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是史铁生离开我们的第十个年头。12月底,北京「我与地坛」咖啡馆举行了纪念活动,我应邀写下了如下文字。
2020年12月27日,纪念史铁生逝世十周年活动在B+修车铺的我与地坛咖啡馆举办。近三个小时的时间,从午后到傍晚,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在一簇簇细细小小的花朵前。
我们回忆史铁生,同时也在叙说着自己的故事。过去的耀眼幽思和现在的纷纭情绪裹挟在一起,所有在场的人都在这气氛的映衬下面色温润,心内激荡不息。在场——是我们能与这个世界取得紧密联系的一桩重要的条件。正如过去很多很多的白昼和暗夜里,史铁生在那里,在轮上,在案前,在园子里,在石板道上,在时间的碎屑和轨道中。
夕阳时分暖黄色的光斜打在一面洁白的墙上。熙熙攘攘的人声忽远忽近。一些松果和树枝安静地落座在木桌的玻璃杯里。蓝色封皮的书排成一列在书架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字句在灰色的墙壁上不由分说地存在着。时间于是就在其中打转,偶尔划过人事和语言的边缘,但大多数时候只是盘踞着,动也似不动。这里有时候像是被时间遗漏了或是优待了的一处偏隅。你会想,忘却和被忘却或许也是一种庇护。但很可惜,有些事,我们忘不了。因为《我与地坛》就还活在这里,无处不在,又一言不发。有一天墙面上忽然多出一张照片,黑白灰勾勒出一张年青男人的脸,咧着嘴,精壮地笑着。照片下面一行数字轻轻将人拍醒:「1951.1.4-2010.12.31」原来那永恒的失去已经倏忽过去十年了。那张照片里的人是他,二十年或者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之前,他在地坛公园门口,坐在他的轮椅车上,一对眼睛驾着时间的白马看过来,看着我。看着你。我原地不能动地盯住这张照片许久,想起那个得到消息的晌午,我在哪里,我都记得。也是冬天,那时候微信还不流行,只是一行字通过电波传来,他们告诉我史铁生不在了,很突然地。我不认识他,但我读过他。读过是否算认识,我不知道。但我那时还是执拗地以为他的走留与我有关,那不是眼泪可以解释的事情。再后来很久很久的时间里我将他放在那里,去浪荡去撒野去耍玩去凝望,他一点点退后,退后,直到有一天我推开「我与地坛」的门,我想起来了,世上还有过这样一个人。所以十年之后的某一天,会有一场纪念史铁生的活动在「我与地坛」被翻开,我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妥帖的事了。
因为《我与地坛》就还活在这里,无处不在,又一言不发。
史铁生去世十周年纪念活动的两位主要嘉宾是徐晓和顾林。徐晓是史铁生的同龄人,资深媒体人,之前亦走过了磕磕绊绊又高歌猛进的半生。顾林要再年青一些,是中国社科院文艺学博士,史铁生研究专家。徐晓在《半生为人》好好地写下过她与史铁生的相识结交,还有他们一同历经过的上个世纪70年代至后来的雨雪风霜。我起初以为我读时会涕零,但没有,一切都淡淡的,又饱含了坚定的「信」。2020年12月27日的午后,在「我与地坛」,她就站在史铁生的那张青壮的照片前面,一些文稿中的故事复被她说起,熟悉的字句变成了生动了言辞,让人听不够。徐晓讲到自己与史铁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前的相识,就在地坛,都是懵懂不羁的青年,坦荡又挚诚。那是个人与人相交需要一些距离与猜度的时期,但他们之间全无芥蒂。徐晓自行车后座上夹着的书,许多都一本一本借给过史铁生。他第一次拿起笔写就的文字,也是刊登在她和朋友们一起办的民间诗刊上——西单民主墙上的《今天》是史铁生文学开始的地方。讲述他大半生的创作与人生故事,徐晓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之一。
我尤为动容的是她说,在史铁生生命最后的那些年月里,他们见面不多了,但她还是处处惦念着这个老朋友,在街上看到有卖羊头肉的,也想着这是他最爱的吃食,买下来要给他送到家里去,如果他在家就进门去给他,如果他去做透析了不在家,就挂在门把上。「挂在门把上」——这样的情谊简朴又动人,你觉得眼眶温热,也想这样待一个人或被一个人待。「伙伴」、「同路人」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宝物,尤其是可以一道分享生命历程中精神上的激荡的那种。徐晓亦饱经了人生的苦难,遑论谁比谁更不易。她的书我读来也是艰难万分,尤其那些忆记逝去的丈夫的文字,常常读了几段就要放下来,缓一缓,再读。那感觉同数年前我读陈希米书写史铁生的字句时相似又不同。希米常在热烈地召唤,徐晓则只是隐忍着,喃喃自语。
我看着徐晓在这间白色的房子里,听着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娓娓不断,还有发言末了时因为终于不再抑制得住而落下的眼泪,我想到我自己的未来,如她这般年岁时,可否也能说得出一句:我不想要绝对的平静与淡然。一个人若能不停歇地探求生命的深与真,潜入万物与自我的内部不断学习叙述与观看的维度,她就会是今天的徐晓的样子吧,也会是一直一直的史铁生的不灭吧。
