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国太||黯淡渐渐密集

Original 一见之地一见之地 2023-01-11

熊国太，江西上饶广信人。高校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出版诗集多部,创作歌词多首。居南昌和温州两地。

本期约稿：陆岸

熊国太

诗十五首

惊悚之夏

一阵炽热，几波气浪

将你从四月挤出

到达五月，鲜花如海

歌子从夏天的城堡鼓噪而来

叩击着人们的耳轮

可不能回忆，灼热的天空

目睹过很多苍白的内心

这个季节是一个蜕皮的季节

谁都被病毒的饥渴缠绕

我独异的语言已经被河流带走

打开入夜的南风和树枝

远去的飞鸟暂时还不能归程

不能回忆，黯淡渐渐密集

那些传回的鸟鸣正被风干

而谁已不能走出居所

一根火柴却能无声地燃烧

像这一个炽热的夏天

仅仅用一块冷铁

就摧毁了心灵的砂器

风波桥

从你身上悠悠走过的人

手里提着鸟笼、情书和纸钱

从你身上走过的人

四季之路已成身后的碎片

从你身上走过的人

用他的侧身之躯匆匆走过人群

一辆白色的无轮之车

在嘶哑的人声中被风吹散

当云端的鸟巢发出异样的气息

当雨点比歌声更为缠绵

此刻，有一双手抓住了桥栏又松开

此刻，有一双抓住桥栏的手在松开

如果如镜之水映亮了她的容貌

我非常后悔我记住了她坠落的名字

闪电版图

我的祖国历史悠久，阴影也厚重

我的祖国山川秀美，褶皱和险滩也很多

我的祖国矿山密布，矿难频发

我的祖国四季分明，风霜雪雨从未停歇

我的祖国人口众多，蝼蚁成群

我的祖国盐田苍白，思想更苍白

我的祖国吃的是稻米、馒头、油条和馄饨

穿的是棉布、化纤制品和70%的羊毛衫

我的祖国掠食者斩不尽也杀不绝

饕餮者饱食终日后连根骨头也不肯吐出

我的祖国出门坐的是高铁和动车

途经之处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块工地

众多豪宅拔地而起却和穷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祖国足足有七亿多的农民

四点七亿留守荒芜家园，二点三亿背井离乡

那些站在脚手架和吊车上的农民工

已接近天空，同时接近了浩大的乌云阵容

我的祖国雷声很响，闪电很少

即使有闪电，也从未穿透乌云的心脏

仅仅像一根生锈又被丢弃在路边的铁丝

鸟掠过今夜的城市

鸟掠过今夜的城市

她飞翔的姿势轻盈又怯弱

像婴孩一些简单的动作

像我注目她的一系列表情

鸟掠过今夜的城市

旋即又飞进钢筋水泥筑起的丛林

但她飞不进城市紧闭的窗户

鸟的翅膀，因此忧郁如夜

我看见了鸟的翅膀忧郁如夜

看见夜色在丛林之中弥漫

夜的心是一片深渊吗

或许只是一片凹凸不平的习惯

而我是一个双耳失聪的人

当鸟掠过今夜的城市

我只听见了夜色的丛林深处

一杆汽枪射断鸟羽的微鸣

孔子在短命皇帝墓中干了什么？

公元前七十四年。西汉。长安

做了二十七天皇帝的刘贺被宰相霍光赶下了台

封昌邑王，再降海昏侯。前五十九年

刘贺薨，葬于江西南昌新建区观西村墎墩山

二00一年，刘贺墓被深度发掘

历时五年，出土文物共一万余件（套）

计有青铜器、金银器、铁器，玉器

漆木器、陶瓷器、漆砚、竹简、棋盘和木牍

另有编钟、琴、瑟等礼乐用器若干

在众多的随葬品中，有件葬品很是值得玩味

即那一件绘有孔子像的的孔子立镜

镜面上书写有“衣镜赋”三个金色大字

镜背还详细附记了孔子的生平事迹

但内容与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有较大出入

这样看来，最初的孔圣人是一个怎样的人

足可存疑。如果仅从短命皇帝墓中

光洁的铜板镜体和孔子立镜的姿态分析

镜中的孔圣人不像是在“正衣冠”

镜背的圣迹贤语不表明他就“知兴替”

他揽镜自顾也不能说明他已“明得失”

