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艰难的采访后，张本煜要我把名字写在他的剧本上
剧场里静悄悄的。因为是联排，来的人不多；又因为是周末的早晨，整个城都像将醒未醒的样子，事情因此是以一种迟缓的节奏在流淌的。全无一点燥气。演员和大家们在等监制来，不知道监制什么时候来，大家就等着，所以剧场里静悄悄的。
舞台是半空的，道具和布景大多都还是代替品。一个箱子其实是抽水马桶，两把椅子拼在一起是一张床，地板上用白色地胶框出一个小正方形——那是一张小桌子……彩排就是这样，临时，但也力求准确。
四位演员各自散落在舞台上下，有人在拉伸身体，有人以自己的节奏走动着，大家彼此都没什么多余的交流。
演员张本煜此刻正坐在台口边，一个很角落的位置，不仔细看注意不到，像个灰突突的架子似的，也不怎么大动，就只是曲着腿，两条长胳膊搭在膝盖上，两只手拢起来像拢着一团看不见的气体。与不动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不停蠕动的嘴唇，口中念念有词，旁若无人。
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肃杀里，但你显然又知道，这可能都只是阴谋或者闹着玩儿。戏开始之后即使再危险诡异，也总有结束的时候，结束了，大家就都安全了。
两个多小时之后，张本煜坐到我对面。吊诡的是，他是换上了一身浮夸的戏服来的——演戏的时候他也没这么穿——未到膝盖的黑短裤，格子长袜，白衬衫，牛皮黄马甲，领子上还有个领结。这是今天刚到的演出服，他才穿上给监制看，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就来了，他也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在外面裹了一件羽绒服，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怪诞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身戏服的原因，让我本来抹去了的那一点他在台上的模样，重新又翻滚回来。他演的是一个「怪人」——但不知道那个人物自己是不是也这么想——我觉得采访时的他身上还有那个人的影子，可他不这么认为，他既不这么认为，我就更混乱了，所以几个「对招」下来，我手足无措。
1
「我把所有想问的问题都忘了。」
「现想，聊天儿。」
这时候，采访已经进行了多久了？我约摸不出来，可能20分钟，也可能已经超过1小时了。我跟张本煜交底了，我快失去信念了，只能如实相告，我不能允许自己在采访中有任何「表演」的成分。
原因不过是，他对于我大多数问题的回应，都在我的预设之外。他也不演。不「演」多么热爱表演，不「演」对这一次初登话剧舞台多么憧憬热切，不「演」倨傲也不「演」配合，他就老是那么面无多余表情的，一双有点凹陷进去的眼睛直愣愣地听着我的每一个问题。
话剧《断手斯城》人物定妆照
为什么做（演话剧）这件事？
「因为这件事没做过。」
没做过的事，去想做了，不会有害怕吗？
「害怕……有点。」
怕什么？
「怕发现以前的顾虑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很严重。」
什么顾虑？
「顾虑不会演戏。其实就是不会演戏。」
创作到现在，你最过瘾的地方是什么？
「我想一想。」
你会把一个好演员在舞台上的魅力理解成是他本身具有的人格魅力吗？
「不知道什么叫人格魅力。」
你怎么看待自己在《断手斯城》里饰演的这个角色？
「它是个虚构角色。」
你觉得你演的角色跟戏中另外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什么关系。」
没想吗？
「想过吧，但是这个，想它也没什么意义。」
你戏里那一大段好几分钟的独白，你在说它们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当中一些话，也是你的心里话？
「我觉得人人都有。只是我其实这么想是错的是吧？」
话剧《断手斯城》排练照，摄影：朱朝晖
要我说，他饰演的那个叫默文的人，就是这么个样子。那个人的在《断手斯城》这部剧里的职业是个酒店服务生，但这也就只是个职业罢了，几个字罢了，他到底是谁，什么人，对这样一个日子里发生在这个破酒店房间里的事情担负了怎样的责任，根本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
