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张「我经历了很多，但是我什么都不打算告诉你」的脸

电影《我和我的祖国》剧照，演员欧豪饰演梁昌寿

他在开国大典前夜骑在大殿的屋脊上举着喇叭向周围的街坊邻居求助喊话，他半个身子被吸出驾驶舱完全裸露在近万米的高空上，他微低着头一言不发随身的背包里装满了致命的武器出手狠毒令人生畏，他在炮火连天的起义之夜被战斗的气息点燃情不自禁掀着身子呼号像一根引燃胜利的火柴，他在小镇沿海的礁石上不顾一切追随自己喜欢的姑娘纵身跳进夏夜的海里……

以上，是短短6年时间里，演员欧豪在银幕上塑造的诸多各异形象中的某几帧。

人们谈论起他时，会念及他身上的「痞气」与「少年气」；会感叹他近年来的好运气给他带来的高效的成长；会好奇这个笑起来嘴角会有一弯笑涡的人有过怎样的曲折故事，才能酿出那股氤氲着的江湖气味。

是否，所有的求生欲，都是被命运的刻刀一下一下凿作出来的？

他有一张「我经历了很多，但是我什么都不打算告诉你」的脸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电影《中国机长》剧照

他脸上总是带着伤疤。当然，是在戏里。

这是我对他最初的印象，而那些伤疤从何而来、因何种下、他又将带着这些痕迹去向哪里，我却通通不知道。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在看电影《中国机长》的时候，这道问题不请自来地闯进我的意识里，直到大约半个月之后我见到欧豪，终于倾吐出来，被他扇扇手掌将疑团挥散。

「因为复杂。」欧豪说。他选择角色的时候总会考量，这个即将可能要和他的身体精神融为一体的人身上是不是具备足够多的复杂性。这种复杂也许并不在于剧本本身呈现出来的人物行动和言辞的表象，更关乎它是否可以让欧豪在已有的东西的基础上自己去生发、想象和延展。

他为自己在《铤而走险》中的角色夏西完整了人生履历。103分钟的电影里，这个永远穿着一身黑衣服背着一个大包的男人总共的台词不超过20句，像永远在警惕着和准备着冲出去的一头暗黑的豹子，他是一个出手干脆的杀手，和他作伴的还有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一脸沧桑的亲哥哥。

电影《铤而走险》剧照

欧豪设想夏西过去经常打架，被人欺负，哥哥的腿是为了救他才被打断的，他们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在了，只能靠自己，活下去。

夏西每一次毁尸灭迹的方式都是放一把火烧了一切。因为他和哥哥永远居无定所，到处流浪，变换身份是常态，了无痕迹地走留下一把焦炭和灰烬是他必然的选择。

最后，他也用一样的方式一把火烧掉了重伤不治的哥哥。那场戏里只有他和再也无法动弹出声的哥哥，欧豪可以选择很多种方式去表现，或痛哭或愤怒或悲切或任何任何戏剧性的情绪……他最终决定，不动声色。

为什么？

「因为我见过。」他见过家乡有亲人去世，逝者的儿子在头几天里没有一滴眼泪，「他在忙活什么呢？忙活通知所有的亲戚家属，按照习俗把老人带回去，买所有的东西，请乐队，安排所有细节，仪式全都结束之后要接待客人，办完酒席之后再一个一个送大家走，已经相当疲惫了，那个劲儿还没缓过来……然后等到之后很久有一天坐下来，吃着饭一看对面，那个人不在了，才崩溃了。」

电影《铤而走险》剧照

他也见到过在出了意外之后瞬间崩溃的人，但他确信那种「瞬间的」不属于夏西。

欧豪只能演自己见过的、相信的东西。正如我们在一个瞬间里只能选择一种方式去度过生命中的这刹那。

他选故他在，他在故他选。

复杂，于是就在这些或细微或磅礴的选择中被织就出来了。

如果一定要归纳某种共性在欧豪这些年的表演中的话，也许我会说，他似乎有意无意地总在去扮演一些有很多东西、很多故事「不能被说出来」或者「不想说出来」的人……「但是那些东西又确实在这个人身上，观众会猜，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这后半句，是欧豪接上的。

2.

