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李九霄
演员 李九霄
李九霄在等待迟到的我前往约定地的那段时间里，一个人到公司对面的书店看书去了。
工作人员宽慰心急的我说，你不要担心，他一个人呆得住。
终于得见时，一眼竟没认出他来。当时天已经快黑了，他站在一扇大门前，暗沉的天光吞不掉他。
曾经看过他出演的电影《火锅英雄》、《送我上青云》，还有正在热映的《八佰》，那里面的他总是半长发，扑在脸上——那也掩不住眼里刀子一样的神色。但眼前的李九霄却温和羞赧，甚至有点一直想要往后躲的架势，话还没说几句，就一直在挠头。
上：电影《火锅英雄》人物海报
下：电影《送我上青云》剧照
他比银幕里更显精瘦。留着板寸。一身黑色衣裤，最基本款的T恤。
不狠，一点儿都不狠。声音也是低的，好像嗓子里铺着一层薄薄的湿土。
我向他表达了我的意外。生活里的他和戏里那些形象都太不一样了，根本不是一个劲头。
「你觉得我是什么劲？」他颇有好奇。
「挺难被什么东西收服的劲儿。」我的感受都只是来自过往那些作品。
「那应该只是我的一面。」
以下，是李九霄的自述。
异乡人，李九霄
口述：李九霄
采访、整理、撰文：吕彦妮
1
我可以把你的采访提纲放在眼前吗？这样我心里会踏实一些。
谢谢你问我的名字的来由，终于来了一个不问我「你对『刀子』这个角色的理解是什么样」的（问题）了，挺好的。
很少有人问我的名字。
我微博名原本是吉克曲且李九霄，但这样的话别人找不着我，最后我改成了李九霄吉克曲且。
我是彝族人，吉克是我们家的姓氏。当时彝族汉化挑选汉族姓氏文字时，选的「李」，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曲且——在彝族话里是金子在跳舞的意思。我爷爷给我取的名字，我还有一个弟弟叫吉克曲哈，意思是银子在跳舞，还挺好玩的。
我家里人都叫我飞飞（音），因为我改过一次名字，以前小名叫飞飞，这两个字四川话叫得顺口一些，四川话如果喊李九霄，发音不顺口。
九霄是我算了一次命之后改的，我命里缺水，所以取了九朵云霄。
我出生在四川省凉山州西昌市，那个地方以汉族人居多，我母亲也是汉族人，所以我们家过的生活是彝汉参半。
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我出生后没多久去爷爷奶奶那边待了两年，在小孩学说母语的时候，我是不会汉语的，我只会说彝语。我爷爷奶奶在昭觉县，那里算是彝族自治州，应该说是一个有点原始的地方，后来要上学了，我就回了西昌。刚回西昌的时候我是一口彝语，我母亲就教我学汉话，教了一年多、两年的时间，终于会说团结话了——就是彝族话用四川话来发音。
小时候的李九霄
我的语言史经历几经波折，先是彝语，接着团结话，然后是四川重庆话。我爸是军人，上小学之后我和我妈就随军来北京了，我就又逼着自己慢慢学会了北京话。
我现在还能记得一些彝族话：谢谢你，卡沙沙（音）；吃饭了吗？伊某咪咪呦（音）；吃了，阿咪（音）；吉祥如意，孜莫戈尼（音）。
我现在如果回去看我爷爷奶奶，我就跟他们说团结话。
我前年回去过一次昭觉县，还去了一次我爸爸的出生地，叫特布洛乡。
我们家族是古老彝族中唯一懂彝文的，我爷爷的家谱里有很多传下来的羊皮卷，彝族文字全部是由他们来掌管，我知道我是第几代，我也知道我们家族有多少人，也知道他们以前都是干嘛的，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吉克家族自古以来都会主要做一个职业，叫毕摩（音），就是诵经、给别人做法事的人，念羊皮卷上的经文来祈福。
我前年回特布洛乡时，还看到了一栋很老的我爷爷那一辈住的房子，最早的火坑都还在，火坑旁边有一个钢琴，我觉得这个太神奇了。怎么会有钢琴？我特别纳闷，我想，是不是当时的军人或者传教士去那个地方，和彝族我们吉克家这一支交换呢？
我一直就特别感兴趣我的家族，因为人都想知道自己从哪来。我自己没事的时候也会查彝族的起源，有的说是从尼泊尔过来的、有的说是从印度过来的、有的说是从西域过来的、有的说是从羌族演变过来的，到底是从哪来的也不知道，但我觉得挺有趣的。
2
刚到北京上学的时候，他们都会把我的名字吉克曲且喊成「曲奇饼干」，其实就是小孩开玩笑，但是当时作为小孩的我也不成熟，就会觉得很自卑，我为什么跟其他小孩不一样？我想跟他们一样，我想大众化。
后来慢慢长大了我才明白，这些东西挺难躲得过去的，之前也许不喜欢，但慢慢都会溯源回去，你根源里的文化意识是很难磨灭掉的。不是说你不想了解、不想回忆就可以甩掉它。每次过年回家，或者见到我爸的朋友——那些朋友有蒙族、满族、藏族，各个少数民族聚集在一块，他们就会无形中影响到我。
我高中毕业考上大学那年暑假，跟我爸回西昌，在一个烧烤摊，他喝多了，忽然给我念起一首诗，那是一个蒙古族诗人叫席慕容，去台湾以后写给蒙古的一首诗。
