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宏波：时间的珠子

2019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频道传媒关注单元」颁奖礼，「最受传媒关注女主角」奖项花落演员姜宏波

2019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频道传媒关注单元」颁奖礼，「最受传媒关注女主角」奖项花落演员姜宏波，以此表彰她出演了我国首部体现防治艾滋病一线医护英雄的电影《黄玫瑰》。她穿着剪裁特别的黑西装配白色长裙上台领奖，一分钟左右的发言时间，她面不改色，语速缓缓，落落大方，持重。

这样的状态，旁人看来应该并不觉得过分意外，因为姜宏波在大众心里的印象始终就是这样，一点清冷，很多不惊。

姜宏波：时间的珠子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姜宏波是骑着自行车忽然从天而降的。

我们约在一间商场一层的餐厅见面，我正在门口等着，就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推着辆白色的山地车从我身侧驰过来、短发齐肩，带着风，飒利却不失善良，像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似的。

甫一落座，她从随身带的纸袋里掏出一盒凤梨酥，这是她前日去台湾参加电影交流活动时带回来的。她一再申明，那就是在返程的机场买的，所以不敢保证口感一定最好。「我是最爱购物的，但是台湾的日程排得特别满，一路上都没有时间买伴手礼（之类的），我没有施展开，给我急的，什么什么都没有！」台湾之行她见了很多老朋友，出了海，吃了不少大餐。」

姜宏波说起日常的时候有一种微妙的分寸感，不是客套和假意，但真性情毕露的同时，你又能明确地知道，你只能走近她到这里了。日常的她，不是敞开大门迎八方的。

她穿着一件one piece款的上衣，蓝色，繁复的印花图案是一些古堡和雕塑，她原来也不尽然是那种只穿黑白灰的单调的素素的女人。说起这件衣服，她眼睛笑了。她在衣架上一眼相中她，直接就按照现在的样子套上身了，待服务员提醒才知道，自己穿「反」了，现在的一排扣子都在后背，但如果她不说，你觉得这样穿就是「对」的，服务员当时也很是惊喜：「她说天啊，原来这件衣服还可以这样穿，这么穿效果真好呀！」

姜宏波有这个本事，你可以简单地说她会搭配衣服，也可以说这是天分。

其实有时候认识一个人的方式可以很简单，比如通过一件他穿的衬衫；但另外一些时候，认识一个人又很难，得经过重重关隘和迷障。

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这样的面面相照，我会一直看不清姜宏波其人其状，因为如果只透过银幕和角色，你会看到她塑造的一个个鲜活错综的人物，却看不到太多她的本色。

这与时下大多数明星和艺人对外展示自己的方式，背道而驰。但这就是姜宏波。

我觉得有一点孤绝的人，一个人久了，会生出定力，和很多恰到好处的自信，这很健康，可以让你不必过分接近人群谋得存在感，也可以不避讳地谈论自己和世界。

姜宏波将这种由来已久的性格归于少时的经历。

少年时候的姜宏波

2.

上个世纪70年代的齐齐哈尔，是灰色的。坐拥丰富的水文、土地和矿产资源，加上齐齐哈尔人乐观、勤恳、耐劳的脾性，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快速成为了东北工业发展的重地。

姜宏波是铁路子弟，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医务工作者，她是家里的「老幺」，但也怪了，她自小没尝过撒娇的甜头，不会撒娇，「撒娇可能自己都得起鸡皮疙瘩」，一直到现在，她都是最习惯为家人操劳和付出的那个孩子。

青少年时期的姜宏波

1981年至1986年，中国女子排球队在世界杯、世界锦标赛和奥运会连续五次夺得世界冠军，创造了后来无人可及的奇迹，在当时读小学的姜宏波心里，女排姑娘们就是她的英雄。9岁的时候，她的身高已经长到1米63，长手长脚，能跑能跳，可以一个人参加学校运动会从200米到800米的所有中长跑项目。体校排球队来挑人，一眼看中了她这个「好苗子」，在16岁时，她就被特招进入了体院，在排球队，担任主力二传手，一直到21岁。在训练期间每周只有周末的时候可以回家一次，其余时间都在训练、比赛。她只叫爸妈去看她的比赛，「从来不让爸妈来训练场看我训练，因为太苦了……」。

在排球赛场上，二传手是核心，除却需要体能、技术、韧劲等基础能力之外，还必须要智慧。「你头脑要时刻清晰，不光要清晰队友的位置及发挥，还要清晰对方哪个位置比较弱，这样你分配球的时候才能准确有效。」姜宏波说自己在场上的即时判断力都是靠平时训练中的重复和经验得来的。

她是「比赛型运动员」，平时训练不是最活跃的那个，但是一旦进入激烈的竞技氛围内，她就会「极其的亢奋」，成为场上最活跃的那个人。比赛型的姜宏波以国家排球一级运动员，二级裁判的身份从体院毕业。

