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之后，她主动请缨出演了一个「糟糕」的妈妈
悬疑剧《深渊》剧照，摄影：陆宇烁
2020年9月中旬，上海一场秋雨连绵不断地下了一天一夜，甚至下出了几分人在梅雨天的错觉。
午后，我和演员张露坐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二楼的咖啡厅里。窗外，安福路的梧桐树被雨水打湿之后泛起一些微弱的光，体感温度虽然是那明显下降了，但空气还是温柔的。
前夜，原创悬疑剧《深渊》刚刚完成了它的首场演出，在50%的上座率限制下，依然有百余位观众有幸见证了这样一出原创悬疑题材剧目的首度亮相。
悬疑剧《深渊》剧照，摄影：陆宇烁
作为女主演的张露，眼下状态很平静，和舞台上的颓然、绝望又饱含深情的状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谈话中很多个瞬间，我都深觉到一份久违的沉静——就是还能有机会与一个踏踏实实在舞台上磨练了十余年的女演员一道，细细地谈一谈她于一次塑造中所下的功夫，所付出的心力，她的遗憾和憧憬……她说自己现在也企盼着还能有机会去到一些更广阔的「战场」上去，演戏给更多人看，我虽然理解她的抱负，却也在内心生有疑窦，谁能说当下的这份安宁平静，不是一种奢侈的安全呢？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员 张露
许多人初见张露都难免会觉她「挺厉害的」——这事儿她自己也知道，「我的长相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有距离感，就不是慈眉善目的那种，孩子们跟我接触都有点怕我，一开始都觉得，跟露姐说两句话就没得聊了。」
张露微微笑了笑，嘴角于是冒出一条窄窄的、伶俐的酒窝。她看起来确实像是那种你初次见到不会敢太过造次的人。「其实我很开朗。」她这么解释着，你也还是不敢。
「所以我期待自己是一块玉。」
怎么说？
「又不是没有棱角，但这种棱角是在适当的时候释放出来，可以以柔克刚……而我缺的是那个温润的东西。」
演员 张露
张露一直挺犟的。
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之后，她进入了一条街之隔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成了职业的舞台剧演员。在这之前，她也拍过一些影视剧，角色都不太重，也不缺活儿，但很快她就觉得那不是她想要的。「我那个时候也没有很『开窍』，真的觉得自己不会演戏，别人找我，无外乎就因为我年轻，好用……我不想成为这样的演员。」
就在那个当口，孩子出生了，她于是跟先生商量，想多留在家里陪陪孩子，如果有戏是可以每天回家的，就接一接，「话剧于是成了我唯一的选择。」
此后十年里，她从配角一点点积累、试炼，「唯一的土壤，我就很珍惜，这是我靠自己的能力得来的。」直到后来，演到了主角，越演越多，她也越来越怕，「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怕自己不够好，怕自己很差劲，不能因为你在这里资历比较老了，演这个演那个都是一个样子。」
她后来想得越发明白了：要成为那种「一些角色非我不可」的演员。
演员 张露
「从一个社会人的角度来说，我知道这是个很愚蠢的想法，因为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这个我都知道，我也够世故。但是作为我个人内心来说，我是会有偏执的想法，我会跟自己较劲的：你有没有再往前走一点？你有没有在这部戏里让别人看到一个新的你？你有没有稍微有一点打破你自己？」
张露是双子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年以来深耕戏剧舞台，我觉得张露身上有一股简朴的天真。
2
眼下这部《深渊》，是她主动请缨要来演的。
这是一部近年来在国内舞台剧市场上从未有过的一类剧目。
悬疑题材，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一直在探索的。《深渊》的剧情线索和人物弧光几乎都是导演、编剧和演员坐在排练场里一稿又一稿原创孵化出来的。在舞台上动用现场实时拍摄的影像化手段，让视频影像和现场演出有机结合，也不算是新鲜的形式了，但因为嫁接上了「悬疑」曲折离奇的情节反转，又多了一份现场的紧张感。
