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你，卜冠今
演员 卜冠今
吕楠摄影作品
左：《被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
中：《在路上——中国天主教》
右：《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
这位出生于60年代的摄影师，曾经在15年时间里，独自浸淫、扎根于中国广袤的土地深处，完成了的「三部曲」《被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在路上——中国天主教》和《四季——西藏农民的日常生活》。他的作品大多是黑白照片，镜头所聚焦的，皆是日常被我们忽略了的人世内种种「隐秘的角落」。
卜冠今就是对这些「古怪」的人事感兴趣。她还喜欢导演徐童拍摄的纪录片《算命》。就在采访前日，她在微博上点赞了另外一位女性摄影师Mary Ellen Mark拍摄于1975年的一组图片，名为《飞越疯人院》，被拍摄对象是好几位居住在俄勒冈州立医院内的「疯」女人。
卜冠今饰演姜小果
敬你：卜冠今
口述：卜冠今
采访、整理、撰文：吕彦妮
姜小果这个角色，我刚开始是拒绝的。
我跟公司说，宁肯「饿死」我都不去，真的。然后被骂了一顿。
因为我真的跟这个女孩完全不一样。她完全务实，我完全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会「见人下菜碟」，说什么干什么都非常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种。
我觉得我为什么呀？我没那么在乎现实的利益得失，我更在乎精神上、理想上的有或者没有。而且这个角色又不是一个loser，她是个赢家，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趣。我甚至瞧不起这些人，我欣赏的一直是那种可以一无所有，但是不妥协，心里有理想之光的人。
后来是公司里的一个同事有一次无意间跟我说起她自己的事，她的经历不太顺，她就必须要靠自己的努力考学、找工作。她跟我说了一句话：「小卜你知道吗？你只有强大才会有人爱你。」听完这话我心里一紧，好心疼，然后突然一下我就get到了姜小果，对这个事情就没有那么坚决地拒绝了。那一下，我觉得自己过去的想法有点狭隘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他们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他们做那些我认为是急功近利的事，只是为了有人可以爱他们。
电视剧《二十不惑》剧照
我特别想告诉我的同事，你不强大也会有人爱你，但是我发现这句话没有任何的说服力。我哑口无言，怎么办？
是怎样不公平的缺失才让她找到了这样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生存之道呢？这个有些荒谬却令人心酸的道理，又帮助她在多少黑暗时刻坚强生存了下来呢？
我怎么有资格去评判呢？我只是说了谢谢。谢谢她愿意对我揭开她的伤痕，分享她宝贵的经历。也是那一刻，我对姜小果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渴望走近她一点的冲动。
再之后，司令（记者注：马伊琍。下文同）跟我说，你不能把人划为黑和白，人是存在灰色地带的，这才是完整的，她说你要以人的角度去看角色。是人都会有好有坏有灰色地带，这才是真实完整丰富的人，不断摇摆，不断挣扎，你要珍惜遇到这样的人物。
我向姜小果打开了心扉——原来不必总得撞坏南墙，有时「学会转弯」既能放过自己也能放过别人，不见鬼说鬼话难道要见人说鬼话嘛？而且即使土地不肥沃，她却能像野草茁壮成长，不怕受伤，即便被辜负被冤枉被误解，也继续心甘情愿交付真心。
电视剧《二十不惑》剧照
前几天有个记者问我，小果她什么都没有，她的室友什么都有，她就不会嫉妒她们吗？我说这恰恰是她的珍贵之处，她很坦诚，把什么都摆在明面上了，她想争取什么，她就直接说。前面有一场戏，梁爽把她的工作抢了，她就直接跟她提，然后转头就跟大宝说，哎呀我怎么这么失败？我的工作都被抢了，别人有的，我都没有。
我其实也是一直没什么钱的，我也挺穷，但是我没那么在乎钱。
对大贵包什么的，我本人也完全无感。我的包就是十几块钱。我完全对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兴趣。但有人会喜欢，我也特别理解。每个人都想要得到存在感，想有所寄托。有人会寄托于一个包，有人会寄托于一句话。你喜欢、你开心、你坦然，就都没问题。
我生活里跟姜小果太不一样了，你叫我跟领导啥的说两句奉承的话，打「死」我都说不出口，要是在酒桌上，就是尬着，非叫我碰杯说两句，我就说：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什么「您有机会想着点我」这种话，我从来不会说。