欧豪与父母在老家平潭

2019年10月16日，欧豪的农历生日。他回了福建平潭的老家。

从去广州上学始，八年还是九年了？欧豪记不清楚了，总之从那个时候开始，所有的生日他都不在父母身边。

今年国庆档，有两部他有份参与的电影在线，马不停蹄的宣传和路演之后，他自己做自己的主，彻彻底底地留出了五天时间，他要回家，他要去吃那碗过去每年生日妈妈都会给他做的面线和长寿面。

面线里会加很多料，鱼丸、海蛎、虾、螃蟹……煮的烂烂的。长寿面的面线要比海鲜面线里的面更细一些，上面还要盖两个鸡蛋。长寿面一定要清早起来就吃，而且要一大早。生日当天，欧豪是被妈妈「揪」起来了，他说我不吃了你让我多睡儿吧，妈妈说，这个必须得吃。欧豪乖乖起来。

他出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没吃过这些了。

欧豪拍的家乡的食物

五天，他就安安心心地在家，一拨又一拨亲戚来，他做「招待」。因为家族繁茂，很多辈分搞不清楚，就一个一个问妈妈，这位那位长辈该怎么称呼……

亲戚们大多好奇欧豪的工作，会拽着他问不休：《中国机长》里面你飞出去那个是在天上拍的吗？欧豪惊异到笑哈哈：「天上拍不了，在天上拍你们可能就见不到我了！」然后耐心解释自己要怎么和特效、绿幕这些部门一起合作。

亲戚们要和他合影，他说，我们是一家人啊，这么亲近的亲戚合什么影？别合了。「他们就说，不行，我们要给同学看、给朋友看！」

欧豪不遮掩自己的喜形于色，还自封「平潭之光」好不快意。

电影《左耳》剧照

他也偶尔能有一个人的闲哉时间，就从县城晃荡去海边，以前和奶奶一起生活过的老屋那里看看，「我们那儿也有一个像《左耳》里张漾跳下海去的地方，还能找到小时候的感觉……你会突然一下子想到小时候在这儿奔跑过，听海浪的声音，看渔船每天来来回回，等爸爸妈妈工作下班，十几二十年了，到现在依然是这样。」

有一天晚上他在岸上，海天全是黑的，只有大船上的探照灯射出的光束在那里，出海的渔船回来了，船上都是男人——按照千百年来的习俗，女人不能上船——她们就做好了饭装在盒子里，等船靠了岸，递给自己的男人，男人把这一天打到的鱼物给女人们，女人在岸边开始分拣、收拾，男人们再把船又开走了。

欧豪就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一时间有点恍惚了，「是不是几百年前的人也都是这样的，做一样的事情，只不过衣服变了？」

「海上乌漆麻黑的，大船上的灯光在岸上，人来人往，海风不停地在吹……」他觉得自己像在看一部电影。

欧豪拍的家乡的海和船

平潭靠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海风鼓鼓的原因，那里的人说话声音总是特别大，仿佛只有这样对面的人才能听得到。有一天爸爸在楼下打电话，欧豪在三楼都听得到，他就跟爸爸喊，你能不能小声一点？爸爸回，好，我知道了！然后，还是照样大声继续讲。欧豪讲到这里，笑了，很温柔很温柔的那种。

他的平潭话说得没有小时候好了，用家乡话和亲戚讲飞机外面的戏不是在天上拍的啊是在绿幕前面有鼓风机在吹……云云的时候，常常要在心里提前组织一下才能讲得出。但是他就是执意要在家里说平潭话。

3.

生在海边的欧豪却没有成为一个和大多数人一样出海打渔的人。

出海，是危险的，「有一句话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海边人就是靠天吃饭的。」他很小就听过很多类似的真事，明明知道今天有八九级的大风，但还是有些人就是要出海，为什么？为了生活，如果他今天不去打鱼，明天就要饿肚子。但你也不知道，你冒了危险出去了是不是就一定可以有收获，你还是必须要去。于是很多人，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欧豪拍摄的家乡的海

