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睡觉，一年又一年活下来了，她就成了今天的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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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睡觉，一年又一年活下来了，她就成了今天的陈冲

From: 吕彦妮吕彦妮 2019-09-30

平面摄影/李奇 LI QI

造型/李颖贤 Candy Lee

编辑/戴丽斯 Dellis Dai

化妆/Clive.X

发型/Nate Peng

美甲/Fingerspace

今天，陈冲在她的微博分享了一长段，昨晚搭乘飞机去旧金山途中的见闻和感受。

经验主义来说，像她这个段位的「大方之家」，要么在字里行间仍有一腔余怒风波未平，要么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但陈冲的文字里，仁爱之中却有股刺痛感。

她是美人，她是世界认识中国电影、中国电影人的一扇窗口，她是时间的馈赠。她如何回看来路？她怎么与溃败和颓唐自处？她怎样成为今天的她。听陈冲，一一道来。

吃饭，睡觉，

一年又一年活下来了，

她就成了今天的陈冲

采访、撰文：吕彦妮

新娘与盖头

「突然间，无数个片段出现在我的脑海，好像就是昨天贝托鲁奇那对笑眯眯的眼睛还看着我。第一次见面是在洛杉矶的Chateau Marmont，那时他正在跟中国文化热恋，我们喝咖啡，他跟我提到他喜欢鲁迅，还跟我引用老子，庄子的语录。我觉得好惭愧，他提到的作品我并未读过。他是一个博学的人，一个诗人。回想起来，《末代皇帝》的制作像是一场八个月的的婚礼，庞大热闹而混乱，而我做了八个月的新娘，每天等待着贝托鲁奇将盖头掀开，又一次爱上我。……他在喊停的时候那一声『Bellissima!』总是给我莫大的幸福感，因为我知道他有高贵的审美观。」

「我做了八个月的新娘，每天等待着贝托鲁奇将盖头掀开，又一次爱上我。」

2018年11月末，意大利著名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离世，他曾执导电影《末代皇帝》，广为中国观众所知。得知这一噩耗之后，在那部享誉世界的电影中扮演末代皇后婉容的陈冲女士，在旧金山的家里写下了上面一段文字，一时间在网路上被转发传播，人们一方面叹息导演的离世，一方面惊赞陈冲自然又震慑人心的文笔。她是顺着自己的心境和回忆写下来的，未有更多修改和反复，一气呵成。写到最后那几笔时刚好有记者的电话打到她那里请她聊贝托鲁奇，她就一面接受着采访，一面写出来了：「他微微皱着一点眉头，眼睛里却含着微笑，傍晚空空的故宫，石板上咚咚的脚步声悠悠地回荡，夕阳躲到太和殿后，天渐渐暗下来……」

陈冲《末代皇后》剧照

此刻，坐在拍摄的化妆室里，陈冲眼皮微微垂着，空无地冲向房间一角的方向，回忆着与贝托鲁奇的最后一次相见。

是很多年前在伦敦，陈冲出演的一部新片的首映礼上，「很没有意义的一个电影，我在里面演一个很单薄、不立体的一个反派的角色。」他们在人群里相会，嘴上开着玩笑，但陈冲分明在贝托鲁奇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份「可惜」：「因为他知道，我可以做到多好。他看我的眼光里面没有多说什么，就是觉得挺浪费的，好像我们互相都知道《末代皇帝》是我们的巅峰，所以也不必多说什么，就是有这样一份感受。」

陈冲眉眼不抬，愁喜不惊。她什么都知道。

陈冲《末代皇后》剧照

人是必须要在足够长的时间拉扯之下，才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变化的。你很难想象其实你每一天都在经历一场确凿的「死亡」，早晨起来又重新诞生一次，「所以是不是当年的那个你和今天的你是同一个人，都很难说。」陈冲感怀，往事如风，她如风。

陌生与熟悉

「There was a skinny fig tree in front of my childhood home — the original home, the only one that appears in my dreams, that I have hopelessly yearned for since the day I left for America.」

