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卫宇：对抗无意义

Original: 吕彦妮吕彦妮 2019-06-27

网剧《怒晴湘西》热播，在剧中饰演军阀「罗老歪」的演员曹卫宇以精湛的演技被观众认许——在他刚刚度过47岁生日的当下。罗老歪脸庞上的刀疤和口气中的草莽奠定了这个角色的精气，却依旧无法让我们看清演员本人的颜色。毕竟，曹卫宇摸爬于这个行业20余年，近百部作品加身，可堪角色各异，变色多样，所作之状，是为一个演员的本分。

这个春节假期，曹卫宇一直在读的书，是心理学家阿弗雷德·阿德勒的作品《自卑与超越》。在近知天命的年纪，他想摆脱长久以来缠绕在他心里的迷茫，他想知道如何与自身的困顿相处。因为知道了生命或许无意义，才更需要找到一些路径，对抗无意义。至于这种对无意义的对抗是否有意义，他不愿再纠结。

也许或早或晚的，走到人生某一个阶段，我们都会开始自问：「我怎么成为了今天这个样子？」这种找寻会将我们引向何处？且自观看。

曹卫宇：对抗无意义

口述：曹卫宇

采访、整理：吕彦妮

在约定好的采访日之前五天，曹卫宇通过他的同事来征询，可否提前与我加个微信。加上了，他非常非常客气地问候、拜年，搞得我很有些不好意思。接下来第二句话就问我，是否是杭州人，我雾水连连，当然不是，他又自圆，不知道哪里来的错觉，「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隔着屏幕，我几乎都能感受到他自言自语着，莽撞的不解。后来见面时他说，希望在对话之前让我对他有更多了解，开放的朋友圈或许是一种选择。

还在年里，午后时分，曹卫宇戴着一顶浅粉色的毛线帽子坐在窗边——那是一个有名的日本潮牌。他和朋友们有个跑步团，曾经一起跑步合影，每个人都有这样一顶帽子，应该是团帽。这样的帽子配着他灰白相间的络腮胡子，有点错落，像个实习的圣诞老人。他还围着一条灰绒围巾。三个小时的采访期间，每每说到兴致高涨之时，曹卫宇总会不自觉地摩挲帽子和围巾，调整着它们的位置，好像它们也拥有言辞和情绪似的，无处安放，到处流窜，必须逮住，摁在原地。

他点了一杯威士忌，他说得喝点酒因为紧张，玻璃杯的冰球于是也被他的局促传染到了，哗啦啦撞着杯壁，不安地。

《怒晴湘西》的播出和罗老歪的备受赞誉并未给彼时的曹卫宇带来什么不得了的喜悦。

「演一个草莽军阀罗老歪能被大家广泛认知，我就觉得自己很牛逼了吗？我没觉得，因为那个事情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难……而且演员这个职业很容易就出名了，有什么用？」话有点糙，他却并不是带着愤意说出来的，更多是惑。事实上，他虽然人高马大，却没有一点悍意，反而像只蜗牛似的，毫无攻击性。

谈话中，他不止一次地说起，自己的自卑。

曹卫宇的个人简介里写着，他上个世纪70年代初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石河子市，水瓶座，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班长，同班同学有王学兵、陈建斌和李亚鹏等。在一张经年历久已趋泛黄的老照片里，可以看到当年的他们，在中戏操场上的合影，曹卫宇留着半长到及肩的头发，一脸朗朗的踌躇满志。

他当年接受的是正统、严苛而规矩的表演训练，除了学到了技巧，更学到了习惯与思维方式，还有对如何认识美的理解。大学期间，他是同班同学里最早被选中去校外接活拍广告的人，毕业前后也演过影视剧的男一号，但是很快地，一些机会就开始离他远去，他起初并未知觉这背后的机锋与原理，直到时光白马，一晃而过，当年的同学们一个个通过自己的方式得到了，他却荒腔走板，左顾右盼而不得。