对于别人夸我的话，我很冷静。被赞美「演技有爆发力」的时候，我很尴尬。这根本就不是评判一个表演好坏的标准啊。这东西就像形容一个人，说他好会哭啊，这叫什么赞美呢？
我也有点不知道怎么接受采访，主要是我看别人的采访，人家心里都想得特别清楚，但我不是，我是没有答案的人，我是一直在找答案的人，所以我有很多很多问题，而且我经常问到旁边人会觉得——卜冠今请问你是记者吗？
去年和司令一起拍戏的时候，我天天对着她疯狂提问，就是十万个为什么。基本上在表演上我没什么好问的，我问的都是生活中的人、事、态度。司令是一个非常欢迎我提问的人。有的时候旁人会觉得我问这些好像是在为难别人。但其实我是发自内心的好奇。
2
他们都说我拧巴，我接受。
在拍戏的时候，我的拧巴大部分时候都是不能被理解的，但是《二十不惑》的黎志导演真的非常非常好，他非常理解我，并且还会在我拧巴的时候，跟我一起找到可以同时满足我们两个人的诉求的方法。
电视剧《二十不惑》拍摄花絮
我之前拍戏，遇到过被误解的时候。那个很痛苦，特别是当你遇到一个非常爱的角色，但是一起创作的同事彼此之间有分歧，那感觉就像你看到一个病人，他的伤痕你完全懂，你知道该怎么救他，但是你不能救他，你还要亲手拿刀把他捅「死」，这种感觉，非常痛苦。
非常非常艰难的那段时间，我忍受了非常非常大的压力，天天哭。特别谷底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听李玫瑾讲犯罪心理。她说人从一出生开始，心理上就会种下一些种子，影响他一生。比如说一个孩子想要翻身，他哭，想要有人来抱抱他，但这个时候没有人来管他，他内心就一直会有这个印记在。所以说，从小一定要多抱孩子，缺失爱的小孩，长大以后就有可能会存在反社会人格。
我听到这里，嚎啕大哭，突然明白了，之前那么长时间我和当时那个戏一起创作的同事互相对立着的，是因为我们其实都缺失爱，我们俩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无非是希望对方多给自己一些理解。其实我无非需要的只是被爱，他需要的也是。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可以松手了。我们两个缺失爱的人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呢？我找到答案了，接下来的创作虽然我还是在承受痛苦，但是我的心没有「死」。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忽然发现，我一直想要对抗的，其实刚好是我自己不接受自己的那一部分。
通过那段至暗之后，我忽然觉得对错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不会讨厌过去的自己，而且我非常庆幸以前的我是那样对立着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困惑，我不会这么坚持着寻找答案，也不会找到现在的答案，我可能就随波逐流了。
3
你问我对那种正常的、平步青云的、一步一步好像很有规划地一点点走上人生巅峰这样的人生感兴趣吗？我其实是没有太大兴趣的。
我曾经成长过程中也没那么幸福，我见过非常多撕裂的场景和伤害，所以我觉得这些东西是我不可以不看到的。
契诃夫不是说——就应该拿把小锤子，去告诉世界上所有觉得生活很幸福的人，这个世界还有生活不幸的人。契诃夫还有一句话说：人的眼睛在失败的时候才会睁开。
苦难就在身边，你不可能看不见，你也不应该不看见，而且你早晚有一天会经历，绕不掉。你不觉得生活挺辛苦的吗？
发生在我身上的狼狈的事，从来没有想过要逃避。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一个同学有点狂躁，有一天拿着剪刀在宿舍有点抓狂，当时所有人都躲开了，我直接冲上去就把她两个手摁住，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这种气势，我是挺虎的，我跟她说，你给我冷静。
我的成长过程没那么幸福，会感受到痛苦。但感受到痛苦未必是坏事，它能让我对他人更感同身受。
我理解的可爱跟别人理解的可爱不一样。比如说，我很喜欢《乐队的夏天》里面那些乐队：新裤子、刺猬、海龟先生……包括哪吒、周星弛，都贼可爱。
我理解的可爱完全不是傻白甜，而是你下意识流露出来的你最真的那个瞬间，或者是我们都想要掩饰的那个东西，但是你下意识暴露出来了，你没刻意控制。
我喜欢周星驰演的人物，就因为那些人物非常知道自己热爱的是什么，即使他没有做到那么好，他很狼狈、很尴尬，但是他依然满满都是爱和光。你说尹天仇他心里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呢？我觉得他知道——他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屁也不是，而是他知道自己真的是块料，这个是他心里的光。
