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浩存：忙趁东风放纸鸢
已被观众所见的《一秒钟》里的「刘闺女」和《送你一朵小红花》中的「马小远」，都不是人堆里的寻常女孩子，她们的共性是皆有着不多见的人生轨迹，命运被苦和难牢牢牵系着。「刘闺女」孤寂着被迫单骑于时代的洪流里，必须过早学会勇敢不屈。「马小远」则在尚是孩童时期就开始了与病魔的缠斗，却还能在长大之后一直保留着相信「魔法」的天真和坚韧。
刘浩存本人，与这些银幕中她塑造出来的女孩子一样，又都不一样。
她纤细的小手伸过来时，传递过来的是一点点初春柳枝一般的柔软和凉。
笑起来很好看，但她并不多笑。回忆起一些往事时会因为感怀而瞬间落泪，然后当谈话再涉及这个领域时她就会婉转表示「换个话题吧」。
一股子倔劲儿和思辨的元气，劈头盖脸地涌过来，这感觉让人感到安心，她没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这也是她的福气吧。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也是给准备好了然后不慌不忙地继续做着该做的事情的人的。
她只能继续努力下去了，因为所谓「退路」，显然已经在她身后渐渐被吹散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拥有更多的自由。
1
刘浩存第一次完整看了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那天，是2020年12月31日当天。她那天带进场的纸巾后来果不其然派上了用场。
看到故事前半段她自己饰演的马小远和对手角色韦一航那些天马行空的「环游世界」时她也因为觉得开心和可爱咯咯笑不停，待到后面剧情一点点推演，一些生命的残酷和苦痛渐渐露出真容了，她看着剧中人在其中或挣扎或豁然，眼泪一次又一次根本控制不了地就往下掉。
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难过了就哭」——就是刘浩存本人的性情。
就在我们谈及这些话题的当口，她的眼眶瞬时红了。
「我可太容易哭了。」导演韩延最初给她讲述马小远的其人其事，刘浩存在听到她后面在病床上的那些桥段时就已经开始哭起来了。
「就你觉得一个特别年轻的、积极向上、阳光的、开朗的女孩子，那么坚强的一个存在，突然就不行了……」
在医院拍摄的那几天，几个小时的光头妆做完之后，她被要求躺在一张病床上，身上贴着许多监测身体指征的磁片，很多条管子布在床边，她要表现的是这个女孩子病重至后期的状态，虚弱、疲惫、疼，但还在笑着。
「那个状态特别崩溃，您知道吗？」刘浩存真切地感受到，「完了，我生病了，就特别难受……」眼泪现在已经从她眼眶里奔出来了，一颗晶莹的珠子。我忽然有点局促，这显然不在我的意料之中。
「不要说这个，换个话题。」小姑娘倔强地做了一个决定，从身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抹过脸上的眼泪。但她的思绪还没停下来，又兀自说了下去。
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我演的时候也是强忍着别掉眼泪，因为要演出她和其他人的反差……我不是表演上的方法派、技巧派，真实地用心去感受就会很难受。我就是觉得马小远真的很可怜，我当时很能想象她的那种心情。终于演完那场戏，瞬间我就可开心了。」
也就是在那张病床上，刘浩存想起早前将她从人海里挑出来的张艺谋导演给过她的一个提示：「他说做演员就是信念感要强，你就要相信你现在的处境，要专心，不要有杂念，把自己深入到那个角色中，情感就能由内而外地爆发出来。」
刘浩存听过了，记住了，完成了，也想要进一步吃透这些术与道。
她想要更透彻地领悟「专心」的意涵，这不仅有益于表演这门专业，也关乎一种生活姿态。她以为，这种「专心」与自己过去常常听到的那句「活在当下」休戚相关。
「比如，刚刚发生了一个特别让你难受的事，但你此刻要很快乐地跟别人说另外一件事情，那你就要先把那个（难受）忘掉，然后再去专心（快乐），你不要带着『其实我很难过，但是我要跟你说快乐的事情』，那不是假装快乐吗？我也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但是我就勉强觉得我自己理解得对。」
刘浩存的言辞间很少见拖泥带水或造作踯躅，短短一时三刻的交流，我没感受到她身上有那种二十岁女孩子可能会有的娇气与柔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简洁的严谨。
