭店》在国家大剧院的首演已经过去几天了，赞扬已然纷至沓来过，却又好像是理所当然，黎星就和街头一个闲散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了。你一眼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被光芒照耀过太多次之后的骄矜，也一定不会想到半个小时之前他刚刚独自当面拒绝了一出国内顶级盛大的晚会邀约——那是任谁都不会想要拒绝的吧，甚至多少人挤破了脑袋也想进入。黎星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说了「不」。

能说「不」的资本首先是专业的能力，再下来就是独立的心性。

黎星有很多机会都可以选择另外一条眼看着更加容易的路的，年纪轻轻就跳到了他现在的位置，自然少不了有人来找他，参加竞演类舞蹈比赛、真人秀，再或是拍影视剧，做偶像……他一个一个把这些门都关上了。

《大饭店》演出之后那些溢美之词没怎么太多打动他，倒是不少比他更年轻的舞者们发来的信息让他怪激动的。他们说，「谢谢你，让我们重新对舞蹈充满了灵感和希望。」有人说黎星做舞蹈剧场俨然就像「闹革命」。

「对，我就是想告诉我的同伴和后面的小朋友们，我们不需要去当明星，去妥协，你好好跳舞，就可以很好。你不需要那些噱头，我告诉你，什么都不需要，就认认真真在剧场里呆着、跳舞，你也可以活得很好。」

耐得住寂寞——这五个字，说出来并不难，真的耐得住，才是本事。

2.

《大饭店》差不多刷光了黎星银行卡里所有的钱，但他也丝毫没觉得自己这样有多么义胆或者悲壮。「年轻人为自己的梦想买单，还有什么要顾及的吗？」

他请来日本的种田阳平做舞美设计，爱尔兰的汤姆·维瑟做灯光设计，负责作曲的是国家一级作曲刘彤、海报由国内炙手可热的黄海亲自操刀，平面宣传的摄影是梅远贵，制作名单里还囊括了监制费波、制作人姜江、联合导演李超、联合灯光设计高捷、服装设计EIN·成衣定制、戏剧构作冯梦瑶、画册设计魏明辉……每一个名字单拿出来都是业内翘楚。和黎星一起站在台上的另外六名舞者，也都各自有自己的成就，有评论说，这场演出集合了「舞蹈界半壁江山」。

舞蹈剧场作品《大饭店》剧照

《大饭店》起始于黎星内心里对「家」这一概念渐渐在现代社会里的流失生出的感叹。他9岁离家，正是千禧年，手机通讯刚刚开始萌芽，却还远不似现在这般控制着我们的生活和习性，那样隔着千山万水，他还是会和家人保持有规律的联络和分享。时过境迁，科技发展得如此迅猛了，他自己也有了更多的条件和资源可以实现情感上的互通了，却发现，自己和家的关系越来越疏离。

你越来越好了，也越来越孤独了。

「大饭店」里有很多房间，那些房间都关着门，我们不会知道住在里面的人在想什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身体状况如何，梦想实现了没有，是不是整夜睡不着，是不是已经对马不停蹄一直赶路烦透了，是不是，还有爱的能力……

黎星的一个朋友，有酒店控，他觉得那个人也许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就喜欢这么「四海为家」——「我会觉得TA是在逃避。因为在酒店里，很多东西你都不用负责任。」

关于《大饭店》，我让谈话就停在这里了，恰好这也是黎星的意愿。

「我是1991年出生的，我不想说，让一个90后的小孩儿，为了到剧场里去给别人讲哲学，而编出一个舞蹈作品出来。我当然会在编创的时候，把我的哲思放到里面，但我不强加于给观众。观众拿走什么是观众的事情，而且如果他们拿走了你没有给到的，他们想象出来的东西，这才是舞蹈剧场的魅力。」

他也完全把自己淹没在众人之中。每每排演时遇到节奏拖冗或物理上超时的状况，黎星第一个就拿自己跳的段落下手删。他对让别人觉得「哇黎星跳得好好」这件事，已经失去了绝对的兴趣。

很多人还在沉睡着做美梦的时候，他就早早醒来了。就好像每一次在酒局上他永远都会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说那种飘摇的酒话，不说重复的话，不说错话。即使是再让人振奋开心的庆功宴，作为男一号的他都不会全然放松下来，总会有一个理性像块钢板一样固定在他身心上，让他松懈不得。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你干吗要绷得那么紧啊？你可不可以再可爱一点？为什么要那么理性地去面对这个世界呢？……」

其实黎星多虑了，这些问题都不用回答。

他也确实不纠结。知行合一。

做大舞剧男主角的时候就好好投入地表达，一年跳100场，依旧每一次都满满地情感从侧幕条走出来，他喜欢跳那种带着2000人的大剧场，用自己的肢体表现紧紧攫住那个空间里的气息的感觉，让他上瘾。