他的爷爷就是，「一直到四、五十岁，爷爷都不知道鞋长什么样子。」后来一次海上的意外里走了，留下了九个孩子给奶奶一个人拉扯大。

奶奶是欧豪在这个世界上最钦佩的人，他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如何独自抚养九个孩子成人。「她靠什么拉扯的呢？我不知道，但起码九个都长大成人结婚、生孩子了。」他听爸爸说，我奶奶是一个特别受人尊敬的老人，他觉得，这一定就是因为她倔强、她自强不息。

她最喜欢小时候和奶奶一起睡觉的日子，「因为她会拿一把蒲扇给你扇风」，奶奶喜欢吃柿饼，有时候就会留起来一、两个，我去了，就会拿一个给我吃。」奶奶的日子苦，欧豪都看在眼里，但正是在这份苦中，他见到一个人可以怎样顶天立地地活下来，且不是独活。

小时候的欧豪

欧豪五岁的时候随父亲上了一次船，他就和爸爸一起坐在驾驶舱里，裤子也没穿，他看着身边的大人忙进忙出，船靠岸了就搬运装卸货物，然后继续起锚；再大一点，他也跟二伯的小船出去过，捕鱼、拉网、分鱼，他都做过，是很辛苦的事。

按照常规的剧情设置，再下一个镜头切换过来，那个拉网的人就应该是他了，但是故事没有这么发展。

「对，没有，我特别快地就跳下了船，干别的去了。」他上岸了，父母也不希望他做这个，他们希望儿子能去更大的世界里闯荡。

欧豪小时候每天都会听到一首歌叫：《爱拼才会赢》。他就是在一个每天都有人在谈论要「做大事」的环境里泡大的。

早年参加《快乐男声》时的欧豪

从当年参加《快乐男声》选秀突围夺得全国亚军，到后来忽然转向懵懵懂懂被带入表演领域，欧豪的路虽表面看来幸运顺遂，实则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处于几乎无法翻身的被动之中。

但他身上有一种求生欲，说得夸张一点，那是一种「不死」的气质，且生猛，且草莽，且不应该与名利丛生的所谓上流世界有瓜葛。我因为这样想，所以近乎冒失地问他，这些年是否有为了得到一些机会做过什么让自己不齿或不悦的事情？这问题显然暴露了我对世故的偏狭认识和自视清高的做作，我以为世界非黑即白，我以为人可以只凭理想扶摇直上获得福报，我以为我以为。

他让我把这个问题再具体化一点。

我于是有机会继续我愚蠢的假想。

比如说一间屋子里有好多人可能会给你机会，可是屋子里的气氛、音乐、味道你都不喜欢，你还是要进去，对不对？

他回答：「好，打比方说，这里坐了六个人，里面的一切如你所说，我都不喜欢，但我有一个朋友在，我就一定会进去，我在乎的是我在意的人。

那，那些让你待着很难受的聚会呢？

「我不踏入。」

欧豪说「我不踏入」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狠与硬，甚至没有被这等不礼貌和有预设性的问题冒犯了之后的不悦与不适。

我们想当然地以为，一个人可以在不长的时间内得到了比别人多的东西，他就一定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或者我们怀疑，他这种得到背后是否掺杂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种种……

「我前两年被骂到什么程度？『你歌手演什么电影？』、『你有病吧？』」欧豪效仿出那些评论给我听，脸上却带着无比温和的颜色。他让我不要担心，他早已不会为别人的疑窦或伤害所动。

「那时候那些所谓的伤害反而鼓励我了，这是我性格的原因。」他也从未想过要以怎样的方式去回怼或者抱怨。正如初三那年暑假他和爸妈迁徙到东莞，中考结束，假期还长，他想打工帮家里分担，去一间小餐厅送外卖，有一天下大雨，单车翻在地上，他浑身湿透又沾了泥，敲开订餐的客人的门之后，劈头盖脸就被屋里的人大骂了一顿，其实那个人也是和他一般阶层的人，他不懂，自己固然有失职，但为何要被如此斥责。

电视剧《山月不知心底事》拍摄间隙，欧豪在读剧本

那时他就跟自己说，「你要更加努力了，有一天你到他那个位置的时候，不要以他这样的方式去对别人。」他不恨那个人，「这是他，他不代表我，他给我举了一个不好的反面例子，我看到了不好的一面，会让我觉得以后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戏里的欧豪，仿佛总是揣着凶器或者武器，要么赤手空拳也能随时和人干起来……