大学时期的曹卫宇

前半生，大多数时间，曹卫宇都在「走神」。如今快50岁了，很多事情，他终于开始思量与实践。比如跑步，比如读书，比如入定与专注，还比如，克制懒惰与悲观。

我忽然觉得，曹卫宇就像我们中的大多数，拥有一些天资，也不能说不是被命运眷顾过的，故事的开头总是可能性众多的，但不知不觉，便被自我放逐侵蚀。人，图享乐或安全，没有错，只是一不留神就老了。所幸一切从现在始，都来得及。

曹卫宇生活里的随手拍

以下，是曹卫宇的自述。

没有一个人不会为自己过去的错误感到悔恨的，是不可能的。是人就有后悔，但是他会拒绝告诉你（他后悔）。

上大一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要交论文作业，我那个时候就想好了一个题目，叫《望闻问切与观察生活》，我就想写表演和中医之间的关系，演员观察人物和生活里中医大夫给人看病都有相通之处。但是我后来没写，因为犯懒。

「犯懒」这个事儿，可能是贯穿我生命的一个「主题曲」。所以后来我跑马拉松，也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坚持和专注能力。就跟看书是一样的，我也爱看，但你说真的能一年好好看进去几十本书吗？我也还没有做到。

我小时候就经常走神。我是没有经历过幼儿园，直接上的小学，我当时都不知道上学是干嘛，稀里糊涂去，无所适从。上课的时候我经常走神，总是被窗外所吸引。窗外有什么？窗外有蓝天，这还不够吗？还有白云、大树、鸟叫，我们小时候的新疆是很美的。后来有一年学期终，老师给我的评语是：该生家长请注意，该生上课经常发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下去很危险，请该生家长注意。我心惊胆战回家拿给我妈看。我妈就问我，孩子，你看明白老师写的什么了吗？我说，看明白了。她说，那你在想啥？我说我不知道在想啥。我就是很认真地在发呆。

我也是从那时候起知道，你的身边总是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你看的，所以我对人际关系总会紧张。

当演员这件事也是纯属偶然，考中央戏剧学院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中央戏剧学院是干嘛的，学校说一个大学来招演员，我心里想的就是自己看过的「小兵张嘎」、「佐罗」，那些形象在投影布上动的样子，像做梦一样。考上了之后，老师说，你们的职业和教师一样，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觉得哟，太伟大了。

但我不是天生的演员，我的天分并不够高，也有可能，天分被一些旁的东西遮蔽掉了，我没有从头到尾一门心思在「表演」这件事上，我太不专注了，兴趣太多，一会儿想干这个，一会儿想干那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而且基本上都是玩儿的事儿，我想买匹马养马，我经常想自己是西部片里某一个匪徒也好、英雄也好，真的，魂牵梦萦。我还想自己去登雪山，想举着国旗站在珠峰说我做到了，想去南极北极跑马拉松，跟企鹅亲个嘴……

但是你又得工作，挣钱养家。我都已经快48岁了，没想明白我到底应该怎么样。

归根结底，是我努力不够，专注不够。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太冠冕堂皇了？但是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从来不说假话。我特别自卑，自卑来源于哪呢？这么多年我没有什么像样的「拳头」作品，你懂我的意思吧？

可是转过头来我又想，「演员」这个职业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来证明你的成功与否呢？这个职业只是娱乐吗？做一个明星就会快乐吗？作为一个演员，你真正为这两个字做了什么呢？从这点来说，我的自卑又稍稍被消除了一点，我觉得这些年来，自己塑造了那么多形形色色不同样貌的角色，我也没有白干。

曹卫宇在去年的热剧《海上牧云记》中，出演穆如槊一角

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没有对不起这个称谓过。

当然，我也曾经不认真过，而且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我轧过戏，贪念太多，就想多拍一些戏，多被人所认知，多挣一些钱，这无可厚非，但你如果这么做了，就必须要付出百倍的努力来抵消掉失败的风险。后来我后悔，我不应该这么做，我就应该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完成一个戏，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从那之后立下了一个毒誓，绝对不让自己再犯这样的错误。