也有过不想跳的时候，就发生在去年，一场一个半小时的舞蹈，有一天他忽然觉得不行了，气散掉了，有一处没有表现好，谢完幕回到化妆间他就想，再也不跳舞了。第二天再上台，清清楚楚地告诉自己，就从昨天没有「过去」的那个地方重新开始，一模一样的那场戏，他改变了一点点起舞的动作，忽然就找到了光亮。

《大饭店》在国家大剧院演出那天观众拍摄的照片

「像过山车进入到轨道里面一样，你慢慢顺着这个崎岖进去，开洪泄闸似的，嗡一下……那天后来怎么演都顺，到高潮处，哭得很惨烈，突然那一刻，一下就满足了。」

你知道无论身居何处，能够自救，都会一样的让人振奋吗？我喜欢这样汩汩不息的生命力，艺术家的颓然绝对不是成就艺术所必须的。

你写着写着就没了，跳着跳着就没了，演着演着就没了，走着走着就没了……你活着活着就没了，那只能说明你无能。

3.

纳尔逊，新西兰。

黎星的微信资料里显示的他的常住地。

他打开手机地图，给我示意那里，在新西兰南岛北部，要放大到很大的比例才可以看到，在一片蓝色的大海中央，有一条从大陆伸出去的细细的钩子，就像甲虫的触须那么细而弯曲。

黎星在一次长途自驾旅行中开着房车到过这里，开到那个触须的最顶端，车停在那里，一住就是两天，看日出，看日落，看不到人群，也看不到尽头。

「原来就已经知道很多东西特别特别的不重要了，在新西兰的那个当下，就会觉得不在乎的东西可以更多，更多。」

连续五、六年时间里，他都保持着平均三天一场演出的工作频率，只要有超过20天的空隙，一定马上隔绝人世一个人驾车出去，而且必须要么是世界尽头，要么是冷酷仙境。

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

是休整，也是充电。「别处」和「这里」互为镜像和动力。

在冰岛一个远离城市的小村落里，他曾经听当地人建议，可以去一处山顶的野生温泉感受一番，动了心，说走就走，虽然是夏天，但越往山上走，风还是见凉，人也越来越稀少，只有黑蓝色的岩石望不到边。寻着地图就这么埋头走了不知道多久，天已经几近黑下去了，终于走到，温泉就在那里冒着蒸腾的热气，四下无人，黎星脱光了自己跳进去。一半是寒风，一般是热泉，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人是会被自己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经过的风景所改变的。虽然那时那刻的感受可以用语言重复出来，但未有体验的人，终究只是听客看客。

车飞驰在人烟稀少的异域之境里，打开一点窗户，留一道小小的缝隙，再把音乐开到山响，继续飞驰，往更远的远方——这样的时刻，是让黎星最最感到骄傲的，「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他喜欢拍摄剪辑那种只有3、5秒钟的视频，山上飘着莫测云，一片水，街上人匆匆走过的脚步，还有很多很多异国小镇上陌生人的背影。他就跟在人后面，一边拍一边走，镜头里的人在走，端着镜头的人也在走，有一种特别的韵律和起伏，都留在了那些画面里。

事情和故事似乎已经离舞蹈越来越远了。远了就好，远了才好。因为远，才是为了重新靠近。

INTERVIEW

你会为什么事情真真切切地感动？

黎星：大喜大悲反而并不那么容易感动到我。我记得有一次中秋节回我外婆外公家，晚上了，突然外婆就叫我外公的名字说：「你快来，你看今天月亮特别圆……」，哎呦，我当时就受不了了。在一起五、六十年的夫妻，一对那么老的老人了，他们还能想到月亮那么美，我要赶紧叫另一半来，这样的东西，太浓了。

你能够一直拥有「生命力」的来源是什么？

黎星：旅行。还有，我种了很多花，说不出原因，就是有时候你看到它们「怦怦怦」长出来，那种生命力，让我特别兴奋。别人都说：「黎星，你真旺，你们家怎么可以这么多花？！」有的花都已经谢了，又能重新开花。我都会很认真地养它们。春天夏天的时候，两天浇一大桶水，家里到处都是花。夏天过完，近秋天的时候，我就把好多好多茉莉放卧室外面的窗台上，打开窗户，但是关着纱窗，晚上风一吹，满屋子都是茉莉香。这样的旺盛，是我需要的。