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太多了。你没有遇到过吗？
电影《喜剧之王》剧照
我之前拍戏的时候，刚毕业，遇到一个群众演员，她问我：姐姐，我想演戏，但是我还能走这条路吗？很巧，我考大学的时候也问过我妈这个问题，我妈妈当时给我的答案是：你要问问你自己内心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你一辈子如果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擦皮鞋也可以生存下去。但是你要找到你自己内心真正喜欢的事情，并且要去试炼，你不要让自己后悔。我当时就把这个话跟那个小女孩说了。
我当年考学的时候，也是连年失败，我爸爸想让我学护士，是我妈妈让我坚持，她说这种失败的过程比你一次就考上还要珍贵，她要我睁开眼睛看看那些考了两年、三年还在考的人，这些人（的经历）比一年就考上的人（的经历）要珍贵得多，他们内心对挫折的承受能力要比我强大得多，得到以后也会比我更懂珍惜。
当你真正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你知道为了什么而做，你就可以忍受各种各样的生活，而且即使狼狈不堪，那又怎样呢？谁知道你心里的快乐有多少呢？我们凭什么拿我们认为的成功和失败去评判一个人的人生是成功还是失败呢？
4
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都是非常自卑的，尤其是跟（《二十不惑》）戏里另外三个女孩在一块的时候，我都非常想要隐身。只有表演的时候，我愿意掏心掏肺，愿意把肚皮打开来，把自己丢出去。
电视剧《二十不惑》拍摄花絮
如果是我自己的话，我就是非常心虚，怕被别人说丑、矮、年龄大。但是在角色里，我就会特别有安全感。
我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专业能力，我怀疑的是我怕我没有那个命，怀疑自己是不是拍一部少一部，以后会不会没有拍戏的机会了。
我看别人给我拍的很多好看的照片，会觉得这好像不是我，不是真实的我。经常听别人描述我，也是大不相同。我就会在想，我到底是什么样？别人都在说，要做自己，我也想做自己，我也想要很个性地站在观众面前，但是我目前还不够了解自己。所以我一直在找自己。
心理学上说，当你的潜意识没有进入你的意识的时候，它就可能是你的命运。
后面的路到底要怎么走，我没有给自己一个框，只能一步一步来。我不想去刻意打造我多么与众不同的，我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大家了解到什么程度和了解到的时间早晚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羡慕那些洒脱的，什么都看得开的人。我没有，我没做到。
我现在害怕什么？我害怕让我在乎的人失望，害怕他们为我付出了努力和真心，但是结果我并没有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卷。
我拍《我的巴比伦恋人》的时候，有一度觉得自己跌到了谷底。但里面有一句台词，我现在读到还会掉眼泪：「因为你，我愿意深爱这个世界，因为你，我不再害怕这里。」
生活中，人是很容易被误解的，你能在创作过程中遇到一个懂你的角色，是非常快乐，非常幸福的，那就是一种被爱的感觉。对，演戏的快乐就在这。
未播电视剧《我的巴比伦恋人》剧照
你问我爱是什么？我也无法形容，但我能想到最接近对爱的感受的一句话就是：「爱就是没有理由的心疼和不设前提的宽容。」我自己有的时候会常常感受到爱的匮乏，到底是我真的缺失爱，还是爱一直而在我没有感受到呢？现在也没有答案。
我觉得自己是非常有飞蛾扑火爱的精神的，但是那是不是真正的爱或者充沛的爱，我不敢说。就比如，我的杯子里只有这么一点水，我要往外倒，我已经尽力倒了，但它只有这么一点，对我来说已经是全部了，但对别人来说远远不够。恰恰是因为缺失爱，所以我会体会到很多痛苦，也在痛苦里获得了更多其他的爱，会产生悲悯之心，会对他人不再麻木，爱又通过这样的形式回流了。似乎也很好吧，你觉得呢？
我的问题真的太多是不是？但你相信我，问问题不是我的目的，找答案才是目的。
找答案，是为了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因为生活……怎么说呢？众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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