最近一直在读《自卑与超越》。我为什么在这个年龄要看这个书呢？我总会回想，到今天为止，我的这个性格是怎么养成的？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为自己感到过悲哀。

你问我为什么当时在中戏可以做班长，还是有道理的，那个时候可以当班长，首先得人品正，还有一个就是专业课得好，我当时在这些方面都是还不错的。我也是我们班第一个拍广告的人，机会一开始很不错，大学毕业的时候也演过男一号，但是我的问题就是性格上的缺陷，我不知道怎么和社会上的人打交道，成熟度差，所以一毕业就傻眼了，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谋生的本事少。一见生人就紧张，不知道怎么交流，也不知道应该和合作过的人保持联络，后续他们会再给你机会。

有个阶段，我生活最苦闷的时候，在大街上碰到以前合作过的副导演，他们问我说曹卫宇你干吗呢？我说我待着呢。他们就反问，你怎么会待着呢？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你没有我的电话吗？你没有我的呼机吗？你为什么平时不跟我联系？我才知道，这些人是可以给你带来生活的机遇和改变的，或者能给你带来饭吃的人，但是我就不知道应该和他们保持联系。你在人家眼里就是一个小屁孩，这些大哥大姐其实都是愿意帮助你的，但你不跟人家联系，人家怎么会想起你呢？你懂我的意思吧？

人际交往能力，我曾经很不屑，我后来发现不对，这是狭隘。是你的心没有完全打开，你没有真正热爱生活，也没有真正热爱职业，没有真正地去拥抱，那你就永远什么都改变不了。

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埃，每个人也都是一片大海，大海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也有波涛汹涌的时候，还有马里亚纳海沟最深的地方，没有阳光的地方，我也有。很多悲哀的出现就是因为我们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了，所以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悲剧，而我不愿意让别人对我有任何指指戳戳。

你知道我经常会有那种感觉，我们当下所有发生的，也许上个世纪，或者近代、远古，都有相似的事情发生过，只不过是我们知识面太窄，不知道。所有故事可能都被演绎过了，可是亘古不变，一直都在发生，只不过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罢了。

我有一次看李安和张艺谋的对谈，底下有人问，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李安想想说，人生其实是没有意义的。这句话对我影响特别特别深。

人生无意义，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就认了吗，还是我们要找到一些喜欢的事情来对抗这种无聊、恐惧和无意义？

后来我开始跑步，跑马拉松。因为我了解自己是一个特别容易被悲观情绪所笼罩的人。所以我在对抗，我想让自己变得更乐观、更乐观、更乐观，更积极、更积极、更积极。

我以前不知道「积极」会改变人生，我特别「嗨」把自己关在家里，我觉得孤独太好了，但是你如果把心打开，把窗户打开，会发现有更好的风景的话，你为什么不选择后者呢？人不是单独存在的，人都是需要交流的。

跑马拉松的过程中可以遇到好多让人感动的事情。有儿子推着轮椅上的妈妈跑的，儿子推着轮椅上的爸爸跑的，盲人跑团带着盲人跑的，父亲背着儿子跑的。还有老两口，衣服后面写着：今天是我们金婚。这个过程里的感动真的是无以复加的，而且都不是表演，都是生活中我看到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在「北马」（记者注：北京马拉松）看到过一个俄罗斯人，真是大神，腰上绑一个带子，后面拖一个轮胎，轮胎上绑一个音箱，那些东西目测有30公斤重。他身边围了一圈人，护着他跑，我也跟着他跑，听着他的音乐跑。我还问身边的人，你认识他吗？他说认识。我说他为什么这么干？那个人跟我说，这个俄罗斯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届北马更欢乐。还有什么语言比这几个字更让人觉得振奋或者感动？没有了。