做演员，她也是比赛型的。

前年参加《演员的诞生》第一季时，姜宏波第一轮在舞台竞演之前，身边人都替她大段大段的台词捏一把汗，「跟我去的人都紧张得不得了……」她呢？距离演出开始不到1个小时了，她还在化妆间里静静地诵经。「工作人员很着急，说宏波姐怎么还不看台词？还在念经……后来他们说，宏波姐，先背台词吧。一会儿上场，万一……上场前，他们又说宏波姐对下词吧，我说不用不用，放心吧。」结果一上场，实际演出时，她一个字都没错，发挥的非常好。

运动员的经历给予姜宏波的，是超高的心理素质和临场的专注能力。

「凝神」——她选了这个词来描述少时比赛和长大后表演中自己的状态。

「人一凝神，方向就明确了，就没有杂念了。神凝了，潜在的力量也就可以集中了。」

3.

1999年，姜宏波跨出了自己作为职业演员的第一步，她参演了自己人生中第一部电影，那部作品叫《鬼子来了》。

姜宏波出演姜文导演的电影作品《鬼子来了》的剧照

开拍前，导演把她一个人扔在河北一个山沟里，让她体验角色的生活。她蛮蛮的，啥也不怕，就去了，「一根儿筋似的。」她后来回想起自己人生中做过的每一个选择，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曲」，就是不管不顾与执着。

比如她说，「从9岁开始打球，就被『洗脑了』，在球场上，一个球不管多难救起，自己受伤不受伤也没关系，必须把球救起来。直到后来面对工作也像打球时的她一样，不带有杂念，认真且专注。」

到村里没几天，姜宏波就发高烧了，没来由的，窝在黄黄的被窝里等了好久，等来一个乡村医生，拎着一个小箱子，上面用油漆画着个红十字，进来就给她打吊瓶，吊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晕晕乎乎的，手就让人扎了，过了一夜，竟然就好起来了。

她在那里见过了此生很多的第一次。

住的房子外面是猪圈，房子外墙因此常年盘踞着一层黑色的苍蝇，人一经过，嗡一下飞起一大片。厕所就是一个坑，每次蹲下之前都要踩准木板，用笤帚把坑周围的蛆扫下去。夜里老鼠会纷纷出洞，它们蹿上桌子嗑瓜子，「我真不骗你，老鼠嗑瓜子那个声音，半夜能把你吵醒了。」

她白天和农妇们一道下地收花生，还为着剧中情节学着杀了一只鸡。「把鸡毛褪完之后，我把手伸进去掏内脏，里面又热又软，我当时整条胳膊都不能动了，这种感觉现在想起来都很害怕，很不舒服……」

开拍后，胳膊还软过一次，隆冬里她抓一把花生瓜子到军大衣口袋里，为拍摄间隙补充能量，那天收工太晚了，她困倦着啥也没顾，披上大衣就回住处了，睡觉之前照例把大衣铺在被子上面准备睡，懵懵懂懂一抓兜，一只老鼠蹿了出来……「老鼠吓一跳，我也吓一跳，它热呼呼，毛是硬的，很扎手。」之后又是好几天，她一想到这个胳膊就酸绵无力。

「现在回想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是摸过老鼠的人。」

姜宏波出演姜文导演的电影作品《鬼子来了》的剧照

4.

谈话至此，姜宏波皆淡然昂扬，直到话题一点点趋近她的家人，我看到一块透明的冰，一点点融化在我面前。

谈话伊始，她就说，表演也许不是唯一适合她的职业，运动也不是，她觉得如果机缘巧合，自己也许能做一个还不错的搭配师。家居、服装搭配，她都自认在行。打球的时候，她就能自己改运动服，最擅长的就是「织毛活儿」，在球队的时候就经常有队友请她织围脖。

现在每年，她都给爸爸织一条毛围脖，前几年织的都是黑色、深灰色，今年织了条绿色的，因为爸爸是军人，喜欢军绿色。爸爸经常劝她说别织了，够戴的了，这太累眼睛，可姜宏波还是坚持每年织一条围脖给父亲。

「妈妈走了之后，我突然间觉得，我对故土和家人更加的眷恋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姜宏波第一次提及母亲，眼圈第一次泛红，但她当时及时收束了自己。我们都觉得抱歉，我不想让眼泪冲刷这次谈话，她则羞赧于让外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但她好像不由自主的，你就知道，她是多么在意。

姜宏波和母亲

2015年，母亲往生。那时候姜宏波参演的《芈月传》刚刚播完，母亲看完后便走了。

母亲是姜宏波心里最伟大的女人，「女强人」、「领我们全家走向幸福生活的人」。

「我妈对周边的人都很好，她很慈祥，发着光的那种慈祥。

她老了之后满头银发，腰板很挺拔……她从年轻的时候就为家庭操劳，从早到晚的干活，她还是十指芊芊的，看着就是很有福气，……我们一回家，她就在厨房为我们做各种美食，有她在家，真的特别幸福……」