「其实我内心是一个温暖的人。」这次的下半句，又是他接下来了。

是，生活里的他竟是手无寸铁的。

INTERVIEW

你生活里还会有可以很任性地做事情的机会吗？

欧豪：不太允许。表演里可以任性，因为他不是你本人。我们不是每天都在粉饰自己吗？我们不是在做一个尽力让别人喜欢你的人吗？这是我对人与人交流、人与人相处的一种理解。

你说的「粉饰」是……？

欧豪：即便我有缺点，我也要让自己看起来让别人喜欢我。我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我要有机会，我才能证明自己。可能因为我16岁开始就自己一个人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看到了社会的人情冷暖，而我并没有被保护得很好。你说的「求生欲」每个人都有，可能我的求生欲就在于，我在意。

欧豪在《中国机长》拍摄间隙

你在意什么？

欧豪：当初「快男」比赛的时候有一个纪录片，我们一群人坐在那儿聊天，大家就在埋怨和吐槽，我当时说了一段话，后来很多人觉得太装了。我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今天来比赛，聚在这个地方，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如果你觉得不爽、你不需要这个机会、你受不了，那你走。既然你选择留下来，你老吐槽它干嘛？我们不是更应该去想办法解决问题，克服自己的内心吗？我有求就必定有所付出。你刚刚说化妆给我的那些伤疤，其实我现在身上有无数的真的伤疤，化出来的那些伤，根本不是真正的伤。我身上真的伤，才是一部一部戏留下来的痕迹，我不愿意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没必要，我已经比无数人幸运了，我有什么资格再去说有多累？……感觉自己要哭了。

你会在人前哭吗？

欧豪：不会在人前哭的。

所以后来在你饰演的角色里都会看到一些残酷和受伤的东西，你觉得这些才是真实？

欧豪：敢表达这些就是真实的。角色表现出来的那些，某些时候也是我。我最早看到的社会就是那个样子的，很现实，底层的人就得要往上走，没办法，你不往上走你怎么办呢？我最初看到的世界没有影视作品表达的那样简单而又美好，可能有，但不属于我。我见到的就是比较复杂的，当然我也愿意相信美好。

欧豪在电影《烈火英雄》

你为家人买下房子之后的快乐应该怎么形容？

欧豪：在那之前，我们就是四海为家，今天租这个地方，明天就搬到那个地方去了。所以一路都不能添置太多东西。不能说今天我开心了，买一个桌子，没有。什么都不属于我们，全是别人的东西。对于两个老人家来说，居无定所，连老家都没有，没有祖屋，我就想做这么一件事情，给他们一个家而已。所以你让我现在想回平潭最喜欢去哪个地方，就在家里。我可以躺着看一天电视，我告诉你，我一天看了四遍《哪吒》，在家里，躺在沙发上，我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干。

你为什么能够在这几年得到这么多好的机会？

欧豪：踏踏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做事，做一个真实感恩的人。

如果你见到你爱的黄政民，你想问他什么？

欧豪：这个问题挺好的……我想问他可以跟你喝顿酒吗？有人问他说，如果有一天让你演戏不能喝酒了怎么办？他说我就不演了。（笑）我没到那个程度，但我希望跟他喝一顿酒。

欧豪和母亲的合影

你做过让你后悔的事儿吗？

欧豪：我觉得还是会有。但我不会说，我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跟别人说的，内心还是有一些完全不会跟任何人讲的事情。

是的，你千万别说。你能演好一个角色，你就演好他，不要告诉我怎么做到的。那个最重要的原因，不应该被说出来。

欧豪：对，是这样的。我其实真的并不愿意让大家那么的了解我。

你觉得自己现在演到最理想的角色了吗？

欧豪：没有，我觉得应该也不会有最满意的时候，如果你还想干这个的话。

我忽然很想看你演一部像《老人与海》或者《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样的电影，一个人只身斗大鱼。

欧豪：可以的。可以为此去体验一下出海的生活，但是只是体验，戏可以演，真的出海，我不要，不会游泳。

编辑：徐弋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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