颠来倒去，莫名其妙。你说一句话，他就回一句，回一句，就蹦到离你远一步的地方，等到你觉得你们之间不用再有多余的交流的时候，他又三步并作两步地蹦回来了。
我别想仅凭看他演了两个小时戏，外加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企图了解他更多多少多少。简直没有比人和人之间抱有想要彼此理解的奢望更愚蠢的事了——就在我这样敲打自己的时候，张本煜忽然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2
「前两天碰见一个好玩的事，我出去跟人喝酒，然后期间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小姑娘，她应该是资深看剧人。我对话剧完全不了解，人家基本上所有话剧都看过了。她就聊起之前她看的一个戏，有一个小idol（记者注：idol即偶像）去了，结果当时搞得跟见面会似的，打着横幅，打着灯管儿什么的，就特那个。然后她问我说，你接下来演什么？我说我演《断手斯城》。她说知道，也是有一个小idol参演了，票都买不着。我说我就是那个小idol。」
张本煜苦笑了一下，「怎么着，没看出来吧，哥们儿大小也是一个idol。」
话剧《断手斯城》人物定妆照
我请求让他再讲一个，用以再度缓和缓和这「聊不下去」的气氛。
「我讲不出来了，我哪有那么多故事？好不容易拉开话匣子，讲完我现在心还颤呢。」
他一下子就让我不那么害怕了。
张本煜并不是凉薄，有如炭火上烤生肉，他是嘶嘶啦啦的火星子。并不是不需要交流的人，不然他决计不可能有本事站上这样一个舞台。
他对什么问题值得思考、什么问题思考了也没用有自己的判断和考量。
在礼貌地回应（其实是消解）了我的那些程式化的提问之后，在我们准备谈论「今天晚上准备吃什么？喜欢吃什么？」之前，轮到他向我发问，没有强势的诘问感，就是最正常、平等的聊天，他语气很柔和，身体微微前倾。
「哎，我问你，刚才我其实有一个东西不知道能不能让人看出来，就是当他们三个人声音特别大或者有那种激烈的争吵的时候，（我饰演的）这个（默文在旁边）有点害怕，你能看出来吗？」
话剧《断手斯城》排练照，摄影：朱朝晖
我如实说出我的感受。
《断手斯城》中除他之外的三个人，确实总是处在一种即将「爆炸」的边缘，愤怒、焦灼、交易、威胁贯穿其中，动辄举枪玩火放狠话，令人不安。默文则一直处于「存在」和「不存在」的边界处，虽也对事件的推动起到了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一脸的茫然无辜又总会让人质疑，这个人到底怀何居心？他是可怜人？还是因悲凉生阴险？无可否认的是，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永远一脸无所谓。亦有台词鲜明地指出这一点，他说出来了，自己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没啥好怕的。
「但是他有怕的，怕亲密关系，怕那种激烈的突然来一下的靠近，包括肢体接触。」
真的吗？我以为那些他的躲闪都是他假装的。他让那三个人觉得自己很害怕，其实他心里只有不在乎。
「那些个反应看起来不真实是吗？我不是这个意思，那这个就是失败的。」
张本煜构想过默文的童年，「我觉得这个人小的时候，应该是一直处于父母争吵的环境中的，所以一旦他听到激烈的争吵或者有人夺门而出，他就本能地会有那种抱歉和愧疚的感觉，他会很担心我是不是惹着你了……他就觉得好像自己做错了。」
话剧《断手斯城》人物定妆照
《断手斯城》中一句台词很打中他：「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他不想演得「你们和你们的烂事儿都与我无关」，因为一个人但凡存在着，出现在一个地方，一个场景里，哪怕局面再混乱糟糕，他再把这一切当成扮演游戏或何其当真，他想参与其中，那他就势必会带着自己的过去。
「过去是不会在一个人身上那么容易消失的。」
所以你觉得默文这个人在乎什么？
「在乎什么。这个还真是你问住我了。我之前只是想过这个人在某个时期有点停止发育了，他没有什么责任心。你看他那么容易共情，但也很容易觉得无所谓，这是矛盾。很多事情对他来说都是闹着玩儿。
「但是我觉得他也会后悔，如果今天晚上（戏里这些人）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被他拖累死了，我觉得他会后悔。怎么讲，就像小孩按死蚂蚁，起初就是玩，结果一看一地死蚂蚁，我觉得很难过。差不多是这样。」