姜宏波无数次想回到过去，「告诉妈妈我有多爱她！」

姜宏波出演的电视剧《芈月传》的剧照

姜宏波出演的电视剧《天泪传奇之凤凰无双》的剧照

姜宏波出演的电视剧《筑梦奇缘》的剧照

一个平素清凉的人，忽然如炭火般燃烧起来，这份火焰里有太多复杂的滋味：爱、忆。

今年母亲节，工作人员给姜宏波安排了一个朗读诗歌的通告，她拿到那页纸，看着看着，「一下子就懵了」，坐在沙发上只读了一遍，「哭得都不行了」。

「真的确实如诗歌中所说的，父母走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我们。」

可她又没觉得妈妈走了。这三年多时间里，她每天在给妈妈发微信，为她诵经，天天如此。姜宏波打开手机，点开和母亲的对话框，长长的手指拨滑着她们的对话记录，一屏一屏，都是她给母亲的留言。

她一直一直滑着，好像在拨一串时间的珠子。空气于是就凝滞在这里，很长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INTERVIEW

你身上有的书卷气，是袭自妈妈还爸爸？

姜宏波：我爸我妈他们都爱学习。我爸现在都80多岁了，还天天站在窗前，他最标杆的特色就是扶着栏杆，拿着书，认真看。每天都是。我每天都跟爸爸通话，他每天要么就看《动物世界》、再么就看书，或者写东西。我爸还写剧本呢。

曾经的排球运动员生涯除却给你好的心理素质，还对你后来的表演有什么帮助？

姜宏波：一个合格的二传手，要能宏观地考虑局面。现在我真的就觉得，好多的事情，你信命也好，不信命也好，你当年走的路就是为你今后的事情做铺垫，我坚信这个。排球运动员的经历让我一直能对事情有准确的、全面的判断力。运动员生涯另外给了我集体意识，无论何时何地都永远知道要和大家有配合。一支球队是一个整体，一个剧组也是。从小对我集体观念的培养，养成了我现在到每个组，大家都说我很敬业，并不会只是考虑自己。这已经是我的习惯了。

但你的性格并不是和大家打成一片的那种吧？

姜宏波：拍《钢铁年代》的时候，孔笙导演就觉得我不跟大家聊天，那是因为我一直在背词，我的台词是最难记，而且量最大的。有一次一场重场戏之前，我在我的小屋里正看剧本呢，后来导演进来，我其实也不知道，他以为我自己躲着不和大家说话，其实我在用功做功课，那天之后他就知道了，他误解我了，他知道了我是特别走心的人，不做表面文章。

姜宏波出演的电视剧《钢铁年代》的剧照

你身上清冷的气质是从哪里来的？

姜宏波：很多事我都自己扛，不愿意去分担，好事情我都愿意分享，但是责任感，我都愿意一个人扛。我妈以前就说，你在家里是老小，但是你付出的可能是最多的，那小肩膀挺不容易的。

你在领取「最受传媒关注女主角奖」之后的发言，非常非常的沉着淡定，你的状态常常是波澜不惊的吗？

姜宏波：我现在应该是没有什么「波澜」了，原先应该有，但是我不知道那个「波澜」是什么。我挺喜欢年龄大了的，好多人都说年龄大了怎么着……这次去台湾，遇到一个老朋友，她说，波，你的状态越来越好了，能在你的眼神中和你的谈吐中，感受到你非常的从容，心境特别美好。

怎么做到从容？

姜宏波：怎么简单生活怎么来，怎么友好怎么来，对所有的人要抱有一颗很友善的心，慢生活，简生活。心静，才更能准确清晰地捕捉到周遭的事物，我平时不太接触外界，自己就是很静。这种不太接触外界的状态，我从小到大都这样，朋友很少，常常独处。就在家健身、打坐。我健身发狠，走会把自己练到超负荷，这也和过去做运动员的习惯有关的。

你想过不演戏吗？

姜宏波：想。从去年年底，我突然就不想演戏了，什么都不想做了，就想在家待着，想在哪儿弄块地，种点东西。其实一直都有很多戏找我，可能因为我价钱也不高，表现出来还都挺好的，但是我突然间没有创作的欲望了，那种创作需要的纯粹有点受到干扰了，我就想，先停一停。但是现在碰到好剧本，心里又痒痒了，我就是很纯粹的。

一个人的喜悦是什么？

姜宏波：前几年我会经常去普陀山，一个人，跟师父们一起上早课、爬山，自己溜达。最逗的是，有一次我在那儿碰到原先合作过的导演，他就叫我，宏波，他说，你永远跟独行大侠似的。我真的永远都是一个人。我喜欢这种很自在、很自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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