悬疑剧《深渊》剧照，摄影：陆宇烁
资深戏剧评论人魏嘉毅阅戏众多，前日里也在自媒体「好戏」平台上发文盛赞《深渊》，称它一定将是本年度最佳原创剧目「无疑」了。可见，经历了之前半年多的低沉之后，这样一出戏的上演，对低迷已久的戏剧市场而言，俨然甘露之于久旱。
当然，这一切结果，都是演员张露最初所无暇设想的。她只是在听说了有这样一个策划案时，主动找到导演何念，她想要出演剧中两位重要女主演——妈妈和女儿——中的妈妈。
何念最开始并不十分确定，张露是不是真的愿意来，因为这个角色和她之前十余年的舞台形象相去甚远——「我之前演的比较多的是一些高高在上的角色：女知识分子、有钱的太太、花里胡哨的交际花儿、上海小姐这种、《欲望号街车》里的布兰奇，《追梦云天》里面的飞机设计工程师……」
话剧《欲望号街车》剧照，摄影：尹雪峰
而《深渊》中的母亲，是个底层的、被生活和命运所迫的、很苦的妈妈，「一看就很糟糕，被生活压变了形了。」
她为此专门在某一天深夜里和何念通了一个电话，言简意赅说了三点自己的想法：一、她想演妈妈，「已经两、三年了，我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妈妈的角色转型。」二、她不觉得何念会不敢，「你之前（排）《原野》的时候用了一个30岁的女孩演了焦母，这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三、她虽然之前没有试过和创作团队每天改剧本，「但是没有关系，你怎么『折磨』我都没有问题。」最后，她又和何念强调了一句：「你考虑一下我的创作欲望。」
「我选择何念就是希望他来『改造』我。」
3
进入剧场合成的第六天，张露看到自己脖子上冒出两个火疖子，「像一个冒号一样」，她登时知道，到了焦虑的顶点了。
在那之前，她经历了一个多月排练场的煎熬，此前和何念说的「你怎么『折磨』我都没有问题」得到了回应——事实上，剧中母亲这个角色原本是不存在的，她所有的戏份几乎都是整个剧组集体创作出来的结果，当然其中很大程度上参考了张露本人的特点与质感。
悬疑剧《深渊》排练花絮照，摄影：陆宇烁
既然你求的是「冒险」与「不安」，那就给你你所求的，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心愿达成了。
压抑和焦灼，一直伴随着张露整个排练过程。
最常发生的事情是，今天全部都定好了的剧情、人物关系、台词、感情走向……第二天再回到排练场，编剧一句「导演说了，这个完全不行，从头再来。」便从头再来。也有过无数次，导演会直言相告，张露你这个想法「太老套」，被「灭掉」，「ok，我可以（再改）。」
也有很多次，她争取、抗争。「我有一次是真的有点发狠，说：『导演，我固执地告诉你，我们有很多杀人戏，我们必须排的不一样。』」
第一次联排之后，何念只跟张露说了一句话：「我要捋一下妈妈的人物线。」张露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等于要颠覆我一些（已经定下来的）状态」，她深呼一口气，就回了一句：好。「我可以，就是所有的（变化）我都可以。」
悬疑剧《深渊》排练花絮照，摄影：陆宇烁
也许万万不应该用年龄来描述一个女人的韧劲和柔度，但我还是想说，此刻过了40岁的张露，从唇齿间吐露出「我都可以」这几个字的张露，真的，蛮有劲儿的——恰如她自己对理想状态的比喻：像一块可以千变万化的橡皮泥。当然前提时，她需要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出各种各样的形状。
因为悬疑剧本身的题材和设置所限，我不能在这篇文章里言尽《深渊》的故事与角色的遭遇，生怕损毁了创作者们的用意和观众观看时的第一手感受，唯一的提示也许是，张露饰演的「妈妈」内心里，埋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和无奈，她的不想说、不能说、不会说……是真的要待到整部剧的最后一分钟，悬念揭晓，你才会忍不住回头去想，之前100多分钟里，发生的那一桩又一桩蹊跷背后隐藏的真相是什么，也会一点点抽丝剥茧回想妈妈的每一寸所作所为和所选择，原因为何。
悬疑剧《深渊》剧照，摄影：陆宇烁
首演结束当晚，张露选择换下戏服，穿上自己的衣服，踏出剧院的门，第一时间约上两位好友一道去吃了一顿火锅，她不想要一直沉浸在那样的沮丧和悲伤之中，那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感觉太不好受了，她不想再停留，她也有能力不停留。