我们竟然从一个他抛出的问题起头，聊出了这么多，聊到我忘了，这原本是一个采访。
话剧《断手斯城》海报
3
一个男人，在找他二十七年前断掉了的手，疯狂地找。
一对情侣声称他的断手在自己家里，而他们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得到那笔悬赏金，他们需要钱，他们需要越多越好的钱。
默文起初只是这场交易里的一个局外人，他本可以无害地与之擦过，又或者好心地当个英雄，救下那对被挟持的情侣，但他又确凿地相信，那对情侣里的一个，很多年前曾欺骗伤害过他。关系越来越错综。
我们以为我们能掌控的事，其实原本就是少得可怜的，但又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距离演出还有一周的此刻，张本煜说自己「心里还是没底」，即使监制已经告诉他「OK了」。
他主动和监制去讨论和问询的东西都很具体。
「比如我问他，对手演员忽然开始说着说着话就跳起舞来了，一边跳舞一边还转，这个时候我要不要看他？因为他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如果我没有质疑，可能不太对劲。」
在工作中解决实际的问题，这会让张本煜感觉更好一点。
他知道自己是容易就「过于务虚」的人。且，他并不觉得需要为务虚感到自豪。这事儿有意思归有意思，但是「也挺傻的」——「对很多事情都容易过度解读，看到一个东西就觉得这是个什么符号，那是个什么意象，然后把事情放大化……这种东西其实说白了，就是没什么用。会给生活增加很多困扰。」
我顺他的话茬又妄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断手斯城》这个戏其实很适合你。
「我没说不适合。」
但凡稍微有点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总会经历一段自我认知和外部认知之间的不对等阶段，会纠结，会拧巴，也会难受，然后开始谨小慎微地试探，再深陷更多入「无用」的矛盾中，之后暂时的结局无外乎，一边痛苦着一边沉沦，不呛水也是不可能的。
张本煜自然也有过。
捋顺一些事情不过是在三两个月之前。当时他正在上海松江拍戏，有一天下午出去蹓跶的时候，忽然想通了，「就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吧，要不真要变成没用的人了，自欺欺人不好使。」
「人，不必要的自卑和不必要的自信总是太多。」
关于自己个儿的话题说到这里，也就够了，我看得出来，张本煜不想多说。
「我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是一个穿羽绒服，露着大腿在跟你聊天的人。你说我还能是个什么样的人？」自讽是他的金钟罩吧。
他还不想多说的，就是自己饰演的这个人物是如何如何，这里怎么回事，那里怎么回事，什么主题什么中心思想……「这些东西我如果靠嘴说出来了，那还创作干嘛？就应该在这个『场』里能让人看见。如果我说，我当时设计这个是为了表达人物的这个，就太那个什么了。」
张本煜——这个名字是爷爷给他起的，希望他本质上可以像太阳一样，是个发光体。长大成人到现在，他觉得有点辜负了，「我还挺，怎么讲，挺驽钝的。」但他喜欢这样，太扎眼了，他接受不了。
话到这里，我自觉没有道理再打扰和占用他更多的排练或休息时间，我对他的「冒犯」已经够多了。
工作结束，他谦逊得体地问我的名字，还为此跑回排练场去拿了自己的剧本来，也不说翻个页，就戳了戳封面上空白的地方：「你就把名字写在我的剧本上吧。」
这怎么可以？
「这怎么不可以？」
不得不说，在我的职业生涯里，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该说是「要求」——但，那毕竟是他的剧本啊……也许，这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小事一桩罢。
鼓楼西剧场6周年大戏
《断手斯城》
2020.12.25-2021.1.10
编剧：马丁·麦克多纳
译者/文学顾问：胡开奇
监制：赵立新
演员：杨森、张本煜、黄易子、李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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