那么，孔子在短命皇帝的墓中究竟干了什么

我想，他什么也没干，他只是一方诸侯

手中的一块招牌，贴金的招牌。即便

棺材再腐烂两千年，也还只是一块招牌

天空高了一米七零

通往郊外的路，都在开挖着新工地

其中的一些人

已抡圆了手中坚硬的铁镐

向一米七零的雪松根部砸下去

天空顿时高了一米七零

天空的底部多出一尺见方的窟窿

还有一辆运土车守候一旁

准备收走雪松的尸体

我的身长恰好一米七零

我恰好路过那一片新开挖的工地

我要把自己填进那个窟窿

不论有多深，先抱紧雪松痛哭一场

如果我没被铁镐咬一口

请允许我代替那棵无根的雪松

从窟窿里重新站起来。再开走运土车

从苗圃里运回更多的雪松

直到一米七零的天空重又吐绿

直到受伤的雪松，从一米七零处继续长高

直到我渐渐地矮下去

成为雪松脚下的一只蚂蚁…

与女军人喝咖啡

在南昌苏圃路或阳明路上

各有一家名典咖啡屋

朋友们都去体验过

带上他们的夫人或情人

我也去过，但我没有他们浪漫

在很多个孤单的夜晚里

我的确就在名典咖啡屋里安坐

一位女军人的容颜和咖啡的光泽

掠过了我内心的雪原

隔着门帘，我的目光穿越时空隧道

想把一扇隐秘的窗户打开

但在很多个夜晚里

面对女军人独坐的姿势

我都没办法扫清内心的积雪

很多夜晚的期待

就这样浸泡在咖啡的苦味里

很多弥漫着的夜色

连同窗外吹来吹去的冷风

既没看见我独自悲伤

也没有把咖啡色的灯光吹灭

六颗枇杷

一共六颗枇杷，被我

吃掉了一颗

剩下五颗轻放在卧铺的茶几上

像一座心房的五瓣

如果我再吃一颗，枇杷就只剩下四颗

四颗枇杷间可划两条对角线

那也意味着是个扠，就是被否定的意思

我想让枇杷只剩下三颗

可这样一来，它们虽三生有幸

却有可能重演三国演义

牵制或消耗，结果三方都心力交瘁

枇杷最好被我吃得只剩下两颗

如果是一颗

它将很孤单。两颗枇杷能对视一会儿

两颗枇杷，还可以依偎在一起

即使被吃掉，也可幻化为两只圆圆的

金黄色的飞行蝴蝶……

波格雷里奇

波格雷里奇，征服世上

钢琴曲演奏难度最大的王子

他的十根手指

黑白琴键上飞速跳跃的魔棒

我无法想象那十根魔棒有多大魅力

只能形而下地嘀咕一声——

他革命的发型

是我终生学习的榜样

革命猎豹巴菲德尔•卡斯特罗

马埃斯特腊山峰上的雄鹰

即便降低了飞翔的高度

也是一只凶猛无比的革命猎豹

圣地亚哥一座深藏的监狱

即便加大和加长了囚徒的镣铐

也不能铐住猎豹的狂奔

卡斯特罗，你握紧切•格瓦拉的双手

然后用枪管里的四颗子弹

射穿了丛林深处一道道朽木屏障

从此，一盏黑夜最深处的红灯

亮在了山姆大叔的眼皮底下

一只猎豹撤退到平原地带专门对付暗杀

从此，蔗糖的甜味混和着浓浓血腥味

一路幽幽地弥漫在加勒比海海岸

咖啡的馨香萦绕在热爱或屠杀生活的唇边

而我活在东方一隅，抽着哈瓦拿牌雪茄

我没忘记有多少猛兽就有多少杀戮

但我终究要忘了你，免得把革命岁月怀念

芜湖的佛

芜湖有多少尊佛

我还真不清楚

但我知道，芜湖

最好最修慧的一尊女佛

寄居在了温州茶山

她慈眉善目

眼睛清澈又深邃

人们都说她是一尊好佛

不仅经念得好

而且从不为难信徒

即便常常云游去了上海

也会坐高铁回来

星夜

今夜，上弦月是一艘驶向故乡的船

只有天边的下弦月在夜色里不安地飘浮

看我徘徊在阳台上的笨拙模样

今夜，我的语言比缄默者要安静许多

我无法改掉的乡音储存着许多生动的词汇

我的沉默，多年来就是一种语言

在田间劳作，或去深井里打水