其实我爸他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但喝酒后就会有一种释放。他对我是挺严格的，在我初、高中的时候，他会督促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一种部队式的教学方式。那天我会觉得那么严肃的爸怎么突然变这样了？
我当时也喝酒了，跟他产生共情了，听他读，真的很感人，我也会跟着哭。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你就是那的人，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你认识它也罢、不认识它也罢，你想回去也罢、不想回去也罢，它永远在那，就像是那的山、那的水，就像老妈妈一样，她就在那呆着，你出去了，你把妈妈忘了也好、没忘也好，她永远是你妈妈，就是这种感觉。
那首诗叫《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最后面有几句：「虽然已经不能用母语来诉说/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彝族人就是这样，平时看着比较害羞，但喝了酒会野一些，我也是一样。
我有彝族人的性格。彝族是属于高山民族，很穷，我觉得彝族人的忍受力、耐受力是很强的，小孩儿刚生下来，天寒地冻，赤裸身体，只披一件查尔瓦（羊毛毡）。大人可以一天不吃饭，喝一瓶酒就能活。那里的自然环境非常恶劣，所以彝族人基本上每天都在跟自然界做斗争，彝族人不会说自己苦，会选择喝酒，把自己喝晕了，晒晒太阳，美了，他就笑了，这样一天就过了。
小时候的李九霄
我出生的时候昭觉县已经很好了，有番茄、土豆、牛奶、酒等等。彝族人结婚的时候会杀猪宰羊，我喜欢吃烤羊肝、羊肉，叫坨坨肉。我小时候记得不太清楚，长大后我才知道彝族有火把节、选美，彝族姑娘戴着瓦片状的头饰，打着一把黄伞。
我以前觉得彝族的审美巨俗无比，都是花花绿绿的。后来我看到了我们家的一本油画集，里面的彝族油画太漂亮了，下着雪，两个彝族姑娘披着白色的披毡、打着黄色的伞，手拉手去参加选美，太美了。
3
电影《八佰》花絮照
你说看到电影里的我的那种「野」，如果是用心理分析的话，我不说话是因为在忍，在判断我到底要不要干这件事，当我决定要干了，我就会突然出击，就像动物捕食猎物一样，动物出击之前是「猫」着的。我也差不多，平日里我还是很温顺的。
就像《八佰》里的「刀子」，他跑桥去送电话线之前，一直在那里看着，他决定去的那个瞬间特别快，那是因为前面他一直在观察，那个决定并不只是冲动那么简单。当时他身后在唱戏，他看着跑桥的兄弟一个一个赴死，刀子没有觉得惋惜和难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上海黑帮每天死人很正常。反而刀子在想，这个电话线怎么就送不过去了呢？日本人怎么就那么牛逼呢？这应该怎么送过去？我应该怎么躲、怎么弄……等我考虑明白了，我就把我的皮衣给我小弟了，我就过去按手印去了。这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他去冲桥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刀子是挺志在必得的，觉得可以送过去，没想到最后一刻死了。
电影《八佰》剧照
刀子身上那种血气方刚的东西，我自己应该也还是有吧，要不然我也不会摔那么多次。我跑桥的时候每摔一次，我就感觉跟刀子更靠近一些了，越来越靠近。
我也有英雄主义情结，会有，大家都会崇拜英雄，因为大家都会有脆弱的地方，都会希望有一个强大的力量来支撑你和保护你。也许再早几年，我可能会选择做英雄，现在我还是喜欢做一个老百姓。我觉得人应该更爱自己才对，生命来之不易，这个世界又那么美好，不一定非得你死我活。
我看完《八佰》的首映以后，上台，每个演员要上台说一句话，我是第二位发言的，当时我还没怎么想好呢，但是也有好的一点，那句话算是我最纯粹的发声，就是我不希望有战争，我觉得现实生活多么美好啊，起码没有朝不保夕，保证温饱，不用每天睡大街上，我觉得那种生活是非常痛苦和悲哀的。
电影《八佰》剧照
我能演刀子，一定是个偶然吧，但这个世界上可能有千万种「刀子」，李九霄演的刀子又必然是这样的，换别的演员来演，可能会是不一样的刀子。
你看我本人身上没有「刀子」的痕迹，可能因为我就是生活和角色分得很开吧。如果一个演员生活中和「八戒」、「刀子」一样，是不是有点可怕？反过来想，如果你一直凶的话就不凶了，如果一直温柔，突然凶一次是很凶的。
4
我高中的时候，在西昌参加过一次选美。是火把节的彝族选美大会，有女的选美和男的选美。我当时也是现在这样的圆寸，脚穿一双Air force one，上身穿彝族服装，特别傻冒。当时火把节要把所有评委、观众聚集在一起，男的穿着彝族服装在露天舞台走一圈，然后说一句自己觉得特别勇猛的话，再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之后是评委评分，最后公布结果。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去报名，我大脑抽条了。估计是我家人想历练我一下。初选之后，最后上台的是20多个男的。我巨紧张，所以上了台就喊了一句类似于很厉害的话，而且还喷麦了，我当时还觉得自己挺帅的，后来一回忆觉得好傻啊。