一天之后，我听她一点一点细细地给我讲起剧中许多场戏的处理，那份层次分明和情感细腻的程度之深，就像她正在我眼前剥一颗石榴，她不紧不慢，每一下都准确、饱满。
有一种超越了经验的东西，或许可以被称为纯熟，但你很清楚，这纯熟是从什么中得来的——是从一次又一次对自己的陌生化中得来的。《深渊》之于张露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河，她把自己扔进其中，一番扑腾、呛水、窒息、绝望之后，得救了。
4
演员 张露
儿子12岁了，张露也不禁感叹，时间过得太快。
他从2岁多开始就被家人带进这座剧院里，看戏，也奇怪了，那么小一个娃娃，当时就真的坐得住。张露一上台，他还会小声念着：「妈妈，妈妈。」
她不后悔，在孩子出生之后作出的那个决定：挥别那个更热闹的、人潮更拥挤的战场，只悉心耕耘舞台剧这一块「地」。当然，后悔也没有用。张露只想往前看，往前走。
「如果有更好的（影视剧）机会，我会争取的，我一定会！我愿意！让更多的人了解我……只是说可能时机没到，没有特别适合的找到我。」
演员 张露
人过四十，张露非常明确地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了。
再去演一个 20岁出头的小姑娘，体力和精力都让她觉得很辛苦，「我不想再逼自己了。」那是大约四、五年前，看着化妆镜里的自己，她说，「你不想强弩去做你不能做的事情了。」
她不想再演比自己实际年龄小的角色了。「我到了一个女演员该去承担另外一种角色和责任的时候了。」
「这是我将来的一个走向，我为什么要回避掉呢？我就要承认我已经到了40岁的年龄了，我应该演一个中年女性。我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姐呢？我的精力、我的阅历、我所有的『财富』都积攒到这儿了，我现在在台上不化妆，我就是有法令纹、有皱纹，我觉得很好，很适合这个角色。我的身形就不会像以前那么曼妙（了），我为什么要去遮掩？穿着那么难受的（紧）绷裤，在台上掐着嗓子说话？为什么呢？舒舒服服地接受生命给你所有的东西，它的赐予对你来说一定是宝藏。」
悬疑剧《深渊》剧照，摄影：陆宇烁
如此说来，《深渊》来得恰到好处。
一个人能得偿所愿，很多时候并不一定全仰仗所谓的运气，机遇来了，你能认出它，还愿意主动去迎接，才是改变真正的开端。一直在喊口号并不难，真的投入其中才需要更多的魄力和自我认知。从这个层面来说，张露并不是全然的理想主义者，更是有能力将理想转化为现实的强者。
我与她分享《深渊》给我带来的触动，最大的一点激动是，我们总在呼唤说，我们需要更多抛却了性别差异，纯粹关怀女性生存现状与身心危机的文艺作品，我们要给40+、50+的女性演员一个成为「主角」的机会——这种选择意味着我们愿意将创作的视角投诸在这样的群体身上，关注她们的遭遇与困境。我们一直这样讨论着，但却很少见到落地的创作问世。现在，影视工业还尚且无法完成得这么好的事情，我们在话剧舞台上看到了，而且是一个如此精良的呈现，一个双女主的故事，一对母女，两段令人唏嘘的命运。
悬疑剧《深渊》排练花絮照，摄影：陆宇烁
如此说来，《深渊》内部，有光。
张露为此，亦甚感欣慰。
她爱的也是《大小谎言》这样的作品，「五个中年女演员都那么棒，我真的很惊艳。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女人是一个矿，你可以挖掘出她很多东西，她内心有小女孩的释放，也可以有她这个年龄段的成熟韵味的释放，她可以演狠的角色，可以演毒的角色，甚至各种各样『变态』的，怎样都可以。」
「我觉得终于熬到了这个年龄了，我为什么要去演18岁小姑娘？我本身也成不了一个花瓶。」
演员 张露
去年，张露经剧院同事介绍，出演了一部由青年导演汪崎执导的独立小成本电影《急风晚来》，首次尝试了一种在镜头前的「生活流」表演，「好像纪录片一样。」那次，她演的是一个20多岁的男孩子的妈妈，一样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一脑门子官司」的女人。她觉得，「很好玩。」
她还想，再试试看，迎接更多的可能，一直「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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