碰见会说话的布谷鸟，听见白鹤啄食的声音

它们不经意弄出的各种声响

是我可以开口说话的另一种方式

其实，我并不想在城市的阳台上伤神

在城里奔波，于月光下沉思

我觉得我已失却了家园，灵魂在面目全非

我的城市公寓也只是一间狱室的幻化

如果你不信，请你隔着夜幕看我

即便你能够数尽满天的星星

也不一定能数得清我眼含了多少颗泪珠

小东西

小东西，小东西

一眼望不到边的尘世物语

从植被里长出来

从树梢上采下来

一路蹦蹦跳跳到夕阳面前

到滚烫的岩浆面前

而我只是一粒小石头

一不小心就会沉浸在酒杯中

唱的是高山流水

念的是我佛慈悲

仿佛一切于我如浮云

其实，我心念念苍云秋水

恨一枕寒风到天明

只是错失葵花开

只是不识探梅人

瓯江

暮晚中的瓯江，在自己的中游

隐现湍急的旅程

它不是我单薄身躯内贲张的血脉

它喊不出我的名字，我的期待

却能用它的水雾和帆影

让我缓行的血液急速地回流

而那些倒灌的浑浊的海水，转瞬间

就将上游奔涌来的清水吞没

这对我这样一个观潮者而言是危险的

我是无法看穿瓯江上游那一泓清泉了

在它的下游生活和奔波

我已是一只倒扣在草滩上的废船

但只要我听到帆影里的水声

哪怕瓯江只是一件干搐无孔的容器

我就能披如发青藤枕着波涛入眠……

西湖夜

我进入这个景框前

夜色已经降临

这导致我迷了一会儿路

我想象，白居易和苏东坡

在这里是不迷路的

因为他俩都做过杭州市长

前呼后拥不说

左拥右抱忽略不计

因为诗名太盛仰慕者众

还修筑过白堤和苏堤

不像我，写了这么多年的诗

没有一首被人记取

但我知道白市长和苏市长

在西湖的夜色里

没有喝过法国的拉菲

诗是语言芯片，诗人是光刻机

熊国太

迄今为止，人们对诗歌何以发生仍有许多弄不明白的地方。譬如：一个陌生的场景，一幅熟悉的画面，一件往事的忆起，一次莫名的感触……为何就能让诗人产生冲动和萌生诗意？又譬如，知觉经验、哲学理想、宗教神话、社会潮流以及个人格调等，经过一番沉淀、运思和演绎,为何又能成为诗句奔涌的原动力？

倘若不是偏见，诗人是否就是一种精神趋向异端却又囿于世俗生活的“混合体”：众人昏睡时，他苏醒；世相混浊时，他清澈；万众狂欢时，他安宁；人云亦云时，他独见。然而可惜的是，这类诗人现今已属凤毛麟角，更多的诗写者对自己的诗创没有更明确的审美要求和意义指向。

其实，世界原本多维，生活也从不拒绝诗意，常常是诗人自己忽略和缺乏独特的发现和领悟。或许，从根本上说，是诗人天分不够带给了自身的局限。诗人的这种独特的两面性说明，其存活于世和创作价值不在于记录感觉、图解生活和随波逐流，而在于诗人能否捕捉到人与世界、与生活的奥秘与玄机，并进行神谕般的揭示和昭告。换用时新的语言来表述就是，诗歌是允许喜怒哀乐的语言芯片，诗人就是那一台能把语言芯片打磨出来的光刻机。

可是，当今时代和文化的错位对诗歌（当然还有哲学）的空前漠视，已让诗人和诗歌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或者说，诗歌的生态环境已然不容乐观。一方面，诗人创作时要遭受“围追”和“堵截”——“围追”来自于诗歌同仁的定性：此诗人应该被划归这个主义，彼诗人应属于那个流派；“堵截”则来自于文学机构和诗歌权威的训诫——诗歌创作必须遵循某某原则，甚或要体现组织机构意图或著名诗人的教导。另一方面，诗评家也不能履行自己的神圣使命，仅仅只会设置虚假的论证前提，或者在人际关系层面上判断诗歌价值的大小，却对诗歌的语言魅力和诗人的诗性表达忽略不计。

