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定安近作十首||草木人生
本期约稿：陆岸
百定安
诗十首
树
这棵拴过马的树
只结果子
没有果子可结
就结痂，就结
心事
就把叶子一片一片
刮成鸟。
鸽 子
任何一只鸽子飞过，任何时候
任何方向
从南方，或从北方
迎着风
或者，被风吹送
它们的羽毛，一定要白，翅膀一定要
打开，一定要
往乌云中飞
我见过许多鸽子，都是新鲜的
正如我每天见过许多面孔
都不是昨日的
都可以用不同的形容词来形容
这就是更替。像我和我的父亲和我的儿子
和我的孙子
一只白色的鸽子，可以有许多种死法
即使它死在夜里
你也照样能够感到
——你瞧，黑暗忽然完整了
你也照样可以看见
有一种哀悼
仿佛颤栗着的
灰烬
马拉加之夜
想想这个时辰仍踩着石板路
踢着小石子
低头走路的人
内心要有与黑夜多么匹配的事物
他一边走一边
小心翼翼地跟自己对话
又下意识紧张地环顾四周
想想要多么沉重的问题才能
把一个人的头颅
吊在自己的胸口
左右晃荡
像一匹鬃发纷披的断头马
而另一个从石头上长出脑袋的雕像
想想也是
有什么必要半夜躲在树荫下乘凉
当那人踢着石子走过它
骇了一跳
然后，又满含深情地
拍了拍这个巨大的
午夜仍躲在树荫下乘凉的
头像
在此陌生之地，还有什么不可以误读
在陌生之地，不与任何人搭讪。
在仁义街，中国人彼此都不说话。
只有一个外国男人拉着一个中国女孩儿快活地
说着流畅的汉语。
在陌生之地，该相信谁呢？
那个点烟的人，蹙眉的人，对着
大黑天哈哈大笑的人
那个笑着笑着就从腰间抽出刀子的人
班车空洞地开来开去，缝补着
一个又一个居民小区。戴过几个月口罩
一座城呼吸急促
语言木讷。十字路口
像一个封条。司机像一个永远
心怀目的之人。
我在拐角处的水果摊买水果。
一车不厌其烦的成熟和红。如果
越来越软越来越萎靡
为啥要成熟。那个东南亚热带水果
为啥市长般坐在
最靠近摊主的位置
草 木
草尖佝偻着
一滴露珠代表昨夜
两只蜻蜓，分别代表
上午和下午
有些草木怎么长都小。
有些草木一生
都长不出五官。
树的姿势是打坐。
草的姿势是祈祷。
紫 色
梦见母亲。她总是
噙着泪安抚我。
梦见遥远的爱人
在天国的牧场躬身作业。
真是做梦！
我们从未有过那么广阔的牧场
那就种薰衣草
或苜蓿吧
总之要紫色的
你第一喜欢的颜色
全世界都种上
事 件
一大早鸟儿们开始叫了。那么简单
又那么重复。像批评家。
想想它们各自站立，侧脸望着上方
叽叽喳喳的样子
你听到什么
它们说的就是什么。
可是人间，今天的悲剧
它们说出了吗？
庚子年是什么年头它们说出了吗？
二月到七月是残酷的，它们说出了吗？
公交大巴的目的地不是水库，它们说出了吗？
此刻窗前半明半晦
鸟群半是哀叹又半是哭泣
我都听见了。那天
他们说，一群鸟莫名死去
困倦的树影里尸体横陈
它们是被哪一条消息击中的？
夏天仍在继续，而慌乱的
树叶
从树上跳下来，然后又学着
人的模样飞一飞，停一停
梦
他弯腰锯开一截木头
给自己安装假肢。他在造自己
两只鸟儿从牧场飞来：一只是他的父亲
一只是他的母亲。他们三个谁也没认出谁
他生硬的背上，有两个黑影子在飞
他没看到。他在锯木头
草 堆
这棵枯树我叫它本雅明，那棵
火烧了半边的树，我叫它布鲁诺
善良的
每日推着除草机除草的环卫工啊
堆起来的草芥黄了枯了
还叫不叫
草
分 化
秋天了，树木开始与人分化。
人在一件一件加衣
而树在落叶。
时间已入仲秋，人今年
依旧两手空空
而树并无绝收。
我还是相信那些经秋入冬
仍残留在枝头的柿子
像红色的木乃伊
与乌鸦站在一起
迎着风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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