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半年诗选二十一首||物不迁
商略，作家、学者。浙江余姚人。曾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青春诗会，获《诗刊》社2012年度诗人奖。出版有诗集《南方地理志》、《南方书简》，及学术专著《有虞故物——会稽余姚虞氏古甓墓志汇释》（上海古籍出版社）。近年主要从事经学研究和古籍整理。
本期约稿：陆岸
商 略
诗二十一首
物不迁
那些寻找和忘记的
其实都在。在你身体里
寻找之物帮你寻找
忘记之人帮你回忆
你在坡地打盹
河里蜉蝣已过千年
你心里的永恒之物
比什么都脆弱
那些以为不会变的少年，爱，口味
总是变得突如其来
但那些少年，爱，口味
依然深信自身的永恒
秋 山
路边的弃车
积满尘土。
好些年了它没有等到
开启它的钥匙，
而是又一年的秋色。
空空的县城公路，
堆满山野声响。
当谷地山风穿过竹林，
公路像波浪起伏。
微小的车影像蜘蛛行走，
在飘荡的蛛网上。
有时，我站在路口大树下，
看着白发苍苍的恋人
从我身边经过。
她渐渐弯曲的背颈，
像忧伤的竖琴。
有时我坐在天井，
和朋友们一起劝酒，
等着夜色降临。
雨中登长虹桥
长虹桥上，不下雨时
空气里也有雨
在桥的最高处往下望
王江泾镇的灯光
在沉入河水后
不可阻挡地溶解在波光里
桥太高，很容易
忘记自己是桥
它会觉得自己是一盏枯灯
在没有雨的雨水里燃烧
它会体会到身上
光滑和明亮的凉意
像一个人曾经
遇到不明所以的爱
转而又失去
林 下
一连几天，
江面白亮，无人。
他怀疑自己
是否失明了。
墙边绿阴尚浓，
不阻碍秋风吹來。
在厨房，煮最多的是秋葵。
刚摘来时像稚儿嫩牙。
现在松弛而多筋。
在铁锅后的蒸汽里，
他像一个被浮光牵入尘世的人。
窗外石头上，
鸽子在瞌睡。
再过些天，会有更多落叶。
会有更多野鸽子
停在清苦的枝条上。
会有人划船，
在江心撒渔网。
他会买下刚出水的白鲦，
通体青涩，光滑。
又一次，他想起
少年时的女友。
中 道
不是“未来”来到面前
也不是“现在”流向过去
为了解释时间
我们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时间
并把它分为三段
让自己相信
我们既有未来也有过去
其实并不存在，未来和过去的我们
我们只有现在
灯前读书，灶前炒菜
要还的房贷不是背在未来
而是当下
我不爱已经不爱的
也不爱没有到来的
我只爱现在爱的
茭白田
柏油路在山麓分叉，
伸入不同的深林。
在叉口，一片茭白田
如野云堆积。
宁静，成熟，
给归途提供安慰而非建议。
记得少年时，
曾骑车经过这里，
摔了一跤。
伤疤至今还在，
像苔藓枯死，
在那年的夜色里。
不会生长，但有记忆。
那时候没有茭白田，
少年正荒芜。
骑车下山，
从不用手刹，
任由单车在沙砾路，
飞驰着下去。
骨 牌
在村口樟树下，
玩骨牌。
他们都比我老，
也比我老练。
秋风不停吹，
四野荒芜，空无一人，
像这世界再没有人爱我们。
我们很多沉默，
把手里命运，
一遍遍推倒重来。
我们有过一些荣辱，
但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仍会窃喜或叹息。
我手里的别十，
不是第一次出现。
但每一次都让人觉得，
自己是这世上
运气最差的那个。
车 站
在小镇，
夜晚的薄雾里，
废弃的车站，
寂寞更单一。
不再有拖泥带水的离别，
不再有心碎。
它在人们
遗忘的最底层。
在头上星月
和破碎的
水泥路面之间。
带着解脱
和独处世间的满足。
不必有灯光
诉说故事。
醒得比任何时候都早，
看着山区公路，
从谷口高地
顺坡而下。
在白色晨光中，
逐渐靠近。
灰 鸥
它在我边上飞，在水上
比我快，所以时常折返等我
以俯冲水面打发时间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讲的
我们听不懂对方。但是懂对方
白 露
秋风生树林
接着是围绕的铁丝网
将成熟的柚子
接着是安静但阴暗的岸边
灰鸥徘徊在白色
开阔的江面
接着是白露
落在行行风波途
秋天来了
不应该悲伤一下吗？
我经过很多白露
记得的，只有中年以后
落在肩上的大雪
每逢秋天，我越想说点什么
说出的就越少
残 月
