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豆||我想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件事情
本期约稿：陆岸
麦 豆
诗十四首
六月的父亲
从去年冬天起
已经七个月
也许是一年
我没再给父亲拨打电话
现在是六月
农村应该在收小麦
但今年
我们家没种小麦
往年这个时候
他在兴奋地
磨着镰刀，准备割麦
但今年，此刻
他在做什么呢？
他把农村的土地
撂荒，来城里
帮我带孩子
但新工作对他
难度太大
挤在人群中买菜
怕孩子丢了
与陌生人交流
不会说普通话
我又让他回老家
他沉默着走了
土地长满荒草
孩子又带不上
父亲，这种痛苦
这种无的痛苦
父亲，除去你
还有谁愿意承受？
一只羊之死
一只母羊
它的一生从没生过病
它生病
我们也不知道
也不会给它请一个医生
但因为生小羊
意外躺下的那一次不算
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
我守着它
一只子宫脱落的母羊
我读高中三年
它已连续生下九只健康的小羊
补贴家用
顶上农村的一个劳动力
我捧着它的子宫
双手都是血
焦急地望着田野尽头——
去请兽医的母亲
终于小跑着从田埂上回来了
兽医稍后即到，她说
然后母亲和我就一直坐在田野上等
直到黄昏，第二天
母羊的衣胞已经干了
那个打了一宿麻将的兽医才匆匆赶来
没救了
他宣布。
三只刚刚出生的小羊
正站在奄奄一息的母羊身上“咪咪”叫
母亲在哭。
昨天傍晚
母羊就被我们抬回了家中
田野上太冷
父亲和母亲整夜都在羊的身边，给它生火
把棉袄盖在羊的身上
我有一个认识的买羊人可以收购
价钱和活羊一样
兽医临走时撂下一句话
母亲一边擦着眼泪
一边跟他道别
躺在地上的那只母羊
微微睁着眼睛
它的疼痛即将消失——
我想我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件事情
炎热的中午
许多油桃
烂在了路边
很可惜
没有烂在人的嘴里
人类消失了
只留下一地油桃
在悔恨
在腐烂。
老园丁
花园里浇水的老人
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站在那里浇水
身前的灌木从未干枯
身后的河流
反复被雨季填满
在人类拒绝出门的夏日正午
在没有乌云的天空
一个炽热的火球
唯一的太阳
照着他。
雨后的人世
雨后的世界
是另一个。
天空在低处。
河流被均分。
闷热暂时消失了。
叶子在滴水。
不可食的青果
挤满枝头。
蜜蜂之死
暴雨之后
黑色的死亡在一只蜜蜂身上
显现出来
像一块石头压着它
另一只活着的蜜蜂
用爪子拖着它
可以看出用尽了全身力气
忍着悲伤。
一只河边洗澡的鸟
一个人不可能
在河边
永远看见那只陌生的鸟
在河的另一边
在浅水中
踱步。
它一边用侧眼望着你
一边用嘴
将水
撩在背部的羽毛上
然后抖索一下
将水珠
抖落。
它用侧眼望着你
反复做着这个动作
但一个人的运气不可能永远这么好
当河流干枯。
当它死了。
或者多年后
我也已不在人世。
赠夏日河流的八句
我希望是青蛙
代替钓鱼人蹲在河边的草丛里
我希望风吹过河面
被我们看见
我希望某条河流岸边的芦苇仍在那里
少年仍在。
我希望河流永不干枯
天空时常下雨。
美像一种惩罚
美像一种惩罚
我们不能丑。
健康是另一种
终身需服用。
所以我们化妆
将脸涂得雪白，雪白。
所以生点小病
就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六月写诗的人
六月割草的人
太阳惩罚他们
像牲口一样流着汗
六月写诗的人
青草惩罚他
像一个孩子的父亲
六月正午，烈日中
上帝在惩罚三种事物
青草，割草机，人类
喊救命的男人
有人在喊救命
大声喊着救命
我们无动于衷
他在与我们开玩笑
一个真正快死的人
怎么可能是一个男人？
两个男人抱着另一个
一边喊救命一边在笑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
我们看见的是假象
他确实在向我们喊救命
他已身陷绝境。他死了。
马路边的杏树
杏子熟透
又酸又甜的六月底
马路边的杏树下
我们在搜寻幸存者
红灯停
死去多年的人
仍能看见自己的背影
沿着熟悉的围墙
向南走
在一个叫十字路口的地方
他停下来——
一盏红灯
继续对他说：不。
蚂 蟥
在一条快要干枯的黑色河流里
一只冒雨觅食的白鸟
刁起一条蚂蟥
腾空而去
当时我正打着电话
正和朋友谈论一件美好的事
但就因为叮咬过我的蚂蟥
我挂掉了电话，一直望着鸟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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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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