她是否觉得迄今为止的人生道路都算是顺遂？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您口中所说的那种『很顺』的人，但我确实不对未来做过多的预设，如果用『活在当下』这个话来对照自己，我前一段时间还没有活在当下，我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有没有活在当下，有没有专心和专注当下，这好难。」
2
「您觉得我喝『不共戴天』那个情节『恶心』不『恶心』？」刘浩存主动就《送你一朵小红花》里的一个自己的表演段落来问讯我的感受。
「不共戴天」是故事里马小远自创的、各种味道奇怪的东西混合在一起的一碗水，装在大号的量杯里，她要在戏里对着直播镜头一饮而尽。
「（当时演的时候）我确实是喝了东西，真喝，我当时演了大概两、三次吧，都是一口气喝完，而且那是特大一个杯子，必须得一口气都把它喝完，那样才能看起来比较厉害嘛，当时你就是要表达你的真诚，向别人道歉的，你要一口一口喝，那不跟喝饮料似的嘛，那不行。」她讲话时的习惯大约是总要把最后一个字轻轻砸在地上的。
这个姑娘对周遭事物和自己的感受力也总是清晰的。
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剧照
在看自己主演的两部电影《一秒钟》和《送你一朵小红花》放映时，她起先也会有担忧：「觉得和大家一起看我自己演的电影会有点怪、有点难受」，等到坐进去，灯暗下来，故事开启，她很快就被带入了其中，「我完全把这个顾虑忘记了，我就像一个普通观众一样去看荧幕上的马小远和刘闺女这，好像在看另外一个人似的。」
她分辨得清楚，演那些角色的人是之前的那个刘浩存。「我能感觉到现在和之前相比的变化，很明显，挺有意思的。反正看着她们就觉得很好玩——『我当时怎么是那样的？』挺逗的。」
关于「我是谁？」「我还能是谁？」这些问题，她已经在无意识间寻找到了一些深潜入自我的线索。
前阵子刘浩存去见一位前辈老师，对方告诉她，你演的每一个角色其实多多少少都会需要你找到自己与她之间的一个共存的特质，「然后你就把这个特质无限放大，就更像那个人物了。我回来思考了一下这个话，好像有点道理。」
「如果我没有找到角色和我之间的那个相似的『面』，把它放大，我是演不好的，那就说明我在模仿别人。其实每个人去演马小远，都会不一样，都会把她演成演员自己心里想要的样子。举一反三，演刘闺女也是这样的道理。」
电影《一秒钟》人物海报
塑造马小远的最初，她为她找到的最基础的一个建构是，「她应该大大咧咧，无拘无束，很随意的，所以在形态上我就让她不要那么淑女。」这个方向找到了，她认为事情已经成了一半。
那另外一半靠什么？
「自然。真正拍摄的时候不能太『设计』，太『设计』，往往你就会被框在里面了。」
「演戏要认真，也要让自己享受其中，把它想成一群人在做游戏一样，就会比较开心。」
刘浩存并没有接受过相对系统的表演训练，但截止目前为止她所表现出来的悟性与直觉，却无疑是一个职业演员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
看着这个姑娘一本正经又平铺直叙地表达着自己的创作观，你很难不为她感到庆幸。大抵艺术之神会偏爱的，就会是又尊重规律又不甘愿放弃自由的灵魂吧。
电影《一秒钟》剧照
3
「浩存」这个名字是爸妈给她起的，她没问过个中缘由。她就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好『男孩』是不是？好酷，一个女孩起一个男孩名也不错。」她又郑重其事念出这两个字，「浩存——听起来是不是包容很强？」从小到大，她一听到别人唤她，就觉得「好温柔」。身边相近相亲的人或者叫她「小浩存」，或者叫她「小孩」，「感觉大家都是包容我的，很宠我的。」
她简单回望了一番自小至今的成长历程。家庭给她的尽是爱、保护与鼓励。她还记得小时候想去参加演讲比赛，又有点紧张，父母会极力给她肯定和信心，让她不要害怕地迈出那一步去表达自己。后来学了跳舞，大多数时间里她也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制约，喜欢跳什么就跳了什么，有时候觉得自己想要说的东西不能只用一种舞蹈来传递，她就在考核或公开表演的时候自己编舞。进入当下这个职业领域，她遇到的也都是能给她足够多安全感的合作者。好像有一双又一双大手，在每一个阶段都能好好地接住她。
刘浩存人生中第一个电影镜头，是在《一秒钟》里演一出偷胶片的戏。没有台词，全要靠她的肢体来表现。让她回忆一下当时的心境和场景，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可好玩儿了！」
「每一次演完，张艺谋导演就在对讲机里说：『浩存你出来的时候再晃一点，对着镜头……』我可开心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玩儿」，就是觉得我在塑造另一个小孩，每次做一点就更像一点，每次做一点就更像一点。」
