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有理由度过毫无苦痛的一生
电影《邻里美好的一天》海报
没有人有理由度过毫无苦痛的一生
撰文：吕彦妮
1
我是怀着彻底的懵懂坐在电影《邻里美好的一天》对面的。
尚且并不了解剧中那位老者在现实中曾经真切存在过的历史，更遑论得知他对至少三代美国人的影响与治愈了。
这样的空白认知也好，可以帮助我毫无偏倚地投入观影。
如上，电影开场时，汤姆・汉克斯推门走进小房间，唱着歌，打开壁橱，脱下夹克衫，换上红色的毛衣开衫，再坐下来，换上蓝色布球鞋，紧跟着是微缩的小城市景观在眼前划过……这一系列画面，就难免让我觉得又可爱又新鲜了。
汤姆·汉克斯与「罗杰斯先生」
是得待到影片全部看过之后因为好奇做更多功课时，才会知道，那其实就是他在剧中饰演的Fred Rogers（弗里德・罗杰斯）——美国一代传奇儿童节目主持人曾经工作中的场景。
《罗杰斯先生的邻居》（《Mr. Rogers' Neighborhood》）开播于动荡不安的1968年，连续播出了33年，创造了许多经久不衰的木偶角色。他本人为节目创作的《这是个美好的一天，在社区里》，也几乎是近半个多世纪以来，美国人耳熟能详的节目主题曲。
片中饰演罗杰斯先生的汤姆·汉克斯早在1989年的喜剧电影《地狱来的芳邻》（《The 'Burbs》）中「观看」过《罗杰斯先生的邻居》，这位奥斯卡影帝在三十年后，正是凭借这个角色被授予金球奖终身成就奖。
电影《地狱来的芳邻》剧照
但即使丝毫不了解这些，都无碍于我进入这个故事。
也许这部电影对我而言最有趣的部分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亦是位记者——当然，是与汤姆・汉克斯在剧中形成一对勾连关系的另外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第一次去采访国民心目中的这个「除上帝之外最完美的男人」那天，脸上还挂着「彩」——那是前一天晚上他在私家酒会上和自己的父亲互殴受的伤。他一脸怨懑，大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样一个儿童节目的制作现场，眼前这个男人固然亲切慈祥，那他也只问得出「你是不是真的觉得自己是个英雄」这样毫无血肉的问题。
我懂得他的失魂落魄。
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心境。那是内心虫与龙的角逐。
电影《邻里的美好一天》剧照
2
人会因为既往的经历与追求与所成，对自我有一套偏近理想的认知——但这不是纯粹的理想主义，因为你做到过，所以知道自己的意志和潜能可以打出怎样的好配合——但现实与社会会给你另外一重评断，企图将你降服，让你抛却自己内心那片向往。
痛苦由此而来。
软弱的人会甘心服气，偏执的人会极端愤恨，麻木的人会平静任捶，还有另外一类人，会不知所向。
《邻里美好的一天》中的那个年轻的男人，大概就是在这样的人生当口，遇到了这个特别的受访对象，他一开始也完全不会想见，这个人会给予他何其重又何其轻的一份礼物。
过多的细节，我想我没有资格在这里提前透露，我一直以为，那会抹煞掉旁人第一手观看和体会的冲击和愉悦。
一直不能理解那些热衷于靠解说与画面的配合，在几分钟内就看完一部长片的作为。固然很节省时间，在路上，不消两三个红绿灯的功夫，举着手机，就能浏览过一个故事，会有人看似抽丝剥茧地带你快速捋过重点，再配以三两句的评论，然后进度条走到底，你就以为你已经看过这部电影了，可以与人探讨它的刺激与深度了。简直是懒惰和荒谬至极。
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忙碌而不齿思考了？惜时如金的借口让我们狼吞虎咽，大腹便便，自以为是。
我猜想着，如果以上这些怒言被汤姆・汉克斯和他饰演的这位知名主持人听到，他们会如何微微笑着看着，身如磐石地稳稳不动，眼神温柔又坚定的，肯定我的独立思索，同时教诲我要懂得站在那些我所反对的人事物的角度，去了解他们的境遇，体察他们的选择。
电影《邻里的美好一天》剧照
同理心，是这个时代和金子一样宝贵的东西吧。