后来也没选上我。评委都是彝族的长者，他们喜欢壮硕的男子，恨不得身高必须1米9，我当时才1米7多，还瘦。
当时公布结果的时候，会有一点点失望，我感觉第一那哥们儿长得那么丑，非常怀疑评委的审美。
结果就在我很不忿儿的时候，来了两个姑娘，她们是来旅游的，用手机还给我照了张相，用成都话说「他好帅啊！」我当时心里美死了——这才是正确的审美，瞬间就高兴了！
我拍《火锅英雄》的时候是25岁，当时会有在意外貌的想法，有人说我帅，我就想会不会有很多女孩喜欢我啊？有对生活美好的（期盼的）感觉在里边。现在不会在意自己的外貌了，有时候我自己看自己的样子都乐，觉得挺好玩的，我更在乎的是我自己快不快乐，更在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自己最初的样子，敢不敢面对自己最恐惧的东西或最丑陋的东西，我更在乎的是这个。
电影《火锅英雄》剧照
我更爱我自己了吧。
你真的愿意听我讲这些过去的故事吗？因为，很复杂，我从出生之后的经历，甚至连名字都改了那么多次。每当别人问我是哪的，我都特别无奈，又要说一次了。我怎么从昭觉县来到西昌市，怎么从西昌市来到了北京，我爸是彝族、我妈是汉族——而且她是重庆人，我对重庆也很有感情，我来西昌以后，接受的都是重庆文化的熏陶，我妈做饭无论做什么都要撒一把花椒……
太复杂了。很多人听我说到一半就说，你别说了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太复杂，所以我大脑处理事情的能力特别有限，我特别想把自己的生活过得简单一点，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平时生活非常规律，所以就比较自在一点。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我有时候也会想，现在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理想」的东西？都挺简单的。作为演员，任何一个角色，只要适合我的、能令我感动的，我都想演。但从一个彝族人的角度来说，我还挺想演彝族人的。
5
你听出来了吗，《八佰》里刀子说的是四川话，等于说上海不是他的故土，他是一个异乡人，所以他和蓉姐之间才会一种亲切感。
刀子的「异乡人」感觉，在我本人身上已经不强烈了，我现在反而觉得找不着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觉得西昌也是家、重庆也是我的故乡、北京也是我的故乡，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我真正的家。因为找不着家了，所以也没有那么强的异乡人的感觉，但这会不会是另外一种「异乡人」的感觉呢？
李九霄在电影《八佰》拍摄间隙
虽然我在北京生活很久，但我每每碰到一个四川人就会觉得很亲切。有一次我去云南旅游，碰到一个彝族人也姓吉克，他还给我沏了一杯茶，我们两个彼此的关系一下就拉近了很多。
我有一次发了一个朋友圈，因为看到别的烧烤摊烧炭火，那个味道、那个火星、那个声音一下子就让我想起小时侯在昭觉县的事情。
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会生炉子，因为昭觉县是高海拔气候，很冷，当时爷爷特别爱喝酒、奶奶很温和，在炭火旁围了一圈人，炭火里有洋芋，就是土豆，我现在还记得土豆被烤熟的香味，还有炭发出滋滋的声音，还有我爷爷用彝语说着醉话，还有我奶奶给我裹上羊毛毡抱着我，彝族小孩是不穿衣服的，冬天就裹个羊毛毡，我看着那个炭火渐渐睡去，我至今还能记得那些画面。
李九霄在昭觉街边看到的炭火盆
在昭觉县，还有一个画面，我记得很深。有一次我妈还是我爸过来看我，我和我奶奶一块在公共汽车站的木牌下等待，我奶奶在站着、我在蹲着，当时我想回去跟小伙伴玩，我用柯达胶卷展开做成了一个宝剑，我喜欢玩那个。
前阵子我听到一首歌，一听就哭了，歌一上来就是一个电话，一个老人在说着彝语，里面也有烧木炭滋滋的声音，听了以后我就觉得，很想家。
哎，其实，我也有温柔的一面。不表现，就是一种温柔，这个东西太难被人理解、太难被人懂了，我也不去跟你掰扯、不去跟你强词夺理，我也不去抢先锋，我就在这，这就是一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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