可如果遇到花奄奄一息或者死掉了呢？

黎星：如果有花奄奄一息了，那就奄奄一息，我倒不会悲哀，那就是它要挂掉了。

你更需要别人懂你，还是更需要保留误解或者不懂？

黎星：即使我要的东西，别人都不太懂，我也不会困扰，我觉得他们「不懂」是在当下不懂，在当下懂不懂，不重要，我把自己立到舞台上了，就好。当然，如果所有人还不懂，可能我会困扰吧，但当下还比较幸运，没有碰到这个问题。我不追求误解，我也不需要大家那么懂我，我需要自己的空间。

你欣赏的艺术家是谁？

黎星：蔡国强、梵高，他们两个人都是用色彩来面对这个世界和表达自我的人，但是他们又可以把那么绚烂的色彩和材料，用得那么克制。在创作中，我的克制用得比他们差远了，我在学习克制。我自己看自己，有时候觉得矫情、拖泥带水，除了跳舞的动作，还有气质，我不喜欢这样的我，我很避免矫情。

你曾经因为「矫情」有什么不好的感受吗？

黎星：我有一个好朋友，也算是我的长辈，这次《大饭店》有找他帮我赞助到一点点的钱。我最初找他的时候，会跟他说，我就是个跳舞的，不会做营销。 他听了这个就跟我说：「你知道你们这叫什么？矫情！」那种感觉就好像迎面「啪啪啪」三个巴掌打过来。他后来教我，「你凭什么叫别人给你钱的时候，你就是个艺术家了呢？」一个艺术家，不能只会「花钱」，不会「要钱」，不行，你必须要保持理性，有能力表达自己，告诉别人，你为什么需要这些钱，你要做什么，你不能依靠自我的优越感，把自己抛到这件事外面。这种事情很现实，但所有在当代的艺术家，都需要学习。这不是妥协。

《大饭店》结尾，所有演员都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把它们挂在衣架上，衣架缓缓上升到舞台半空，戏结束。这个结尾，是出于你怎样的思考呢？

黎星：我去新西兰自驾的时候，经常会遇到背包客要搭车，这在外面是很正常的事情。回来以后我给朋友讲这件事，几乎所有人听完这个故事以后，第一反应都会问「安不安全？」我觉得很奇怪，我在那儿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就在反思，我们人和人相处的最基本的方式是什么样子？我特别喜欢弗洛伊德的一句话：「人都是野蛮的动物，只不过学会了文明的把戏」。所以在《大饭店》的最后，所有人从水池里走出来，把衣服都脱掉了，挂到了衣架上，升起来，再撤开。那个画面在我看来，就是文明。

你对「文明」是有质疑的啊？

黎星：我们把所有的肉体都让观众看见了，你们有任何的疑义吗？没有，你们有觉得难看吗？没有，你觉得好看吗？也没有。就是那个东西，好像一切都是OK的。那就是人。我们把外套展示在那里，把「文明」挂上去，然后作为「人」的我们离开了，从衣服上滴下来的水所产生的那一点东西，就是我们和这个世界的联系。

你怎么可以有定力，用一年多打磨一个作品？

黎星：创作一个艺术作品，一定要有时间，时间就是空间，你就有时间可以站到作品「外面」和自己的「外面」，来冷静地看这个东西，创作之初的激动过去了，你还是要冷静的。我认为，创作冷热结合，疗效才会好。

你已经是那么好的舞者，你觉得才华是可以拿来炫耀的吗？

黎星：我想一想。可以。我觉得不是炫耀，是你的才华要有人可以看见。真正值得被拥有的并不只是才华，而是当别人真心赞许你之后，你所掌握的信心，是让你的才华继续爆发的推动剂。

才华是有限的？

黎星：我一直觉得才华是有限的，或者才华也有可能会把你带到另外一个你想象不到的世界里去，可能是美好，也可能是危险。

《大饭店》之后，你还有其他的创作计划吗？

黎星：后面想做的是《三国》和《廊桥遗梦》。《三国》我关注的是中国男人的足智多谋，这种智慧是特别东方的，而且这样的男人，会让我直觉上想做水墨的意象。《廊桥遗梦》我关注的是爱情，我想做爱情从无到有的产生过程。

你为什么不走到更大众的地方去？

黎星：他们一直说要我建一个抖音账号，帮我管理，做一些宣传，我说不要，我不喜欢这个东西，我完全不在乎这个东西。我既然决定了做剧场，就是认清了它不是一个大众的艺术，我不需要一场演出好几万人来，有两千人就够了。你说我野心大不大？大，我想做别人都没做过的舞蹈剧场，但是那个东西多大呢？其实就是两千人一场，也大不到哪儿去。我不会去跟随观众，他们想看什么我就做什么吗？不，我一定是做我自己想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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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剧场《大饭店》巡演信息：

深圳2018年12月18日    

深圳大剧院

广州2018年12月21-22日 

广州友谊剧院  

上海2019年 1月11 -12日 

上海东方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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