你说，跑马拉松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原来只是想通过跑马拉松让自己变得勤奋起来。后来我想，任何一种体育项目，所谓的「赢者」最多只有三个，那些跑在后面的人，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一种自我实现。

就好比做演员，这个职业到底是什么？你演了几个电视剧就是演员了吗？你演了几个电影就是演员了吗？你演了几个话剧就是演员了吗？或者说，你真的拿到奥斯卡奖，就是演员了吗？怎么去评判这个事情呢？所以，就只能不断地奔跑吧。

跑下去，才能越来越专注。

我也对这个职业厌倦过，后来发现，我的厌倦其实是来自于对自己的厌倦，就是因为我不够刻苦和用功，所以才会厌倦。如果你真正「嗨」一件事，投入进去的时候，就不会厌倦的。

所以到底要如何克服自己的自卑感呢？我想这么多年来，我找到答案了，就是找到自己爱做的事情，让自己心里不长草，你一直去做，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你的自卑感就会越来越弱。

演员就是，把所有已知的东西当成未知的来演。

曹卫宇在片场的随手拍

生活中很多时候我都不自信，但是到了片场我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可以很坦白地跟你讲，我从来不背台词。我会把剧本从头到尾看一遍之后就不看了，重要的场次我会想一想，每天到了现场，我都拿着新鲜的感觉，我记词能力很强，会很快地把这一天的台词记住，然后和演员一碰撞，我就知道该要怎么样了。这一点如果说出来，别人可能会觉得曹卫宇太傻了，太不专业了，有可能的，但我觉得无所谓了。

人心里得有那么一点点骄傲是要留给自己的，哪怕人家觉得你就是个废柴。行，可以，但我还是骄傲。你如果连这点骄傲都没有了，你无法对待自己的职业。

我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但我不接受自己的平庸。

我的角色很少有重复的。演完「罗老歪」之后好多人来找我演类似的角色，被我断然拒绝，我说我不干了，没有意思，我已经演过了那样的角色，你再让我演，我为什么要干呢？无非就是多挣点钱，我现在也缺钱，但是我不会再干这样的事情了，还是得求变，我还是希望大家能看到这个演员的其他可能性，我希望在电影上有更多的诉求，你懂我的意思吧？

这一、两年看过的电影里，我最喜欢《海边的曼彻斯特》，我就想演那样的电影，太好了。美国有一个作家叫雷蒙德·卡佛，我也爱他，卡佛的小说就是看似特别平淡，但是底下暗流涌动，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冷漠疏离、若即若离，是我特别喜欢的，残酷吗？我能接受。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是你真正求就能求来的，或者你真正努力就能努力得到的，不是的。人生可能到头来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即使这样，我们就什么都不去做了吗？我不信，我还想争一争。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不快乐，也是个特别敏感的孩子，渴望被关注。唯独在大自然里，我能感受到自由和快乐。

我小时候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长大，兵团是一个半军事化半农业化的大型企业，天地非常大，有大片大片的白杨林，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你看那个麦浪，真是美，春天的时候我们去春游，秋天的时候也参加支农，躺在稻田里头，听到风传来的声音，远处还有人在收割劳作，有笑声和拖拉机的声音，太享受了，我现在都能感受到浑身麻酥酥的感觉。

这就是我最初感受到的美的认知，是大自然的馈赠。现在想来，还有点悲天悯人的感觉，我就是会被这种东西所感动。

我的微信名字叫「沙漠王子」，也是因为我对沙漠和西部的钟爱。我很爱的一部电影叫《阿拉伯的劳伦斯》，是大卫•里恩史诗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是《日瓦戈医生》和《桂河大桥》，《阿拉伯的劳伦斯》里头有一位埃及演员，非常高贵，一席黑袍，配着刀枪，远远的从地平线骑着一头骆驼过来，他就是沙漠里的王子。

我现在再回到新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且听风吟，似乎变得奢侈了。但我庆幸，我还能听得到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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