一个名为「Hungry Empress」的博客，停在了2016年9月2日。这是一个美食博客，在此前两年的时间里，作者以每周3-4篇的频率更新着写作，常常是介绍一种美食的做法，配以一些个人生活化的描写和感触。9月2日这一篇，主题是烘培无花果，作者开篇就写到了关于自己童年时候家中院子里的一棵无花果树的记忆：「在我童年的房屋——那个原来的家，那个在梦里唯一出现的，永远渴望而无法归去的家——门前，有一棵瘦瘦的无花果树......」

是的，这是陈冲曾经有过的近两年博客写作的痕迹。

「我没有写作，我只不过是有时候会写写，……」她更正我的措辞。「那段时间孩子们都还在家，我就每天做饭给家人，于是开了这个美食的博客，每天写一些，食谱，还有家里的事情，孩子们的事情，我的事情……就是随笔，一些琐碎的想法。」

她通常做完一天的事情，晚上洗完碗开始写，没有太多仪式感的准备和场面，「就没有任何讲究了，也有可能披头散发，不成样子的。」她笑得不拘小节。她不介意这样的「写」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完全透明于外人，煮饭和写作，都让她感到「打坐」一般的清明和集中，「没有电影创作那么多的张力，但是很愉悦。」

后来，是新电影计划的到来，暂时终止了她的博客生涯—— 便是《英格力士》。此时距离她执导上一部长片，已经过去了整整18年。

陈冲拍摄《英格力士》时的工作照

《天浴》时，陈冲把所有人带去那片了辽远的草原，这一遭《英格力士》，又是另外一片边疆，隐隐约约的，我们感知到边界辽阔之地对她的莫名吸引力。再展开来看她的个人经历，从中国到美国，从上海到旧金山，地理距离拉开一张巨大的舞台，让她可以在往来之间喷薄地延展自己的潜能。一切都合辙地对上了。

她认同。

「那点陌生的东西对我很重要。」

陈冲两只手在半空中挥舞出一条绵延的曲线。

「你还记得我导演处女作里面的那个山坡吗？它是一个非常诗意的山坡，我们来来回回在这个山坡上发生很多的事情，那一片草原、那一条S形的河，它们打动我，就是有一种美，这种美它会感染你，它打动你，尤其是将你把故事放进去以后，这个美，它就完整了。」

电影《天浴》剧照

她口中的所言故事，总是有残缺和失却之情的。「美需要一定的损伤和痛处，这是必然的。」当这种「伤」被迁移到比天还要遥远的地方，「伤」会加深，「会美到让你流泪。」

如果非要做总结，陈冲愿意说，自己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回不了家」的人，他们无论出于主动还是被动，都以必然的趋势在往家的反方向走去，「到了另外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很漂亮，但他又不是你家。你回不了家了，那个地方就变得更加漂亮了。」

「你没有经过一定的苦难，就无法体会到那种最深的深蓝色——就是天几乎要全黑了的时候那种深蓝色的基调，你很难去感受到那种亮光，那种美。」

灰色的开司米披肩从陈冲的肩头轻轻滑落下来了，她的脖颈肩头如一座遥远的山，起伏在眼前，她全然无知，眼睛里正映射出她口中所言的那样一道深蓝色的光。

「我有时候从远方归来上海的时候，也会有刹那间的电影感，我也是达到了一定的距离再回来的，才能拥有这样一种外来者的目光，来重新注视这座城市，我的家乡。」

陈冲恋旧，走习惯了的路就很难改变，常去的餐厅和酒馆也会一而再再二三地光顾，宅，喜欢呆在家里。「是电影逼着我要去远方……是电影把门给我打开，我其实很喜欢独处，不善于表达感情，没有感全感，所有一切都是因为电影给了我机会。」