职业生涯至此，让她感觉很幸福的是「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
前日里坐在车上路过一条河，她看到河里一对正在游游水的鸳鸯，就登时在想，它们不怕冷吗？于是马上掏出手机查：「鸳鸯的习性是什么、一般寿命是多长、会不会在冬天时像大雁一样南飞？……」
她指了指我们头顶上的一排钢管道，「就现在这个架子、钢结构，我都想了解。」
「甚至对您，我也感兴趣。」刘浩存一双眼睛忽闪着看我，「等咱们忙完了，如果您有空我有空，我想了解一下您和您的行业。」
她的工作人员也会不禁感慨，这姑娘的思维常常过于活跃和奇绝，看待事物的方式和大多数人不同，也总在日常生活中给到大家意外的刺激和启发。
刘浩存在意她感兴趣的事物，想要获得更多的新知与智识，但又不会强迫自己面面俱到，人能把精力专注在一样所爱之物上深入探究已经是不易，她不做无谓的折腾。无疑，这是一个聪明的小孩的举动。
我们无可免俗地谈到将来。她也不出意料地表示「不知道」。唯一的确定是，「比如五年十年之后好了……好遥远……我不想让自己变懒惰。嗯，没了。」
和一个年青人谈论「长大」的话题或许总会显得略有「无用」，因为他们尚且相信自己还拥有大把的时间，也还记得那个没有长大的自己身上的宝贵与天真，他们元气淋漓，无需背负成熟可能会带来的负担与复杂。但我还是想要听一听刘浩存的答案。
你想长大吗？
「我有的时候觉得我长大了，有的时候没长大。在做重要的事情的时候长大了，生活中没长大。我想保持这样。全都长大，好累，我感觉。」
INTERVIEW
吕彦妮：工作这两年，你感受到的困惑是什么？
刘浩存：拍戏两年多到现在，我唯一觉得不好受的东西，就是那种我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样、能达到什么样子，但还没够上的时候，那个比较地让人头疼。可如果你喜欢，就不觉得它苦，不觉得它累。你要做你不感兴趣的事情，那是不是更头疼？很多人可能都没能干到一个他喜欢做的事情。您是吗？您干的是您喜欢的事吗？
吕彦妮：我是。
刘浩存：您也是？那太好了，咱俩都一样！
吕彦妮：你迄今为止选择饰演的角色都不是简单的青春、单纯，多少都会有一些常人不太会经受的苦和难，这会是之后你选择工作的一个方向吗？
刘浩存：之后我自己还能怎么样？我也不知道，顺其自然。在演（《一秒钟》里的）「刘闺女」做训练之前，我觉得女孩就应该乖乖的，坐就有坐相，站有站相，不要拖拖拉拉的。但是我在演她的时候，觉得那样也挺酷的，为什么不能那样？这也许就是他们说的「解放天性」，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可以，真的太爽了。
电影《一秒钟》剧照
吕彦妮：所以可以说角色，影响了你。
刘浩存：当然，也不能说是角色一直在影响我，应该是你去影响角色。每一次你演完一个角色你就成那样了，那不就有点妖怪了吗？
吕彦妮：你曾经跳了那么多年的舞，跳舞不用说话，但表演需要说话，这之间你需要去跨越什么吗？
刘浩存：我喜欢跳的那些舞就跟表演是相同的，你内心有的一个东西，你要把它抽离出来，塑造成一个肉眼能看到的东西。表演对于我来说，就是换一个方式在跳舞。而且有的时候，表演也是不需要说话的，就只需要用你的身体语言表达就好了。你哭的时候，也不一定出声，给一个背影，人家就知道你在哭了。
吕彦妮：你怎么看待「机会」这两个字？
刘浩存：反正我就相信，努力工作，工作就会多。你不努力，是没人用你的，你的事情做不好，别人也不会看中你。机会这件事情就是为有准备的人而存在的。时刻把自己变得更优秀，机会就来了。
刘浩存微博
吕彦妮：别人现在如果说「刘浩存运气很好」，你的内心活动是？
刘浩存：只要说我好的，我就都挺喜欢，谁会不喜欢听别人说你好呢？但是不好的我也不拒绝，因为我会思考他们说的不好是不是对的。我只看重初心是对我好的意见，那就是值得我思考的。如果初心不是好的，那就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要听别人说你好，就好了，听别人说你坏就坏了，那就没有主心骨了。那岂不是你就是所有人了吗？那你就不是刘浩存了，我也可以是她，我也可以是她，我也可以是您，我也可以是任何人。但我不可以是别人。
吕彦妮：除了演员，你还会想做什么职业？
刘浩存：我小时候还想过当老师。老师特别好的是什么您知道吗，就是比如你教小朋友，就一直会跟小朋友打交道，小朋友的那种天真的想法，那是大人想不了的，大人是很理性的或者很感性的，小朋友是很顺其自然的。我就觉得，当小孩太快乐了，天马行空的，不需要做一些规定性的东西。「只有大人才考虑傻不傻，小孩只考虑好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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