残月在疗伤
渐渐变得圆净
回到它爱的
端正的样子
回到照耀群山的夜晚
华丽而又虚无
山顶无人，做什么都可以
为虚无痛哭一场
或者厘清残月和满月
谁先谁后
找找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
然后像一只乌鹊
飞回它最黑
也最踏实的枝头
储备死者，以备悔恨
——题引卡内蒂句
我手里掌握着
这个小县城最多的死者
在我读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复活
并想起自己是谁
他们还会想起昨天来过的朋友
以及鸣于今日晨光的杜鹃
我也把太多生者放在遗忘
而非死者之中。我没有悔恨
老 屋
习惯了室内无人走动
而沙发习惯了无人的凹陷
和屋后池塘相比
它更像一个深渊
散发自闭的气味
楼梯转角有一幅木片粘贴画
那是一个秋天
天地枯黄
浅褐的流水在灰尘下
发出水声。孤雁从两山间飞来
却永远不会到达
这一切我太熟悉了
我相信自己曾在那里
又离开了那里
他人即我
但凡崩溃痛哭时
我们抱酒瓶
在草地上喝得烂醉
但一切都过去了
如今我每日夜跑
两耳塞着新买的蓝牙耳机
我很健康。有节奏
宇宙也感动，在头顶旋转
钟声和鲜花在喘气
他的崩溃痛哭
仍让我体会，他人即我
而我是他的以后
拟何尝行*
因为在世俗
你们无法想象紫盖山与洙沐溪
那里澄天明景。我们盘旋
叫唤对方的名字
但后来就是你知道的那样
我们像云朵
在世界之上飘过
影子掠过寂静的伊洛
在我们不俗的生活里
唯有爱是尘世的
因此像尘世一样衰败
双白鹤的结局，必定是一只的孤单
必定是水面，扭动髋关节
走来的一堆浮雪
再后来。每一天都是
让人警惕的白露
每一晚，我要换一个地方
耳蜗盛着一个死湖
你在窗外听到的哀鸣
而我称之危心
注：*何尝行，一名《艳歌何尝行》，一名《飞鹤行》，属乐府“相和歌辞”之瑟调曲。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曰：“古辞云：‘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言雌病，雄不能负之而去；‘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虽遇新相知，终伤生别离也。”
第十四天
寂静没有悲喜
无人走动的江边步道
开始生锈
白鹭俯看大江两岸
内心困惑。十四天的每一秒
都有非人的空旷
我们把自己关进牢笼
因我们曾默许谎言
把它想象成遥远，和无害的
如今有人代替我们死去
我们要在窗台放一支蜡烛
照亮他走的那条路
在这个时代我们只给他
一个人盖一座房子
让他在里面，让他继续活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死的
所以每一个城都是空城
人间只配连日的阴雨
残 牙
我活太久
哪里还有没被磨损的好牙
像疲惫的将军
从不可能胜利的战役
归来。领着埋骨他乡
和意志动摇的人
我不再说话
我的语言都是荒凉和风声
晚年的寂静
雪地行走的声音
信 仰
十七世纪的五孔桥
横跨过比它更古老的河流
宽阔，缓慢，升起
没有任何意外
被注目也被忽视
它过于落伍，因此无用
我们注视它，只是想着
如何放弃又不失体面
但我们仍有信仰。信仰世俗
以及它的种种恶习
孤 独
你的孤独并不特别
它存在于古人或同时代人身上
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你的孤独可以追溯至
走出大峡谷的第一人
当他，看到峡谷之外
落日滚烫，草原宽广
无数昆虫随着气流涌向褐色洼地
一切的爱和恨刚刚开始
一切无人可说
回 忆
因为总是回忆
所以我老得比别人快
因为总是想起
你的额头空阔如晚秋的广场
所以拥抱消失以后
你像一件多余的旧衫
再不会穿上
登客星山
无人知晓客星山顶为何是平的
无人知晓山顶的十亩岑寂
被岑寂滋养的草木
昔日石阶在寂寞中自我粉碎
灵瑞塔基的每一块岩石
努力维持当初的弧形
像长夜中围火取暖的人
我坐在石头中间
在短暂的头颅上
有宇宙，有没有尽头的蓝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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