一首诗，是词语的有机组合，是心灵的自言自语，是打破庸常的创造。一首好诗，既能审视和升华诗人自身，又能慰藉和启迪读者心智。事实上，所有的经典诗篇无不是从诗人的灵魂里喷涌而出的。但由于诗坛上唯技法、雷同和教导出来的分行文字已越来越多，迫使诗人难以为诗歌赢回声誉，更难以为创作打通一条奔赴自由王国之路——即便诗人抒发了人们共有的普遍情感，披露了人生机锋与现实龃龉，亦或预知了未来征兆而成时代先声。

因此，在万花筒般的社会舞台和泥沙俱下的当代诗坛上，诗歌要能成为真正的语言芯片，诗人要能成为一台打磨语言芯片的光刻机，创作主体就很有必要更新自己的思维认知和创作理念。具体说来便是——

看诗人能否艺术地再现作者所处的时代脉动和特征。诗歌承担着敞开一个被遮蔽的现实世界的任务，在于审美式的发现主客观事物之间的微妙联系，揭示诗人与生存生活共存共生的矛盾和美丽，诗人只有艺术地把握住所处时代的脉动，艺术地表现出时代的特征，才能再现和反映时代的本质和风貌，以及处于时代中的生命纹理和高贵人性。

从大处说，诗歌是民族的灵魂，从小处言，诗歌是诗人人生复杂经验的凝结。任何一首好诗都是有深沉思想、飞扬激情、精神力度、与生存和生活密切攸关、站在个体人生和历史高度的歌吟，是诗人心灵与情感史的记录。因此，那些能把人类共有的情感和性情个性化地表现出来的诗作一定是好诗，反之则是诗人没有能够完成自身的创作使命。

看诗人在诗文本中能否蕴含强烈的生命关照和悲悯情怀，能否折射和呈现人间疾苦和人生冷暖；那种机械地图解时代现象、用口号替代诗意表达、过于附和政治语境和简单摹写生活图景的诗歌，那种貌似深奥但却空洞无物的作品，还有那些仅仅营造诗歌词藻、跟风表述、玩弄技巧而忽略诗人赖以生存与支撑的精神活动、灵魂气韵和气血的诗作，很难归类于好诗之列。

再看蕴藏在诗作中的主旨或意蕴是否被诗人有所突破和创新，是否颠覆了往昔诗歌的惯性表现手法，即诗性是否具有独创性和新颖性。一首好诗是言约意丰的表达和富有质感的画面的崭新统一，是音乐节奏和时空大跨度跳跃的创意契合，尤其强调诗歌内部自有一套声音表现系统，语义要素能被诗人有意识地运用到有张力的语言效果之中。而那些表面上看似语言华丽、修辞丰富但顾弄玄虚、华而不实又没有实质内涵，或语言枯燥、思想肤浅、情趣乏味又明显存在表达缺陷的诗作，自然非属好诗。

白话诗运动解放了诗歌形式和诗歌语言表达方式，但抒情、修辞、叙事、口语等新的诗歌审美因素也在为形式做补充。那些侧重诗歌语言有所节制和具有删繁就简的智慧的诗歌肯定是好诗，而那些冗长、拖沓、大词过于堆积的长诗并不一定算是好诗。

诗文本如果能够体现民族语言特征和东方审美倾向，能够避免诗歌内容和语言表达方式过于西化、或像天书或像注解古籍般的诗作，当然是好诗；如果诗歌题材相同，不论新旧，但能够体现诗人个人气质和精神品质的诗作，自然也算是好诗。

以上表述多有啰嗦，因为即便是好诗，因人而异也会见仁见智。愚以为，至少以下三个要素基本决定了诗歌的高下：一是人类的共有情感和性情能否被诗人个性化地表现出来；二是蕴藏在诗句中的主旨或意蕴，与前人和同行类比是否有所突破和创新；三是诗创手法是否颠覆了往昔的惯性手法，语感、语义和审美三方面是否产生了陌生化效果，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和心灵的共鸣。

在一切都“求快”、“速成”的今天，在物欲膨胀甚于精神追求的当下，诗人显然已中气不足。然而，无论这个世界有多嘈杂、迷乱、媚俗和浅薄，也无论诗界存有多少不同的诗歌观念、创作倾向、门派纷争和利益纠葛，诗人这台诗歌光刻机，天然地肩负了以下使命：对母语的尊重，对传统的扬弃，对现实的剥离，对人性的判审、对意义的追寻以及对生命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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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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