她是研究史铁生的专家,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充满了理论与思辨精神的学者,却不然,站在眼前的女子温柔又敏感,她在言及史铁生之前,讲了很多自己生涯经历的细枝末节,她读过的书,她失去过的至亲,在一切还未进入史铁生时,她便落了泪,说也许不该不克制。感性的篇章跨越过去之后,顾林提供了相较于徐晓完全不同的「他者」的视角,让我们有机会深入了解了史铁生的创作精神与他一路以来的哲思脉络。顾林谈及了根据史铁生小说改编的话剧《酗酒者莫非》——那个波兰导演陆帕如何看待和解构了这位作家几乎半自传体的故事,准确捕捉到了他的精神本质;还有史铁生在「爱情」这个创作主题上的不断的深究。「人一旦可以跨越过孤独,就有机会得到真正的解放和自由。」顾林的铿锵让人不由意识到,史铁生每一个创作的母题都是一座难于跨越的高山,他完全是以其自身为阶、为梯,让我们可以踏着他的肩膀手腕,采摘到这许多关乎人生真理与自我认知的智识。
她又谈到史铁生对「命运」的解读,那是一种「非理性的、荒诞的」认识:是「宿命」的突发,全无道理和规律可言。他从最初对苦难和残缺的不解中渐渐走下去,走至一个相对的平静之后,涌上他心头的尽是「无奈和悲凉」。然后她又从「文字与思想的表达」这个议题展开了对史铁生创作的解析,一些观点我过去从未思忖过,这一切马蹄达达的解析和信息量,让我在倍感充盈和惭愧之余,心想着,是要重新去翻读一下他了——隔着时光的重读,夹杂着人生给予我的历练,一定会滋生出新鲜的认识,这是无可辩驳的。很奇怪的,顾林的言谈中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但又处处充斥着条理、逻辑、关联和清醒。她一边讲着话,一边不停地轻轻揉搓着身前的红色围巾,很多时候我都恍惚着看她的手,柔柔的又骨节清晰,如她将史铁生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不断发掘的姿态,又如她深一脚浅一脚走过的自己的人生路。
那一刻我想起维姆文德斯在皮娜鲍什走后为她拍摄的纪录片,那时候她已经不在了,还要拍什么呢?他又走了一条鲜有人走的路,拍了她的舞团里留下来的那些人,那些跟了皮娜鲍什半生的人,他们的脸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舞蹈他们的现在——因为他们的现在里就存着皮娜鲍什的魂灵。
顾林之于史铁生,就像这些舞者之于皮娜吧,而我们,又何尝不是一样。
2020年12月27日,我们一道为史铁生而来到「我与地坛」的这天,其实是一个一点都不平静的日子。彼时,又一轮疫情在这个城市里燃起,人们虽不及之前几次那般焦灼惊慌了,但人人自危的心态并不可能完全消失。
在场——是我们能与这个世界取得紧密联系的一桩重要的条件。正如过去很多很多的白昼和暗夜里,史铁生在那里,在轮上,在案前,在园子里,在石板道上,在时间的碎屑和轨道中。
我分明看到离开了的人身上的一部分,在所有此刻「在场」的人身上还清清楚楚的存留着。我们在又一场极寒里为他而聚,而谈,而思,甚而有了那么多的碰撞与交流,不解与争锋,这不就是最真切的一种「存在」吗。举办纪念活动的这间白色房子,在「我与地坛」的三楼,平素这是一间静语的屋子,可读书做功课喝咖啡或仅仅是休憩和发呆,自由得很,像大学自习室一般的。我常常来。朝西的墙上开了几扇长方形的窗,太阳西斜时,光会毫无保留地照进来。远处一排白杨树,冬天叶子掉光了只剩枝桠,是那大树斑驳又坚实的血脉的形状。我现在就坐在这间屋子里,那天的眼泪、语言、感叹与欢笑,现在都散入空气里了,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但余温都在。北京正在经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极寒天气。据说上一次这般冷酷,还是1966年,我掰指算了算,那一年史铁生应该正值青春年华,高高壮壮的,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那时候他应该尚且不知道,之后40余年的人生将会一页一页给他展开怎样的篇章,字里行间都是苦痛,关于要如何捱过,更是无从谈起。真正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但时间还是这样流过去了,又流过来了。人来人往,唯有什么留下来了呢?有书、有话、有痛还有回忆,还有永远不会缺席的冬天。
史铁生曾经用许多许多喻体写过冬天,我最喜欢的是这一句:「冬天是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就用这样的一份信念与他离开后的十年轻轻摆摆手罢。故园依尚存,旧人永相逢。我们要坚决地活着,义无反顾地,好像永远不会消逝那般。这是从「我与地坛」走出来的时候,我跟自己说的话。B+ Chamber 11 | 纪念史铁生逝世十周年
Yamy VS 吕燕:因为不接受暗示,所以世间的偏见对她们全无作用
杨玏×小老虎:把生活的碎片一块一块捡拾,连起来,没准儿能成诗
严敏×周逵 | 时局如此,怎堪娱乐?还是,更需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