说来这般壮阔，但也有矛盾含于其中。任其多么贪恋远方的魔力，待时间到了，陈冲又能马上回到自己。

《天浴》杀青前的最后一场戏是夜里拍的，拍到天亮，收工，陈冲「什么都没等」就跳上了一部长途公共汽车离场，「我都没想在那再多睡一天觉。感觉就是一秒钟都不要等了，就要走。」

《英格丽士》也是一样。戏提前一天杀青，陈冲便临时决定改了机票马上飞走。

「我要电影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不可以让这两个东西揉在一起，哪怕一天24小时都不可以，很难！」即使是在剧组工作中，每天她和大家一道工作热闹完，也必须要保证可以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我需要独处，需要安静，独处跟安静才能有比较深的一种思考，或者是真正意义上的休息。」

INTERVIEW

你说过，大家都认为你最辉煌的时候，恰恰是你最不开心的时候……

陈冲：是，差不多就是《末代皇帝》上映之后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会陷在一个情感世界里面，是个人生活的那种不幸带来的，那个时候电影和工作就变成一种动力，是让你能够起床、让你能够洗澡，然后让你过去化妆梳头出门见人的力量，让你能够尽量地振奋起来吧！

你留过一阵子很短的短发，是为什么？

陈冲：《末代黄帝》以后我演了一部电影《诱僧》，那部电影就把头发都剪掉，剃掉了，所以有一阵子头发挺短。剃掉了嘛，也没什么，头发嘛，能长出来。后来也确实有一个阶段，我记得我很喜欢一整套的那种男士的西装，也喜欢打扮得非常中性。也许就是人对自己到底是什么不是特别清楚，就在尝试着各种各样的你自己，在那儿拼命的试、换，看着哪个自己是最舒服的样子，那个阶段我其实挺盲目的，就一直在尝试着另外一个自己，总是在想，哪一种东西会更给予你力量。

《末代皇帝》我印象最深的是你的最后一场戏，日本投降了，你重新回到你和溥仪的宅邸，可是你完全变了另外一个样子……

陈冲：是的，当时还给我装了牙套。因为当时我比较年轻，所以最后那场戏其实是比较考验的。我记得特别清楚，贝托鲁奇说这是一首婉容的挽歌。我当时要从门外走进来，一直穿过大厅上台阶再上二楼，是一条连贯的路，为了让我找到我的步态，导演和服装设计非常聪明，他们给了一双大一号的鞋，鞋大了一号以后，这个人走路就不一样了，踢踏了，邋遢了，弱了。这对我帮助非常大，毕竟我当时只有20多岁，很难切肤地感受到一个人从地狱回来之后的样子。

这半生以来，到底是电影在影响着你，还是你在影响着你的表演和电影？

陈冲：表演也好，我相信写作也好，肯定有很多很多表达是下意识的东西，最有力量的也一定是下意识的东西。等到你自己给它下定义了，你自己把它固定在某一种意义当中了，它反而狭隘了，没有那么有力量了。

所以这么久以来，你都是在好好的、努力在保护自己的直觉，是吗？

陈冲：可能这也是比较下意识的，就是，我确实是比较凭直觉做事的。

你有过颓唐的时候吗？

陈冲：太多了！颓唐够了，你就跟自己说「哎，够了，别再这样了！」你当然不可能完全把它扼杀了，你只能是把它安抚了，给它一点时间，给它一点机会。

诚实对你来讲，是很重要的吗？

陈冲：很重要啊！我觉得剧作、作品里面必须要有一种透亮的、透明的诚实，它让你一看就看到了灵魂，它总是要有那么几个窗户是让你能够看到的，要不然就没有任何价值了。不诚实的东西，完全没有价值。

你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陈冲呢？

陈冲：吃饭，睡觉，一年又一年的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所以我就成了今天的我了。所以总有人问我，你怕老吗？我说我怕老，我要不老，我早死了。「老」是上帝赐给你的时间，老是一种资格，一种荣誉，多大一个恩赐，让你一年一年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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