我们人人都懂得谈论它，却并不能时时刻刻拥有它。
3
还是忍不住想要表达，电影里我最最喜欢的一场，一幕。
那是主持人先生带记者先生去中餐馆吃饭途中的一瞬。前情我记得不甚清楚了，大约两个人谈着说着，记者先生有些心急，主持人先生说暂且不必，不必一直提问一直讲话一直思考，不如我们都停下来，一起分享一分钟的沉默好不好。
于是他们真的就不再说话，镜头对准主持人先生的脸、的眼，他凝视着你和我。我没办法用语言和文字描述那一分钟——或许更长、更短——的时间内，所能传递和感受到的东西叫什么。总之你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一个有力的胳膊一把捞了起来，你又能呼吸了，你脱离危险了。云开雾散。
那是汤姆・汉克斯的眼睛，是很久之后你才会意识到这件事，这是他作为演员的功勋之力，但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何以有人可以在这样人人比赛着谁跑得更快的时代里，敢放置这样一出戏码？停下来的力量，我是在这个画面里，才感知到。
那一刻我毫无疑问地羡慕起坐在他对面的记者先生。我心里想着，我也多么想遇到这样一个受访对象，他会看穿我的焦虑和无措，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口袋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提问，或者我所有的疑问其实都不是指向他，而是暴露了自己生活里的问题。然后他会说，让我放过自己。
然后马上，我就意识到，也许这样一个人，我已经遇到过了。不一定非得是以沉默的方式，但在很多很多个四目相对的瞬间里，我都已经从他、他们的眼睛里，接收到了这种讯息，是理解的、善意的、宽宏的。
电影《邻里的美好一天》剧照
好的艺术可以完成自我观照，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4
另外有一桩细节，是在事后看《邻里美好的一天》的幕后纪录片时我才得知的。
就是这场餐馆里两个人进餐谈话凝视的戏，其实别有洞天。
也许这样的故事，是我唯一愿意和你讲的。
碍于拍摄需求，餐厅里当时还需要另外几桌食客，他们没有台词，甚至连镜头也都并不太多，存在的必要意义无非是衬托起一个气氛。导演固然可以请副手们找一些群众演员来充充样子，但她没有。相反的，她郑重其事地请来的，都是一些老者——这些人与汤姆・汉克斯剧中扮演的样子差不多年纪，他们有男有女，他们是谁？
电影《邻里的美好一天》剧照
他们是剧中人原型——那位伟大的主持人先生生前的家人、伙伴、好友。其中有他的遗孀，他节目的制作人、总监、总监的太太，等等。
我看到纪录片里导演在现场对他们说，你们就慢慢吃，慢慢地，慢慢地，随便聊点什么都好。他们每一个人都笑着，头发大多花白了，但是好美。
他们背后临窗的位子里坐着的，就是两位演员，其中一个人饰演的，恰恰就是一个现实生活中他们的至亲。
这种感觉，过分奢侈和美好了。幻象和真实在某一个、又某一个瞬间达成统一，在一个空间时间里，重合。
电影《邻里的美好一天》剧照
5
也就是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越来越害怕看悲伤的、低落的、无疾而终的故事。一切的丧都令人觉得苦涩，即使是「丧燃」，也难以下咽。
当然，知道人生疾苦无可回避，你也一定知道，但既然生活已然如此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给自己建造一些「避难所」呢。
艺术是一种选择。是战壕废墟里的一段口琴声，是生命赛点处一记重重的击球，是偏见丛生的嘘声间一句响亮的表态，是灰土时代中的一件红色的毛衣。
主持人先生在电影里对记者先生说，没有人有理由度过毫无苦痛的一生。
完好无损本身就是一种残缺。
电影《邻里的美好一天》剧照
《邻里美好的一天》9月18日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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