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元峰||我只是隔空望了一眼江南
余元峰
诗十二首
南尖岩
这么些年，南尖岩一直住在半山腰
收着雾和云海，那林修竹
不被人看穿
你去时山在撤退，山隐于山
你的奋不顾身只是只翩跹的蝴蝶
轻于瀑
而后轻于蝉翼
打开就挡住了半爿空山新雨
我将自己悬于崖上，听风
看你在人世间挣扎
数番来回
万亩青竹都谈去
只有孤山还是真实向南
哪有什么绝壁万仞
我见到的鸟鸣破了翠竹，浓雾
乱石穿空
我的三千尺瀑布正被山中湖泊
一一接纳
麋鹿的方向
一只麋鹿走出森林
更多的麋鹿走出草原，沼泽之地
连日阴雨让旷野模糊
水是一个策马的胜利者
一直向南，所有的来路都是海
没有一处江山是白描的
譬如南方的木桥与流水，列车的痕迹
譬如我们在天空刻下十字
傍晚前，孩子们会循着金色坐标归来
原谅这个人间
给予我们折翼的翅膀
飞翔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如果雪落下来
如果群山纷纷退却
你不必留恋云端，落日是你勇敢的一跃
麋鹿的方向是冬天
为此它背负少年许下的远方
那片海尚未退潮
白马待在他画中
你对一条河许下麋鹿的黄昏
水，卡露伽以及黄昏
高脚杯接天空之水
也盛一盎司琥珀色香槟
大多时我对卡露伽之类
保持敬畏之心
今晚我也只是想起郊外的黄昏
想起烂柯山月色如水
美，是恍惚间生出些许暧昧
鱼子酱赤裸以待
这片海涌来水乡的草地与麦场
离开之后
你的黑珍珠熟了
我捂住了舌尖上的伤口
赶在天黑之前
爱上一条游泳的鱼
爱上水，卡露伽以及黄昏
蔷 薇
她的嗅觉中无端开出一丛蔷薇
持久的黄冷光一般
打在她左脸颊
那时我站立阴影的右边
分水岭是鼻梁
还是细眉骨，层叠的花瓣不由分说
也无从打量
宽银幕布在她的额头
麦地只是一个女人的肤色
我尝试着接近
火车驶过的原野
黑暗封缄了天空，那片领地
盛开蔷薇的私家花园
仿佛从未存在
蔷薇在她更加孤独的眼里
复述灵魂的色彩
这一枚旧邮票
可以带着昏暗的车厢离开村庄
她在淡黄色的信札上写到
一盆植物让天空低垂
蝴蝶从四周飞来
一些蔷薇凋敝
一些猛虎还在内心
在扬州
声色犬马如我
去广陵却有一场青墨
下在瘦西湖和他的夜光杯
那个欲寻不得的人
我知道他在某座阁楼之上，痛饮
淮左的烟花不必耽于三月
有人轻裘快马，从盛唐
带来肥硕的牡丹，赭红色葡萄酒
是远在长安？被鞭策的语言犹在章台
字如珠玑
贞观元年以来
锦帛多显于栏下黄昏
牡丹开放在花瓶
那艘运瓷器的官船泊了琵琶与宋诗之间
月在最轻的柳枝头
所谓州府，繁华只是一处园子
被扬波的水赋予
十里春风，也不过是商贾云集
一介书生在京杭
南来北往罢了
池 塘
譬如，她一整天面壁，镜中刺青
从焚香中取出多余的悼词
一道门从里面关上
拒绝天井里的光
煮茶，也不忘捅一捅昏暗的炉子
她不再写下，致远方兼游人
那一口池塘就断了念想
早些时白鹭穿过的柳松了弓
白堤自去水中换了颜色
没有一个路人会在水边露出旧伤
池塘也不会
天很快黑了
持月色去西塘边的人，如何回头
引箫不如敲南屋门
她有满院子的青梅引了一个书生
诺大的一个池子
再不必分开莲叶，洗笔，纸上雪白
她起身时
镜子就碎了一池
下午茶
她放下了落日
就把所有的欢喜，金子般撒在湖面上
垂钓的人一定相信
他满弦的弓箭，足以射落整个黄昏
一个诗人，在水边看鱼起的波汶
也摩娑片林岸粗砺的阴沉木
打开栅栏，放夕阳进来
我问自己更喜欢草地，还是庭院
我该怎样回答
春天的叶脉上，每一瓣青色都有新鲜的虫牙
每一朵阳光都反复冲泡
曾经繁花，都开成了你想要的样子
清 湖
湖的对岸，码头隐于山色
而水波一再推澜
立起千堆雾
没了古镇
烟青色愈来愈浓
湖上小舟向了黄昏，再向一亩荷田
我见前人栽树，栽下一座庭院
那些天井开着
水墨就滴穿了云青石
写词的人自顾去了湖心洗墨
洗旧颜色
秋天一再推迟
船帮回来的日子也一再推迟
在清湖
码头上站立的女人越来越多
像柳林青青
一半在水中
一半被暮色吞噬
暴 雨
飞虫有赴死之心
我偶尔也生出一对翅膀
如果风来
高原上坦荡的蔚蓝也来
你是不是可以只身一人穿过这空荡荡的旷野
坏消息是今晚有雨
闪电会不会来
去年的雷击木还躺在后院
这样的伤骨
阴雨天一碰就疼
从布达拉宫吹来的云朵依然纯净
山顶偶有羊群
我宁愿相信
神的预言只是一滴蓝色的泪
众神在哭
宽恕了这贫瘠之地
我所见的落日被余晖一再拖延
下山之势似有烟青色
布了我藤上的青果
和远处的雪山
如果不是西眺
如果你一直站在黄昏尽头
我不会离开，假如今夜墙上水流如注
假如暴雨忙着从川藏线出走
凉州词
非得饮尽杯中的葡萄酒
才能唱出一种苍凉
才能唤醒今晚的羌笛，追逐风
这卑躬而羸瘦的身子
再拉不动胡弓
我有一间都督府
在三衢道中
在江南漫天橘子花飞落的湖面
划一叶扁舟
你从开元中年来
今晚弹唱扬州，洛阳的人
竟不知有西凉
有钝挫的马蹄过了黄河，一座玉门关
就是一口瓜州井
以悲凉重新为西域命名
坐在空旷的凉国
我也是黄河坝上不屈的楚人
这些年
写词，剑指流水
只讲给迢迢三万里，不归的人听
大南门
那天我上了大南门
一个人闯入洞开的城楼
观沧水
还是看一段临江的风，寄了湖心
写下这旧剧本
待我回头时
那些云不经意间已走了
独留这古老的城墙从宋朝抽出青砖
再抽出风骨
那一刻，大南门从它仿古的壁纸中醒来
抚琴还是抚右侧的落日
我没有煮茶
没有听一曲空城计
越过江面弹唱
愈行愈远
还有一座亭子
住进布满莲叶的南湖
这个六月
我不在西子，不在断桥彼岸
我只是隔空望了一眼江南
国清寺
国清寺的钟声，听一遍
都是奢侈的
如果还有惊雷从海上传来
雨骤然落下
我在远山也能听见颂经声
推开蓝天
安抚一间寺院
一个干净的灵魂
在天台
少年种花的地里也种他安祥的外婆
一别唤作流年
国清寺于他
是复活，我刚从那片墓地归来
又将去往人间
这人间从不说悲伤和痛苦
看不到的十字架钉在欢醉后的肉身
请不要对着寺庙大声喧哗
暗夜已替他交出罪己诏
暗夜在针尖的光上降临一朵莲花
国清寺的钟声，听一遍
许多人开始流泪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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